谢折抓住她的手,将她摁回被窝中,包裹成了蚕蛹。
*
“脸怎么弄的?”
长明殿,夏侯瑞卧榻咳嗽,王元琢特来请安等待吩咐,夏侯瑞看到王元琢脸颊上的红肿,不自觉便发问。
王元琢不假思索道:“回陛下,臣昨夜回宫,路上未曾留意脚下,不经意便摔了一跤。”
摔怎么能摔在脸上,还摔出一记清晰拳痕,分明是被人使大力气打的。而放眼整个大周,敢打他王家二公子脸上的,除了他亲爹王延臣,便是他兄长王元瑛。
夏侯瑞笑了声,并不戳穿,只道:“下次要当心些,莫摔这般狠了。”
王元琢应声,这时宦官入内,满面焦急地告诉了夏侯瑞此时战况,州府归降,反王一路招兵买马,阵仗骇人,越发势大。
夏侯瑞发怒,气得咳喘交加,嘶声呵斥:“一个两个的,都觊觎朕的皇位,朕还没死呢,就等不及要造反!”他转脸看王元琢,怒不可遏,“王爱卿你说,朕是不是对朕的叔叔们都太好了,所以才让他们吃里扒外,以下犯上!”
王元琢俯首,并不直面回答,而是道:“为今之计,陛下唯有立即派兵镇压,方能将局势扭转,收服民心。”
“朕倒是想,”夏侯瑞忽然缓下口吻,无奈喟叹道,“可你父亲突发头风,反王势大,非他琅琊家主不能服众收民,除他以外,再无第二绝佳人选。”
王元琢心中一嗒,想到先前父兄交代的话,正欲顺势将谢折推出背下这口进退两难的锅,年轻的天子便又悠悠道:“爱卿你说,朕若命你兄长元瑛挂帅出征,胜算能有几何?”
王元琢面色一变,忙道:“陛下三思,微臣兄长太过年轻,虽是武职,但未曾亲自领兵,不经历练,恐难担此大任。”
夏侯瑞笑而不语,颇为意味深长,过了片刻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有志不在年高,不过,你既觉得你兄长非最佳人选,那么依爱卿之见,你自己可否能行?”
王元琢跪地叩首:“微臣惶恐,文人之躯,难为兵马之帅,臣非良才,承蒙陛下抬爱。”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夏侯瑞口吻轻松,不像在挑领兵打仗的将帅,倒像在玩场无关紧要的游戏,看着王元琢的眼眸微眯,像狐狸在算计到口的猎物,“再说了,朕说过,你的身手,比你兄长要好多了。”
“同为做官,你兄长有你父亲一手提拔,年纪轻轻实权在握,你就甘心一直待在这个清闲的文差上,不想建功立业,身居高位?”
“你就不想靠自己的本事另立门户,大小琐事皆由自己做主,旁人无权干涉。”
“你就想一辈子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
一辈子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
殿中寂静无声,王元琢身形僵硬,半晌未言,脸颊上的伤痕被苍白的脸色衬托得更加醒目,青紫交加,刺眼异常。
这时,宦官来报:“陛下,谢将军求见。”
夏侯瑞咳嗽一阵,气若游丝道:“宣卿入殿。”
王元琢回过神来,躬身行退避之礼,“内务琐事繁忙,臣且告退。”
夏侯瑞笑了声,不知是冷是热,轻抬一下手道:“退下罢。”
殿门外,日头初生,秋日灼目艳阳扑打金檐碧瓦,倾泻在身,如明火焚烧。
王元琢站在光下,头脑眩晕嗡然,恍惚不能自持,满脑子都是那句“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脸上的伤处火辣辣作疼,父兄的脸,贺兰香的脸,同时出现在他脑海,来来回回,让他心烦意乱。
他晃了下头,强逼自己清醒,试图不再去想那么多,抬脸却正与径直走来的谢折对上视线。
就在昨夜,他还在向谢折求娶贺兰香,没想到二人这么快就会碰面。
王元琢好不容易压抑住的不甘与怨怼陡然翻涌而上,乌压压萦绕在心头上,笼于袖下的手掌缓慢攥紧成拳,越来越多的愤怒在心里积攒叫嚣。
他清楚,如果不是谢折屠尽宣平侯府,贺兰香远不会沦落到如今孤立无援的地步,他替贺兰香不平,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耻辱。
而谢折目不斜视,径直入殿,周身敌意可怖阴冷,看也没看王元琢一眼。
“陛下,该出兵了。”
谢折步入内殿,未曾行礼,开口便是简短六字。
夏侯瑞刚咳嗽完,气力不足,阖眼养神边喘边答:“出什么兵,王延臣个老东西在家装死,他不出门,谁领兵?”
