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雪花。”
“我知道你在接雪花,我又不瞎,我问你接雪花做什么用?”
“夏天没有雪花,我把冬天的雪花接下来,留到夏天看。”说完还问沈溟沐,“小舅舅,我聪不聪明?”
沈溟沐回她,“聪明,十分聪明。”边说边笑。
“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
沈鸾赵温盛装走出来,今日柔嘉公主出降,沈鸾作为公主的好友,自然得送她出降,赵温也要去驸马那头帮衬。是以两人皆着隆重装束。
“绥绥说夏天没有雪花,要把雪花接下来留到夏天看。”
“是么,绥绥这样有想法。”沈鸾捧起她乖女儿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娘亲和爹爹有事出去一趟,晚些回来,你和舅舅好生待在家里。”
“我知道,公主出降嘛。我原也想去观礼,爹爹说要足足一天,恐我坚持不下来。”
“等你大一些再带你去观礼。”
“那时还有公主吗?”
沈鸾笑道:“公主不缺的。”
沈鸾赵温走后,赵绥绥回到屋里,给琉璃罐子觅得安身之处后,来到沈溟沐跟前跟他说要吃雪冷圆子。
“冬天吃什么雪冷圆子,你也不嫌冷。”
“雪冷圆子最是应该在冬天吃,夏天的雪冷圆子都不够雪冷。”跟沈溟沐商量,“我们把屋子烘得暖暖的,再吃雪冷圆子好不好?”
沈溟沐恐她伤了肠胃,建议说:“我给你烤兔签吃,不吃雪冷圆子。”
“兔签和雪冷圆子都要吃。”
沈溟沐无奈,只好吩咐厨娘做一碗不那么雪冷的雪冷圆子,另要一把兔签带回来。
屋里炭火拢得通红,沈溟ʟᴇxɪ沐就着现成的火烤。赵绥绥安坐罗汉床上,吃雪冷圆子,不忘嘱咐沈溟沐:“小舅舅小心,莫要烤熟了手。”
“烤熟了不是正好,给你吃。”
若搁赵绥绥三四岁时,定要被这句话吓哭,眼下只是眉眼弯弯,故作一本正经道:“小舅舅的手难道比得上羊蹄美味?”
沈溟沐弹她一脑瓜崩儿,“坏丫头!”
坏丫头却要喂他圆子。
“小舅舅,啊。”
沈溟沐张开嘴巴,有三四个圆子滚进来。一嚼之下糯叽叽,弥漫着绿豆的香味。也不冰牙。
为防兔签烤得干巴巴,沈溟沐不断往上面刷鹅油,刷得兔签亮晶晶油滋滋。香气勾出馋虫,赵绥绥伸手道:“小舅舅,给我一支。”
“还没撒椒盐。”语毕,两面各撒上一把椒盐一把芝麻,又烤片刻,等椒盐融化入味了,坐回罗汉床上,与赵绥绥分食。
沈鸾赵温回来时他们已经歇下了,两个人挤在一张罗汉床上。赵绥绥约莫睡冷了,身体蜷成一团,窝在沈溟沐腋下,沈溟沐倒是四仰八叉的,像是睡热了一样,衣襟半敞着。
沈鸾身上带着冷气,才靠近,沈溟沐就醒了过来,“阿姐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怎么不到床上睡?”
“陪绥绥玩来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坐起身来,“你们睡,我把绥绥送奶娘那里去。”
谁知赵绥绥即使在熟睡中小手还紧紧抓着沈溟沐的衣襟,沈溟沐掰了掰,没掰开。沈鸾笑道:“算了,你还是带她回你房间睡罢。”
沈溟沐遂抱起赵绥绥,走到门口了,又被沈鸾叫住。沈鸾拿着一条斗篷上前,“外面下着雨呢,别着了凉。”
“我没事,给绥绥裹上就好。”
“叫她躲在你斗篷里。”
沈溟沐去后,赵温有些在意道:“小沐还有两年及冠了,怎么还能叫他和绥绥睡一张床。别说咱们这种人家,纵是小门小户怕也不会这样纵溺。”
“有什么办法,绥绥喜欢小沐。”
“绥绥年纪小不懂事,咱们做大人的也不懂事?”
