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没说什么,还是礼貌地给这位生理学意义的父亲倒了一杯水。
放下水杯的同时她看到了男人的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色皮衣,领口处有些不平整的褶皱没有翻齐,看上去生活质量还可以。
对于眼前这个陌生的人,她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交错的情绪像是拼凑不全的拼图,复杂且难以言喻。
覃泰仁突然问:“你一直在这工作?一个月工资多少?”
他凝睇着顾书云,直直地视线像是要将她剥开。
男人似乎总擅长将自己侵越的眼神掩藏在虚伪的笑容背后,最后轻飘飘来一句,是你想多了。
可站在女性的角度,深切地能感受到被冒犯的感觉,那不是错觉。
她不悦地避开,声音严肃地问道:“你有事吗?如果没有的话麻烦出去。”
覃泰仁语气轻慢:“覃迟把户口迁走了,你抓紧时间迁回来吧。”
顾书云微微皱眉,听出了他话里已经知道她和向梨迟身世这件事,也明白了他今天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但顾书云还记得向梨迟曾经的嘱咐,留了个心,没承认也没否认。
“不好意思,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人冷笑一声:“你还装?”
他前些天路过社区街道办,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覃迟把户口迁走,这么多年没见,两人早就断了联系,但他好面子,跟街坊邻居一直说的是女儿在外面读大学,覃泰仁觉得奇怪,多问了几句,便有人把覃迟不是亲生的这件事告诉了他。
后来他几番打听后,真的证实了这件事,也听说了顾家,所以决定今天找过来。
覃泰仁说:“我是没有养过你,但我把覃迟养到二十几岁,不就等于也养了一个你?你不回家也没关系,但你要记得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孩子给老子养老天经地义,不然我生你干什么?”
他咄咄逼人的声音一寸一寸地扎进她的肉里,
如果不是听向梨迟说过她十几岁就搬出去住,可能真的会觉得前半有道理。
生恩重要还是养恩重要,顾书云记得小时候有节课上讨论过这个话题,当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当然都一样重要,可渐渐人会成长,因为有父母对她言行三观以及人生的各种教诲,她才成了今天的她。
也许血缘无法切断,但养育之恩更是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背着父母去和亲生父母相认,那样他们会难过吧。
“这位先生,你找错人了,我从开始就没有说过什么。”顾书云皱着眉忍耐,冷声说,“这里是员工休息室,麻烦你喝完水尽快离开。”
碰上了冷钉子的覃泰仁脾气一下上来,恼羞成怒道:“怎么,一说到要给老子养老,就不承认了?二十年没见,他们就把你教成这个样子?果然跟他们生的那个杂种一样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子好吃好喝供她读书,说离家出走就真的一走了之,赚了钱也从不往家里寄,我真是倒了血霉生养了你们这种东西。”
这些难听的话劈头盖脸地砸在她的脸上,顾书云的眼眸凉了下来。
飞溅的唾沫如雨下,他每提到向梨迟一次,就是把她往深渊里推一分。
她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的,有关于向梨迟原生家庭的事,言语中描述的肮脏与不堪原来都是真的。
那些被向梨迟掩饰得很好的丑陋一面,现在通通都展现在她的面前。
凄凄的空气似巨大的笼子,将她囚得喘不过气。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肺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难闻的空气让她感觉窒息。
再在这里呆下去,她怕自己的情绪会崩溃,如同刚知道消息的那晚。
可这里没有静默的夜,没有皎洁的长月,没有她能独自疗伤和自我开解的地方。
她的手触碰上金属的把手,掌心一片冰凉。
没法将他请走,她只能自己逃离这里。
哪怕一刻也好,她需要空间消化这些再次推翻她认知的事。
“你走什么,也是个没良心的种!”男人大声嚷道。
听着身后的谩骂声渐渐淡去,顾书云加快往外走了几步。
前方的连廊不时有游客穿过,脚步匆匆,没人注意到她异常的神色。
离开了自己那片安心的栖息地,她好像无处可去,顾书云鼻尖一阵酸楚,心里还是发堵的,憋屈着。