谢折不语,周遭宫人亦屏声息气,里外无一丝动静,无声中已做回答。
夏侯瑞自然懂他意思,笑道:“长源,一昧以武力镇压,能压到几时?那些人就跟野草一样,风一吹便又满地生长,你放心,用不着你出动,朕已有办法。”
他睁眼,目光灼灼,看着谢折说:“朕要颁布一条新令,凡造反者,膝下无论嫡子庶子,但凡向朝廷告发,或亲自处决,即可承袭爵位,取而代之。到时候,诸王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等不到朝廷出兵,他们自己的儿子便会先下手为强,取下父亲首级献给朕邀功。长源你说,朕应该给这条令取个什么名字为好?”
谢折皱眉,“此令只会助长栽赃之风,久而久之,人人自危,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好啊,”夏侯瑞双目放光,眉开眼笑道,“只要他们自相残杀,朕的位子不就能坐稳了?杀,让他们杀,有多少杀多少!”
一段话耗费太多力气,夏侯瑞缓了片刻,重新张口:“总之,朕有的是办法,你不准离京。朕才继位多久,光刺杀便遇到了两场,你若一走,朕该怎么办,谁来保护朕。”
谢折目无波澜,静静凝视夏侯瑞片刻,看着他道:“陛下,第二场刺杀是有人谋划,第一场刺杀,根本就不存在吧?”
气氛猛然寂静。
“是你自己拿天子剑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也是你安排人把尸体丢入光义渠,嫁祸给的崔氏。”
谢折拧眉,眼中浮现少见的困惑,望着榻上相识微末,年少羸弱的天子,破天荒未再称呼陛下,而是道:“十三,你到底想干什么。”
十三,十三……
夏侯瑞神态空寂,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辽北冰天雪地。
在相依为命的那十几年里,谢折一直都是叫的他“十三”,他初时很不喜欢,觉得随意又简单,就像是谢折养的一条狗。虽然他也的确是谢折养的狗,还是不被喜欢的狗。毕竟天冷到一定境界,人是沉默寡言的,情感也寡淡到可怕,他即便病的快死了,也没听过谢折安慰他一句话,谢折每日最常做的,便是试探他的鼻息,见还活着,便朝他丢一块冷干粮,也不管他能不能咬得动。
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明明已经离他远去,却又好似近在咫尺。
夏侯瑞的汗毛微微颤栗着,周身萦绕一层并不存在的冰雪冷气,双目渐渐回神,缓慢凝聚焦点,就这般一言不发看着谢折,蓦然道:“长源,你必须听我的,不准离京。”
谢折动身,眼中寒意毕露,转身之后道:“在你向我坦白之前你到底想做什么之前,我不会再听你任何一条命令。”
他迈开大步,径直往殿门走去。
夏侯瑞眼中光彩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不安与慌张,着急呼唤:“长源你要干什么,你回来,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谢折你要抗旨不遵吗!朕随时都能废了你!给朕回来!”
*
夜深人静,贺兰香沐浴过后,一身香热靠在谢折怀里,让他帮忙往她身上涂抹香膏,本柔情蜜意,但在听完谢折所言之后,她旋即便从他怀中出来,狐疑而冷静地道:“你说什么?你要出征?”
谢折不语,显然默认。
贺兰香眼中的不解愈发多了,蹙紧眉头,“可这是场吃力不讨好的仗,我不信你会不明白,王延臣都上赶着躲起来了,你出这个头作甚。”
谢折将她扯回怀中按好,手掌包住雪白香肩,继续细心涂抹,沉声道:“有仗,就得打。”
“那我呢?”贺兰香像条软滑的鱼,不安分地抬脸反问,“我说过的,我不要你离开我半步,你这一走要走多久,两个月,三个月?我该怎么办?倘若有人想要暗害我,我能依靠谁?”
