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只当她在说玩笑话,未曾太往心里去,眼看着满桌无味饭菜,为了肚子里的小家伙,只好闭着眼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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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北屋,王氏亲自端了补汤喂郑文君服用,见她摇头皱眉,便劝道:“这才用了几口,不再吃些?”
郑文君面露为难,破天荒流露些孩子气,别开脸道:“清汤寡水,没点味道。”
王氏叹气:“嫂嫂病未痊愈,饮食当以清淡为主,该要多少味道?老二倒是孝敬你,知道给你换换口味,可那些外面做的菜又重油又重辣,还不见得干净,他敢让你吃,我可不敢,可恨你竟不识抬举。”
郑文君回过脸,看着王氏柔声道:“你为我好,我当然是知道的,你在云儿的事情上与我站在一边,不满她入宫当那个劳什子皇后,我便能感激你一世了。”
王氏将碗递交给丫鬟,用香帕擦了手,擦手时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稍有失神,放下帕子后道:“嫂嫂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年轻时心直口快,实话从不在肚子里过夜,因此闯下不少祸事,也就为人母后方长了几个心眼。所以我也不同你说虚话,云儿这件事上,我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郑文君面露不解。
王氏握住了郑文君的手,神情不忍,欲言又止之后,终究轻声道:“嫂嫂,我知提起过往之事会招你难过,云儿也是我打心里喜欢的侄女,疼她还来不及。但是你想想,她走失时不过三岁,却直到十岁才找了回来,尚且不能记事的年纪,一流落便是七年。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鱼目混珠,真的在外飘泊,假的却借着咱们王家的东风当上皇后,再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咱们岂非是在为别家做嫁衣裳?”
郑文君垂眸沉默片刻,启唇反驳:“不会的,有玉珏为证,云儿一定是我的女儿。”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王氏道,“小孩子长相又易生变,除非地藏菩萨派了谛听过来,否则回到当初,再换个孩子拿着玉珏寻找上门,你与兄长如何辨别真伪?”
郑文君的思绪不由飘远,眼中流露痛苦之色,喃喃道:“若真有那万一……”
这时,婆子来报:“三姑娘来给您送药了。”
郑文君阖眼轻舒口气,强行平复下心情,点头道:“让她进来便是。”
少顷,王朝云入内,身着一袭金盏色锦裙,外罩素纱罗衣,走动间娴静无声,通体端庄清雅,贵不可言。
她先对王氏行礼,“侄女见过姑母。”
王氏笑道:“天冷了,我儿怎么不多穿些,当心冻着。”
二人稍为寒暄,王朝云便上前亲自喂郑文君用药,拈勺的手抬起,正露出缠在腕上的一截渗血白纱。
郑文君看到,再顾不得服药,焦急道:“手是怎么了,受伤了?”
一并跟来的周氏忙说:“夫人不知道,姑娘在医书上看到至亲血肉入药,可使病者延年益寿,她想到您久病不愈,一时心切,便效仿书中所言,拿起刀子便往腕上割了一大道,劝都劝不住。”说着便掩目啜泣。
郑文君眼眶通红,捧住王朝云割伤的那只手,看了又看,哽咽道:“傻孩子,你怎么能信那些呢。”
王朝云用另只手为郑文君抹泪,看着郑文君的眼睛说:“只要能让娘的身体有所好转,这点血肉算什么,纵然是要女儿的命,也是使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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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丫鬟的手割上一道取血入药便是, 何苦真拿自己开刀。”
回到浮光馆,遣散侍女,周氏看着王朝云腕上渗出白纱的血迹, 满面心疼地道。
王朝云随意翻看府中近月开支,口吻一派淡漠, “要演就得演得逼真些,我不让我娘看见伤口渗血, 怎么能证明我对她的一片孝心。”
周氏听入耳中,醋在心里, 有火难言, 便阴阳怪气道:“我倒看不出来, 你竟还是个有孝心的。”
王朝云不语, 只垂目看账,一记眼神也未给周氏。
周氏瞧着她的冷淡样子,气性上来本想一走了之, 但又想到要紧正事,便叹息一声,佯装无意提起:“唉, 你都知道孝敬你娘, 可怜我正儿已经关在皇城司大狱这么多日了, 他即便是想孝敬我,也没有法子尽那份心了。”
说着便抹起泪来, 哽咽可怜地道:“这些日子里,我又是托关系又是找人脉,钱花的与流水无异, 偏那皇城司竟如铁桶一般,连个行方便的机会都没有, 我连进去看我正儿一眼都不能够,眼见便要入冬了,也不知他冷不冷,饿不饿,我一想到他在里面吃不好穿不暖,还可能被人欺负,我这心便如刀绞一般,疼得彻夜难安。”
王朝云还是不理,像没感觉到有这么个人在。
周氏终于按捺不住,泪一抹大步走到王朝云跟前,压低声音凶狠道:“我说,这都好几天了,你难道还没想出来将你弟弟救出的法子吗?”
