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头鬼脑作甚?”
“小舅舅我睡不着,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和我一起就睡得着了?”
“我们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沈溟沐拿他的小外甥女无可奈何,让开一个身位,容她躺下。
仲夏时节,万籁俱寂,繁星点缀夜幕。赵绥绥盖不住被子,小脚丫露在外面,堪堪搭在沈溟沐大腿上。
又担心沈溟沐腿麻,隔一会儿问一遍:“小舅舅腿麻了吗?”
连问几次,沈溟沐也烦了,“你担心我麻,挪开不就是了。”
“不要,这样舒服。”
“小机灵鬼。”
赵绥绥笑嘻嘻。
“小舅舅,窗外有好多星星。”
“嗯,是有好多星星。”
“我们数星星好不好?”
“数星星有什么好数。”
“数嘛,我们比谁数的多。”
“好……”
“那我先数,一、二、三……你数到第几个啦?”
“九百九十九个。”
“不可能数那么多,小舅舅作弊。”
“我在心里数。可以数得很快,现在已经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了。”
“呀,那我不是输定了?”
“是呀,小笨蛋。”
赵绥绥眨巴眼睛,有点在意。
“我赢了有什么奖励?”
到底是小孩子,倏尔又笑了,“奖励小舅舅亲我一口。”
沈溟沐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哄她:“快睡吧。”
赵绥绥眼皮渐沉,没多久齁齁地睡熟了。
沈溟沐一时没有困意,凝望小女孩被月光映照皎洁的小脸蛋,心想还好沈鸾生的不是男孩,若是男孩他难免嫉妒他良好的家世出身,女孩则不。就比方说眼下怀里的小团子,只会叫他忍不住想守护。
这样可爱美好的女孩儿,不该经受一丁点儿风雨,一生一世捧在手心里呵护才好。
这样想的时候有窸窣碎响钻入耳朵,原以为是恼人的老鼠,很快发现不是。沈溟沐没有惊动赵绥绥,悄悄摸下床。
室外月色清朗,不需借助灯烛亦能视物。沈溟沐溜窗而走,意外发现隔壁赵温的书房竟有人影走动。人影手上提着袋子,尽把值钱的笔洗、镇纸等物倾落袋中。
沈溟沐按兵不动,只待他出来扑他个正着。
窃贼不意有人守株待兔,几番搏斗未能挣脱,眼看院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紧张之下大呼:“有賊啊,快来捉贼!”
沈溟沐一怔,这才辨出贼人不是别人,正是赵皠身边的小厮得用。
惊愤之下连往他脸上殴打数拳,打得他鼻血直流,两眼翻白。
守夜的家丁赶到,分不清谁是贼人,一并带到赵皠跟前。赵皠闻沈溟沐与得用各执一词,捋须思忖片刻,忽然道:“来人啊,把这小贼给我带下去,藤鞭伺候!”
仆人上前抓住沈溟沐。
沈溟沐又惊又怒,“为何抓我,得用才是贼!”
“得用跟在我身边多年,老实本分,岂会干那等鸡鸣狗盗的勾当,倒是你这小贼,整天贼眉鼠眼,被人赃并获了竟然还敢反咬一口,可恶至极!”
得用痛哭流涕,附和老爷英明。
沈溟沐拳头用力攥住,眼睛虎瞪着,全身绷得紧紧的,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下人惧于他的气场不敢近身。
赵皠也被他那眼神骇了一跳,拿手指着他,“你……你是不服气吗?”
当即招来阖府强壮的家丁,人人手持棍棒,试图打服沈溟沐。沈溟沐牢记沈鸾的告诫,并未还手,任他们打倒在地。
棍棒加身,他紧咬牙关,咬出血来也不哼一声,求饶的话更是别想从他嘴里听到,赵皠越看越气,一个蝼蚁,哪来的这般骨气,他非要催折他这一身傲骨不可。打定主意驯服他,愈发叫下人下手不留情。
一片混乱中,赵绥绥光着脚丫跑来,边哭边喊:“不要打我小舅舅,我的小舅舅没有偷东西,不要打他……”
赵皠惊道:“快拦住小姐!”