“好好好,改日我同小沐讲。”沈鸾说着打了一个喷嚏。
“今日天气凉,多多少少又挨了雨,恐染上风寒,喝过姜水再睡。”
“炉火拢得旺旺的,睡一觉就好了。”沈鸾不想喝姜水。
“你别任性。都多大人了,喝碗姜水还要人哄吗?”
沈鸾委实倦极了,卸下钗环,换上寝衣,钻进被窝,再不愿动了。
“你还没净面呢?”
“你给我净。”
赵温又是宠溺又是无奈,谁能想到外人面前秀外慧中、贤良淑德的沈鸾私下里把丈夫支使得团团转,简直成了她的奴仆。
沈鸾脸上扑了许多脂粉,赵温擦了三遍方擦干净,露出她白里透红的本色肌肤。外面的冷雨还在持续下着,雨丝斜飘打在窗棂上。赵温管厨房要的姜水很快送来,叫沈鸾起来喝,对方不应,移近看方知睡熟。
今天她着实累得不轻,赵温不忍叫醒她,独自饮掉姜水,吹熄蜡烛,挨着沈鸾躺下。
冷雨拍打梧桐、红菊,早上下的清雪朝阳处化干净了,背阴处半化未化,被雨打成冰沙。也不知是什么小动物出没,留下一串鬼祟的脚印。
彻夜风吹雨打,枝头仅剩的几朵红菊也飘零了,徒留一地乱红。
而沈鸾,好像那被打散了筋骨的菊花,再也支棱不起来。浑身骨头都在痛,头脑昏昏沉沉,半丝力气也提不起来。
赵温本想责怪她昨夜执拗,不肯喝姜水,料想沈鸾一定会回他:与其站在这里责备我,不如趁早请大夫。到嘴边儿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吩咐下人请大夫,又吩咐厨房炖一锅暖胃姜鸭汤。
隔会儿,沈溟沐带着赵绥绥进来,赵绥绥扑到床前,“娘怎么还不起床,早上我起晚了点,被小舅舅数落赖床,难道娘也赖床?”
赵温把她拉开,交到沈溟沐手里,“小沐,你带绥绥到小花园玩。”
沈溟沐担忧地瞅了瞅床上沈鸾那道虚薄的背影,“阿姐怎么了?”
“约莫染了风寒,不用担心,已经请了大夫。”
大夫来后,确诊是风寒,开了副方子,按方抓药,吃个三五日以观后效。沈鸾吃了药,喝了鸭汤,出了一回汗,料想晚上没大碍了,谁知晌午才过,身子又开始瑟瑟作冷。
赵温不断地叫下人加炭盆,炭火红彤彤,烘得他汗流浃背,沈鸾却还是说冷。急得赵温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药按时按顿服用,到了第三天还是不见起色。沈鸾甚至连饭都不太吃得下了,吃什么吐什么。
又请来宫里的崔太医给诊脉,崔太医看过脉面色凝重,将赵温叫到了一旁,说沈鸾这病来势汹汹,得下一剂猛药,好得了便好,好不了……后面的话崔太医没说赵温自然领会。
不禁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前两天还好好的人……”
崔太医道:“风寒之症甚异,在某些人身上是小病,在某些人身上却是要命的大症候,尊夫人这情况,就看她自己能不能挺过来了。”
赵温独自咽下苦果,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盼着一剂猛药下去,沈鸾能够起死回生。
然爱慕兰花之人,身子也像兰花一样脆弱易损。药喝喝下去后沈鸾并未好转,反而愈发沉重,身子总也是烫,仿佛有只火炉在她身体里烤她炙她,成宿隔夜地抓着胸口,称胸口疼,又说喘不上气来。
饭呢,是按粒吃的。胃饿得直犯疼,却咽不下去一口饭。
沈鸾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叫赵温把赵绥绥分别叫到跟前,她有话跟他们交代。
赵温只是掩面而泣,泣完了还得按妻子的吩咐行事。
赵绥绥有半个月不曾见到沈鸾了,她被告知娘亲生病,需要静养。她乖巧的不去吵她,实在想得过分了就站到门口,望一望沈鸾的背影。
被赵温抱到沈鸾床上,赵绥绥一时不能接受形容枯槁的沈鸾,抽泣着问:“娘亲为什么一副吃不饱饭的模样?”