王朝云眼皮不掀,“救?我为何要救?”
“又不是我支使他去□□郑袖的,我为何要为他操心,再说,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一个世家下人的儿子,我兄长愿意抬举他便给他个差事做,不愿意抬举他,他又算什么东西,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妄图玷污贵女,死也毫不足惜。”
周氏见状,气得浑身哆嗦,喘气都直发抖,却没再来硬的,而是腿肚子一软瘫坐在地哀哭起来,手捶地面道:“我命苦哇,生来便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一件好衣裳没穿过,一口肉没吃过,就指望许个好人家过上舒心日子,哪想到十六岁被同村的无赖糟蹋了身子,被逼嫁给了他,成日挨打,身上一块好皮没有。本想跑,发现又有了身孕,生下来要死不死还是个丫头,邻里邻外的都劝我把娃儿溺死再生小子,我心软舍不得,累死累活把孩子奶大,月子里一口热汤还没喝上就得下地,次年刚生完老二,男人又死了,我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我去当暗门子,我卖肉换米粮啊,我活得这般猪狗不如,还不是为了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好啊,丫头长大了,过上好日子了,开始看不起我这个娘了……”
王朝云被哭得头疼,账本摔下厉声呵斥:“够了!”
周氏眼一瞪爬了起来,指着王朝云鼻子骂道:“够?这怎么能够?你这个小白眼狼,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要没有你娘我,你能有今日荣华富贵?老娘我这辈子那么苦,还不是因为有你累赘!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在你小时候就跟同村汉子跑了,我就是怕你落后娘手里挨欺负,我才留了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要不是你,老娘我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舒坦万倍,都是因为你!”
王朝云面色依旧平稳,眼神却在颤栗发狠,站起来死死盯住周氏的眼睛,一字一顿反问道:“都是因为我?”
“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不让你跟人跑吗,是我逼着你和奸污你的人生下我后继续和他睡觉就为了要儿子吗,是我逼你打我骂我,冬天里你和你儿子睡在被窝,我睡在柴垛里差点活活冻死,就因为晚饭我饿得厉害抢了你儿子碗里一口稠的吃,这些,都是我逼着你干的吗?”
周氏被说得哑口无言,在王朝云的逼近下节节后退,眼神闪躲着,心虚而又理直气壮道:“你,你一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让着弟弟,再说了,我不也和你一样喝稀汤,要不是你嘴馋,我能那样治你?”
“是,我嘴馋。”王朝云笑了声,笑意冷到毛骨悚然,重新坐回椅上,风轻云淡地道,“所以你放心,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吃你一口东西了,到死都不会。”
周氏神情一惊,铺天盖地的痛意充斥在眼中,血丝全翻了出来,如此怔怔看了王朝云许久,牙一咬悲愤交加道:“好啊,既要将账算那般清,那你把吃我的奶都吐出来!奶水都是血变成的,你要是吐不出来,就用血还!”
王朝云哦了声,不以为然的样子,之后面不改色解开缠在腕上的纱布,露出鲜红刚刚结痂的伤口,她看着伤,跟感受不到疼一样,动手便要用指甲将刚结痂的地方抠破,任血流淌。
周氏连忙扑去拦住她,抱住她哭道:“你将为娘的命收去好了!娘也就一说,你何苦当真,你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的骨肉啊,娘怎舍得让你流血,你是娘的亲女儿啊!”
王朝云任由周氏哭叫,面无波澜,冷冷发问:“女儿算是什么东西。”
“有儿子,女儿便是锦上添花的花,没儿子,女儿便是抛砖引玉的砖,富贵了,女儿是拉拢人脉的线,贫苦了,女儿便是一脚踹开的累赘,摆弄于鼓掌的傀儡。”
王朝云垂眸看周氏,眼中无光无情,继续询问:“你告诉我,女儿到底是什么。”
周氏泣不成声,根本没将王朝云的话听入耳中,泪如泉涌,一昧发泄:“娘当年那么辛苦,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说,娘对你哪里不好!娘再苦再难也没想过卖了你,你说,娘到底哪点对不起你,让你如此冷情薄性,连你弟弟都能见死不救,我可是你亲娘啊,我的话你怎么能不听!”