赵绥绥小巧灵活,从婆子胳肢窝下钻出来,扑到沈溟沐身上,哇哇大哭,“不许打我小舅舅,呜呜呜,不许你们打他。”
婆子养娘上前,试图拉开赵绥绥,赵绥绥小手搂着沈溟沐脖子,死也不放。她小胳膊小腿的,下人们也不敢用力扯,无助地回头看赵皠。
赵皠道:“绥绥,你过来,到祖父身边来。”
“我不要。”赵绥绥泪花铺满脸,“祖父打小舅舅,祖父不好,我再也不喜欢祖父了。”
赵皠听了直来气,“什么小舅舅,他是什么身份,也配你喊他舅舅,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赵绥绥只是搂着沈溟沐脖子哭。
赵皠见下人拉不动她,亲自过来拉扯,气愤之下,动作难免粗鲁。沈溟沐一把搡开他,将赵绥绥搂到怀里。
赵皠正想发作,忽然触及沈溟沐野兽般目光,配合着他身上的血迹,令人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动作他就会扑上来将他撕咬得血肉模糊。
赵皠恨的就是他这一点,那双永不服输的眼睛,令他没有来由的不安。
最终赵皠只是将沈溟沐关进了祠堂。赵绥绥不肯离开沈溟沐,一道被关了进去。
白天还好,夜里黑漆漆,赵绥绥缩成小小的一团蜷在沈溟沐身上,跟他说:“小舅舅我好可怕呀。”
“叫下人带你出去?”
“不要。”赵绥绥小手紧紧抓住沈溟沐衣襟,“我要跟小舅舅在一起。”
“不是怕黑嘛?”
“可是、可是……”赵绥绥嘟着小嘴,“我更怕和小舅舅分开呀。”
“这么喜欢我吗?”
“嗯!绥绥最喜欢最喜欢小舅舅了!”
“等你长大一些就不会喜欢我了。”沈溟沐眉宇间闪过几分落寞。
“不会,我会一直喜欢小舅舅。”
“一直是多久?”沈溟沐突然幼稚起来。
赵绥绥认真想了想,“五十五年。”
“哪来的五十五年?”
“假如我活六十年的话,还剩下五十五年,在这五十五年里,我每年每月每天都要喜欢小舅舅。喜欢一辈子。”
沈溟沐眼睛骤然蒙上水汽,赵绥绥的几句幼稚话,让他觉得他过往那么多年来吃的苦全部值得了,仿佛经受的那些苦难全部是通向她的必由之路,他吃的苦越多,和她相伴的日子就会越长久,为此,他甘愿一直身在苦中。
沈溟沐告诉她,“我的绥绥不会只有六十载寿命,我的绥绥会长命百岁。”
赵绥绥欢呼,“小舅舅也要长命百岁,娘亲和爹爹也要长命百岁。”
“好,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默了一会儿,又问:“在你喜欢的人里面我可以排第几?”
赵绥绥竖起两根手只。
“第一是阿姐?”
赵绥绥认真点头。
“真是受宠若惊,我居然排在了姐夫前面。”
“你不要告诉爹爹哦。”赵绥绥声音小小,“爹爹知道了会伤心。”
“好,我不告诉他。”
沈溟沐害怕赵绥绥着凉,身下垫两个蒲垫,赵绥绥安稳地蜷在他怀里,呼呼睡熟。
34.鸭头
赵皠并没有因为赵绥绥而高抬贵手,送去的饭菜分成两等。一等是正常饭菜,一等是半馊未馊的豆粥,掺着些菜叶子。
沈溟沐将正常饭菜端给赵绥绥,自己端起馊饭。
“吃不得,饭都臭了。”
沈溟沐倒不在意,“我从前在街头流浪,每天能吃到这么一碗饭就不错了——你快吃你的。”
赵绥绥看了看自己碗里雪白的米饭和香喷喷的鹅肝鹿肉,再看看沈溟沐碗里发黑的豆粥,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口,“小舅舅,你不要吃馊饭,我们吃一碗。我只吃一点儿就饱了。”
沈溟沐笑她,“你当我不知道你的饭量,几时吃饭只吃一点儿了?”