谢折:“崔懿留下,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贺兰香哽咽了声音,下意识道:“我不要崔懿,我要你。”
抚摸在她肩上的大手一顿,谢折静下所有动静,目不转睛看她,仿佛想要穿过一身香艳皮囊,看清她的内心真正所想。
四目相对,灯影摇晃,贺兰香的心魄险被吸入到那双深渊似的黑瞳之中,满心真情实感无处遁形。她感到不妙,连忙别开脸,冷声道:“算了,你既主意已定,我也不好留你,人你都给我安排好,确保你走之后没人能动我,你要走多久,回不回,与我都没有干系。”
半晌寂静过去,谢折掰正她的身子,启唇吐出淡漠一字:“好。”
贺兰香避开他的手,将衣物披好侧过身,后脑勺对他,“我累了,不想抹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谢折静下,默默拽起一截锦帐,将残留手上的香膏蹭在上面,起身走向房门。
待等关门声落下,贺兰香转脸看了眼门,满面怅然,抱怨着:“真是块木头,让走就走,以往我受不住让你停下,你怎么不知道停。”
她扯起被子蒙头睡下,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终在天亮时分吩咐细辛去喊谢折过来给她暖床。北方深秋磨人,她榻上太冷,没他在,她睡不着觉。
细辛去后罩房找了一趟,回来道:“将军已在寅时前往演武场点兵,此时应该已经行军上路了。”
贺兰香听了,一颗心止不住发空,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便轻嗤着佯装轻松,“走就走吧,真当我离了他不行了。”
再卧下,眼圈却止不住发红。
*
明德门外,大军如蜿蜒黑龙,徐徐沿路前行,有排山倒海之威,声势浩大。
谢折勒马回眸,看了眼远去的城门。
崔懿送军到此,临近分别,见谢折回望,不由笑道:“大郎竟也有恋家的时候了。”
谢折回过脸,神态如旧,专注赶路,未有一丝留恋之色。
他没有家,又怎会恋家。
他只是在想贺兰香,想她此时有没有睡醒,是否还在生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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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阳光明媚, 乃为一天日照最为充足温暖之时,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上,享受光影穿过树隙倾洒在身, 闻着金秋草木香气,睡得颇沉。
忽然, 她眉头蹙紧,神情焦灼, 紧张呓语着:“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她恍然惊醒, 大口吁吁喘着粗气, 细辛赶来递茶, 她接过茶盏便饮下大半, 喝完扶额阖目,靠在枕上喘息,雪腻的胸口起伏不止。
“主子又梦到兰姨了么?”细辛面带忧色, 关切地问。
贺兰香点了点头,启唇虚弱道:“还是那样,梦到她一身是血朝我爬过来, 喊自己好冤, 好冤, 要我给她报仇,我问她凶手是谁, 她就只哭,说不出话,流出的泪都是血红的。”
细辛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提议:“主子,奴婢要不请个高僧过来给您驱邪去秽, 省得您成日被梦魇所困。”
贺兰香揉着眉心,“哪有什么邪祟,她死在临安,还能跑到京城纠缠我不成,不必费那工夫。”
细辛仍是有所顾虑,又道:“那不如把将军留给您的人派上用场,遣到临安去查个清楚,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香卧下背朝外面,耍起性子,“少跟我提谢折,烦得慌。”
姓谢的说走就走,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心情,如今三日过去,也不知走到哪了,到底什么时候是归期。
细辛忍不住笑,给她将拽乱的毯子重新搭在小腹,道:“不提了,奴婢这去传午膳,主子再歇上片刻,等会儿便要用食了。”
贺兰香却又抬头,“等等。”
细辛停下,等她吩咐。
贺兰香想了想,道:“谢折留给我的那些人具体有多少,擅长做什么,闲时清点了名字,送到我手里来。”
细辛应下,安排春燕去办。
半个时辰未过,午膳摆满食案。
贺兰香看着清一色的补汤蒸菜,没由来便想起了谢姝带她吃的蜀菜来,虽然当日嫌辛辣未吃几口,但想到那些菜的色泽香味,再看眼前吃的,不禁感到难以下口。
正举筷不定,春燕跑来通传:“主子,谢姑娘来了。”
贺兰香瞧着菜喟叹,“想曹操曹操到了,正好,快再多添双筷子,让她同我一起用膳吧。”
这没滋没味的饭菜,一个人吃,实在吃不下去。
片刻,谢姝一路小跑来,来了便翻话本子,饭是绝不肯吃的,陪贺兰香夹了两筷子便算完,一心扑话本子上去了,翻看的同时不忘恭维贺兰香,以为是她将谢折劝去出征。
贺兰香想起那出便烦,偏还不能发作,便将话茬岔开,嗔怪谢姝道:“王家出了那么多事你不过去帮衬,没事便往我这跑,你娘回头能饶了你?”
谢姝趴兔绒毡毯上,翘着脚看话本,好不自在逍遥,“哎呀我娘那边我回头再想办法嘛,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金难买我高兴,先自己舒服了再说别的。”
贺兰香笑了,“你呀,等着再被你娘拿着和你三姐姐作比较吧。”
谢姝哼了声,“比比比,有什么好比的,若比性子,我自比她好了十万个去,再说了,我看她都不见得真是我舅母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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