凭什么他占着自己的房间不走,凭什么要她往外走,那是属于她的私人空间,就算他是亲生父亲也不可以随意侵占。
顾书云深吸了口气,平稳心情。
她重新折返回自己的房间。
房门还保持着刚刚那样敞开的状态,顾书云紧抿着唇,决定以态度强势地将他驱逐。
可当她抬眸看向里面时,只看到了覃泰仁的背影,他站在里面的一侧,手里还拿着什么挑挑选选。
顾书云神经瞬间绷起,大脑里的血管像是炸开了一般。
房间里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但那个位置是她放旗袍的地方。
他在干什么。
顾书云快步走上前去,她感觉自己身上的筋骨似撞击过后不断发出抽动的声音。
摇摇欲坠的还有她对他最后的容忍。
原本披挂在架子上旗袍被覃泰仁拿在手里翻看,他粗糙的手在旗袍边缘上下触摸。
那是她刚刚换下的那件。
顾书云头皮发麻,喉管袭来一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恶心感,胸膛浓浓的厌恶感如潮水一般反复翻涌。
“你在干什么!”她的语气难得激烈。
他不是父亲吗,为什么会做这么恶心的事。
全身的血液似凝结了一般,她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指甲陷入掌心。
顾书云屏着气冲上前一把扯回自己的旗袍,男人像是害怕东西被抢走的模样,下意识地也抓紧了自己的手。
从前在工厂里他也是这样抢夺,从不会吃亏,也从不让自己吃亏。
两人就这么撕扯着,在空气中无声地对峙。
她的身上还在颤抖,可手里回扯的力道不断加重。
顾书云温和的脸上有着与以往不同的执拗,她的眼神像是认准了一定要将旗袍抢回来,像是抢回了这件旗袍她就能割断和他的关系。
覃泰仁在意识到眼前人是谁后,身体惊了一下,慌忙松开手。
他本意是不想让她发觉的。
顾书云本就站位不稳,此时身体像是失去控制般,摇摆失控,往后退的时候后背直直撞上了椅子把手处的尖角,她的额上倏地泛出一层冷汗,她吃痛地想要扶稳自己的身体,用手去寻找支点。
然而身体被撞击回弹后还在急速下落,她的手重重地砸在地上。
“啪”腕间的镯磕到地面,发出脆响。
零散的碎片掉落在四周。
断裂的部分被压在她的手臂之下,随着她摔扑的动作直接划过她的小臂下侧。
白皙的手臂破开一大道口子,更钻心的疼痛随之而来。鲜血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外渗出,慢慢地怎么也止不住。
男人慌了神,结巴地说:“你,是你自己弄……弄这样的。”
顾书云狼狈地摔坐在地上,旗袍侧边开叉处向一侧翻起,露出了她的小腿,若是她一动,还会有向上的趋势。
覃泰仁丝毫没有避开,视线控制不住地乱瞟。
手腕的鲜血还是往外流,可她只能羞辱般地先去遮盖自己的腿。
血簌簌地下落,滴到旗袍上染红了一片。
越是鲜红的颜色,越刺痛着她的心透骨冰凉。
“我,你的手镯和我没有关系,是你自己摔的!”覃泰仁提高音量,大声地着急撇清自己。
他根本不关心她的伤势,在他的生命里钱大于一切,如果让他赔偿他情愿今天没来过,没有认过这个女儿。
覃泰仁看了一眼四周的墙面,没有监控。
他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口,想要逃跑。
然而就门的转口处,他迎面撞上了男人的肩膀,巨大的冲力让他身体一斜,左肩又撞上门框。
“谁啊!”他的眼神凶煞。
闻屹抬起的眼皮扫过他没多做停留,他忽视男人的声音看向屋内。
椅子歪斜,顾书云坐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一件衣服,然而她的手腕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紧缩的瞳孔似有风暴席卷而过。
闻屹反应快速地揪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衣领,对周斐煜说:“报警。”
眼前这会是意外?
他根本不信。
“报警!报什么警?”覃泰仁发出尖锐的声音,“这里又没监控,她自己摔倒和我有什么关系!”
闻屹面部线条冷硬,压低的声音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你觉得你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房间里,说一句走错有人会信吗。”
他话语中的冷意让覃泰仁心里一刺,无端生出几分恐惧。
“你松开我!”他伸手要去扯自己的领子,奈何力气不敌眼前的男人。
覃泰仁转而对顾书云喊道:“顾书云,你是叫顾书云对吧,你确定要报警抓我?我进了警察局留了案底,毁了我你也跑不掉,还有你孩子就别想考公了!”