低头扒豆粥。
“啪——”
饭碗被赵绥绥推地上,裂成两瓣,黑黑黄黄的豆粥淌了一地。
“吃不成了,我们来吃这碗。”
沈溟沐摇摇头,“我不吃,你自己吃罢。”
赵绥绥赌气将碗摔下,“小舅舅不吃我也不吃了!”
“你正在长身体的年龄,不吃怎么成。”
“小舅舅也在长身体啊,小舅舅都还没有及冠。”赵绥绥撅起小嘴巴,“哼,祖父真过分!”
沈溟沐被她小模样逗笑,“那你先吃,吃剩了我再吃。”
“不要,小舅舅先吃,吃剩了我吃。”
“那我们一起吃好吗?”
赵绥绥露出甜甜的笑容,“好呀,绥绥最喜欢和小舅舅一起吃饭了。”
沈溟沐将鹅肝鹿肉捣烂了拌在饭里,㧟着喂给赵绥绥。赵绥绥看到沈溟沐喂给她的多,自己吃的少,又不干了。抢过来由她喂。
一碗饭不够两人塞牙缝,顷刻㧟完了。赵绥绥糯糯道:“好想时辰过得快些。”
“过快些干嘛?”
“吃晚饭呀。”
沈溟沐大笑。又心疼地摸她脸颊,“绥绥都饿瘦了。”
“等娘亲回来央她带我们去玉馔楼ʟᴇxɪ,点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吃个饱!”赵绥绥天真烂漫,“小舅舅想吃什么?”
“姜丝鸭。”
“我要吃香香甜甜的芙蓉糕、枣花酥还有木瓜汁!”
……
他们在祠堂被关了三天,第三天晌午吃饭的时候赵温推门而入。
看到赵温,赵绥绥嘴巴一瘪,哭着扑到赵温怀里,“爹爹……”
赵温将两人带到沈鸾面前。赵绥绥对着沈鸾好一顿哭诉,“祖父冤枉小舅舅是贼,还打他……我拦着不让他打,他把我和小舅舅关祠堂里,每天只给一点儿饭,娘亲,绥绥好饿。”
赵绥绥赖在沈鸾怀里好一顿撒娇,沈鸾安抚好她,随后一家人坐一起用了午饭。饭桌上绝口不提沈溟沐遭受的委屈,然以赵温对她的了解,深知此事绝没容易揭过。
沈鸾有一个天赋,擅长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地讲道理。这招对饱学之士尤其奏效,一开始他们总是尝试说服她,却不知已然落入她圈套。而她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编织她的陷阱,在对方已然词穷后依旧能滔滔不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对方不低头,她可以一直讲下去,三天三夜也不在话下。但很可惜,没人可以在她手底下坚持过半日。因此尽管她有些地方行为乖张,赵家二老亦不敢随意指摘,生怕指摘不成,反被她教训一顿。偏她教训起人来如春雨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叫人无法指摘。从某些层面上讲,赵家二老着实有些惧她。
第二天清早用过饭,赵绥绥交给养娘照料,沈鸾径直去了赵皠书房请安。
请安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晌午,其间有下人从窗棂间瞥见沈鸾坐在赵皠对面,笑吟吟说着话,声音温温柔柔,模样像在拉家常,言语也没有任何锋利之处,却把赵皠逼得频频拭汗,偶尔附和几句,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反应了。
快交未时的时候,沈鸾终于从书房出来了。第一件事即是叫来得用,当着众人的面命人打断了他的手。罪名是盗窃财物和构陷主子。
得用疼的嗷嗷叫唤,听说另一只手也要打断,哭天抢地求老爷救他。赵皠只是书房里端坐。显然把权柄交给了沈鸾。
下人皆知沈鸾是兰花面、胡桃心,平时万话好说,一旦发起脾气来谁劝也没用。是以无人上前为得用求情。
随后沈鸾宣称,得用盗窃府中财物,构陷主子,原本是要直接扭送官府的,看在服侍老爷多年的份上,容伤养好后再送官。
这一来纵然老爷老夫人心里不容,下人们也不敢再轻慢沈溟沐。
晚上,三辈人同桌用饭。
赵绥绥望着姜丝鸭道:“娘,鸭子,小舅舅爱吃。”
“是么,小舅舅爱吃?”