“嬷嬷说笑了,”王朝云冷静至极,纠正道,“你不是我娘,我有娘,她叫郑文君。”
周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昏厥,捶打着王朝云问为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王元瑛的声音在外响起,温和清朗:“三妹可在?”
王朝云给周氏剜了记眼刀,周氏立刻便收了哭声,抹干净泪前去开门,门打开,她瓮声瓮气对王元瑛道了句“大公子好”,便匆忙退下。
王元瑛转脸看了眼周氏,入门时道:“在外面便听见哭声了,周嬷嬷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王朝云起身,亲自斟茶,“自然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凶了她两句,没答应帮她的忙,她便哭起来了。”
王元瑛过去落座,轻声劝道:“子是子母是母,不管怎么说,周嬷嬷对你都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她多少是个长辈,何苦惹她伤心落泪。”
王朝云嗯了声,将茶盏捧到王元瑛面前,“大哥素日公务繁忙,今日怎有空到我这浮光馆来了。”
王元瑛将手里的上好松花墨放到案上,接过茶道:“新得了块墨石,想起来你爱用,便给你送了来。”
王朝云拿起墨石,指尖拭过捻开,见颜色周正,口吻不由松快许多,“还是大哥待我好。”
王元瑛笑了,“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他吹了下茶面上的浮沫,面色微动,“说起来,前些日子里我想派暗卫去做些琐事,却得知你将人往南边派去些许,可是遇到什么要紧事,是否要大哥帮忙?”
王朝云眼睫略颤一下,旋即恢复如常,镇定自若道:“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不过是心里已根刺罢了。大哥是否还记得,当年我被周嬷嬷救下之前,曾流落到人牙子手里,还险遭拐卖。”
王元瑛点头,眸中流露忧心后怕之色。
王朝云道:“我当时年岁虽小,记忆却清楚,那人牙子一口南腔,显然出自江南一带,在未逃跑的那几日里,他对我非打即骂,还曾在大冬夜里将我踢到屋外,令我险些冻死。”
“多年过去,我思前想后,总归咽不下那一口气,便差了人到南边,看能否将人找到,也好除之后快,解心头之恨。”
王元瑛听到此处,已是满目不忍,点着头道:“若是如此,是该仔细查查,人手若不够,我再补给你。”
王朝云摇头不语,王元瑛生怕勾起妹妹伤心往事,也不再说话,只一昧喝茶,房中由此静下。
喝完茶,王元瑛借口公务在身,起身便要告辞。
王朝云送他出门,路上周氏站在廊下柱后,一直在冲她使眼色,王朝云不堪其扰,皱眉道:“若说到帮忙,妹妹当真有一事相求,周正那边——”
王元瑛立刻皱了眉头,抬手示意打住,不悦道:“他闯下的祸太大,传出去会丢尽我王氏的脸面,不如死在牢里,算是干净。”
周氏满眼威胁,意思不言而喻。王朝云回看周氏,眼底发冷,语气却软,“可他到底是嬷嬷的儿子,嬷嬷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大哥若真心疼我,便再答应我这一回。”
王元瑛皱紧眉头,显然不想插手此事,但听妹妹如此恳求,不由便软了心肠,“好吧,我会想办法把周正弄出来,不过咱们说好,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那小子便自生自灭,我绝不再管。”
王朝云福身谢过,保证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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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贺兰香实在吃腻了府中饭菜,再经谢姝一挑唆,二人便又出门下馆子去了。夜晚吃完回府,马车行在大街,贺兰香在车中阖眼养神,冷不丁听到阵嘈杂辱骂之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巷头一窝地痞人物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躺在地上不动,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浑身酒气熏天,不知是死是活。
贺兰香不愿多管闲事,正欲将帘子放下,便听其中一名地痞叱骂:“你他娘算什么副将!人谢将军出门打仗都不带你了,你现在就是条被赶出军营的落水狗!落水狗!”
“等等。”
贺兰香叫停马车,借着街上灯影仔细望去,见挨打之人生有一张年轻面孔,五官轮廓分明,眉宇英气——不是严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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