他粗砺的声音带了些猖狂的得意,他赌她不会这么做。
顾书云盯着那张脸,他浓黑的眉毛,偏黄的皮肤,明明和她毫不相关,她却在上面发现了自己五官的影子。
她的心变得复杂难辨,眼前这个可怕的认知,就像是他在黑暗中拿着一把枪,对准了她,随时可能会扣下扳机,给她致命一击。
结合之前外公说过的她的身世,闻屹很快意识到这人是谁。周斐煜回来之后,他立刻将手里的人甩给他,蹲至她的身边。
他抬起她的手说:“我看看伤口,别怕。”
声调和刚刚完全不同,很轻似带有安慰。
感官敏锐地察觉到了熟悉气息,涌入鼻尖侵入大脑将她完全包住,像是在一片污秽中为她划出了一块安全区域。
顾书云坚定地看向他说:“我要报警。”
闻屹漆黑锐利的眉眼映出她的脸庞。
“好。”他说。
“周斐煜,帮我在这看住这个人,我带她去隔壁上药。”
“没问题。”周斐煜凶凶地看了一眼覃泰仁,平直的声线命令道,“坐好。”
覃泰仁裹了裹自己的袖子,不屑地说:“我会怕你们报警?尽管报,报了也没用,这里又没有监控。”
顾书云和闻屹来到旁边苏听兰的休息室。
“你坐着,我去问问有没有医药箱。”他说。
“抽屉里有。”顾书云微垂眼睫,她不太想自己受伤的事惊动大家,让她们担心。
苏听兰有存药的习惯,一个小小的医药箱里很细心地标注好各个药物的名字和使用说明,平时大家有需要都会过来找她。
闻屹按照她的指引找到了药箱,他半弓下腰从里面找出了棉签和碘伏,拿到她的面前,还是像刚刚那样蹲下。
只是刚刚是他居高而视狼狈地坐在地上的她,现在却变成了他俯身在她的面前。稍一低首她便能轻易看见他黑羽似的睫毛投落的暗影,而后是他挺峭的鼻梁。
逼近的距离突破的朋友的界定,顾书云强撑着想说她自己来就可以。
然而腕间却被一道力量攥住,指腹蹭过她的皮肤引起一片战栗,掌心传来的灼热触感让她根本无法忽视。
霎时,她所有话都堵在喉间。
他低着头认真地为她清理伤口,沾过碘伏的棉签擦过伤口边缘,刺痛感瞬间传来,全身的感官仿佛只有这一块地方能感觉到疼痛,仿佛全部的疼痛也都汇聚到了这。
听见她隐忍地发出轻嘶的声音,闻屹手里的动作更轻了,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低声安抚道:“我先把旁边清理一下。”
他知道这会很疼,所以棉签未敢直接碰上伤口,他不断说着话,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再慢慢往伤口上擦拭。
男人低沉的声音像长夜中濛濛的雾色,深不见底却带着无尽的吸引力。
他启唇问道:“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假期了?”
“嗯。”顾书云侧了侧头不去看自己的伤口,凝结的血块还是会让她心惊。
他轻笑:“看来我的苏城之行又得放一边了。”
她温声说:“我看到你的朋友来了,如果需要推荐我可以告诉你们。”
闻屹稍颔首,回道:“他不太喜欢玩,就喜欢吃好吃的。”
“那向南巷你们去了吗?”
“今天去那边吃了蟹黄面,你喜欢蟹黄面吗?”
他不经意又抛出一个问题,男人幽沉的眼眸似带了一丝探究,他习惯在日常对话中了解她的喜好,一一记下。
“挺喜欢的,不过我更喜欢蟹的时令季节去,会比现在更鲜美一点。”
伤口的疼痛还是无法忽视。
说话间她的嗓子哽住,疼得厉害。
她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剧烈的刺痛感让她的呼吸停住了几分。
“马上就好了。”他细声提醒,将纱布一圈一圈缠绕在她的小臂侧。
顾书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直愣愣地落下,却意外撞进他的黑眸中。
漆黑如潭的眼瞳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
她微怔了数秒,如同被镜窥照了内心一般,完全展露。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在他眼眸中的自己还是软弱极了。
她根本没有释怀,她一直都在逃避。
像是溺水的人在翻腾地挣扎身体,失声无法呼救。
这段时间的她就像处在濒于溺水的岸边,顾书云垂丧着低下了头,仿佛全身都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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