“嗯!”
“那我们把这道菜放到小舅舅面前好不好?”
“好。”赵绥绥搓手手,跟端菜的婢女说,“不用你,我来。”
亲自端到沈溟沐面前。
趁着大家还没动筷,沈鸾道:“公公不是有话对小沐讲吗?”
赵温诧异望向赵皠。
赵皠喉结上下滚动,手在桌下来回搓着,酝酿半晌方开口,“小沈啊,这次的事是伯伯错了,伯伯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
短短几句话把自己说得面红耳赤。
沈溟沐手里捏着筷子,没什么反应。
沈鸾道:“这次小沐受委屈了,身上好几片淤青,恐怕十天半个月也散不了。”
赵皠附和,“改日我请宫里的崔太医给这孩子瞧瞧,小沈啊,能原谅伯伯吗?”
一左一右的赵温和赵老夫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赵皠嘴里讲出来。联想到是沈鸾的手笔,又不足为奇了。
沈鸾温柔劝说:“小沐原谅伯伯一次好吗?”
桌上气氛莫名紧张,众人屏息以待。
良久,沈溟沐点了点头,“嗯。”
大家心里相继“吁”一口气,气氛活络起来,纷纷举筷用饭。
赵绥绥见沈溟沐鸭子吃得香,跟他说:“小舅舅我也要吃。”
“吃那个部位?”
“鸭头。”
“鸭头?”
“嗯,鸭头。”赵绥绥小大人似的,“这里面有个名目,你们知道吗?”
赵温问她,“什么名目?”
“丫头吃鸭头!”
一句话惹得众人都笑了。
后来的沈溟沐问沈鸾,假如那天他选择了不原谅,她会怎么做?
沈鸾的回答他至今铭记。
她说:“我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我们一家四口析居另过。”
这件事目下的沈溟沐回忆起来波澜不惊,然而当年当时当地的他却大受震撼,他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我的小沐啊。”她温柔地抚摸他脸颊,目光宛如母亲般慈爱,“我既然将你带回来,便决意将你视作亲弟,我怎么能够容忍亲弟弟受委屈?从今以后,你遇事不必忍气吞声,因为不论发生什么,我永远站在你一侧,你永远有我可以依靠。”
帘外雨声渐大,无论落在瓦片上、芭蕉上,还是圆茂的睡莲叶子上都一个样子,噼里啪啦,毫无美感,失了原有的节奏。
赵绥绥被嘈杂雨声吵醒,发现自己满脸泪痕。她似乎做了一场梦,梦回到了十一年前,那时沈溟沐十六岁,她五岁。
她梦到沈溟沐挨打,她扑上去,用小小的身体护住他,哭着嚷着:“不要打我小舅舅,不要打我小舅舅……”
她哭的是那样撕心裂肺,那些棍棒落在沈溟沐身上,就跟落在她身上一样。后来发生什么她不记得了,她不擅长记忆梦,只是有道稚嫩的声音一直在耳旁回响,“假如我活六十年的话,还剩下五十五年,在这五十五年里,我每年每月每天都要喜欢小舅舅。喜欢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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