沈鸾爱怜地抚了抚她肉嘟嘟小脸蛋,“绥绥,过几日娘亲就得离开了。”
“离开?娘亲要去哪?”
“我侍养兰花,积有功德,神仙邀我去天上做花神。”
“哇,娘亲这样厉害!”
沈鸾眼底含泪,“我去了天上做花神,就不能陪伴绥绥和爹爹了。你凡事听爹爹的话,像我在时一样乖巧。”
“娘亲会回来看我和爹爹吗?”
“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但是你见不到我。”
“那我想娘亲了怎么办?”
“绥绥想娘亲了就跟兰花说说话,从今以后每一朵兰花都是娘亲。”
看着懵懵懂懂的女儿:“绥绥会伤心吗?”
赵绥绥眨巴着大眼睛说:“虽然会有些伤心,但是还是会替娘亲高兴,娘亲可是去做神仙诶!”
沈鸾微笑,“你能这样想娘亲就放心了。”
赵绥绥忽然爬到沈鸾耳边悄悄对她说,“娘亲的兰花今后由我照顾,我也要积功德,将来做花神,这样我们就能在天上重聚了。娘亲,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沈鸾笑中带泪,“我的绥绥聪明又孝顺。”
赵绥绥天真无邪。
“去把你小舅舅叫进来,这么大的好消息也得告诉他不是。”
赵绥绥点头,跑着出去喊沈溟沐。
沈溟沐红着眼眶走进来。孤僻倔强的少年,一生未落过泪,却因为她暗夜里独自饮泣。
“不许在我面前哭哦。”
“谁哭了。”
“书桌上放着我的一封手札,是我昨夜写的。”说到此处,力气不济,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去后,公婆必然不能容你,你姐夫生性软弱,不能护你周全,你携此信前去投靠归仁翰,他会善待你。”
沈溟沐紧咬牙关,强忍悲痛。冬日虚薄的光线里,沈鸾眼窝凹陷,曾经纤秾合度的美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架子,若不细辨,还当躺在那里的是一具骷髅。
“我不会去投奔归将军,不管有多艰难,我都要留在这里。”
“因为绥绥么……”沈鸾眸中染上一抹黄昏的霞色,虚弱的语气使人怀疑那是幻听,“必要时,你可以带走她。”
沈溟沐眸光微颤。
离开时,沈溟沐轻轻带上门,看着门缝徐徐变窄,门内女子的身影模糊不可辨,沈溟沐的心缓缓渗出血来。
永别了,阿姐。
40.举哀
沈鸾的丧事被大肆操办。
停灵七日,设坛打醮,请七七四十九名僧人诵经超度亡灵。
这七天里,赵温跪在灵前,鲜有起来的时候。赵老夫人磨破嘴皮子换来他一次休息,没睡上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又跑灵前跪着了。
阖府沉浸在悲伤里,唯有赵绥绥,自得其乐地穿梭在一众僧人中间,摸他们的光头玩。
僧人们兀自低头诵经,对她的调皮捣蛋视而不见。
沈溟沐及时出现捉走了她,“小舅舅放我下来,还有最后两个没摸到。”
“你摸人家脑瓜儿干嘛?ʟᴇxɪ”
“养娘们说摸亮光光的东西会交好运,摸得越多,好运来得越快。”
沈溟沐哭笑不得,“摸人家脑瓜儿不礼貌,以后不准摸了。”
“哦。”赵绥绥咬手指。
沈溟沐突然问赵绥绥,“你知道这些僧人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呀。”
“做什么的?”
“娘亲到天上做花神去了,他们在做法事为娘亲道喜。”
沈溟沐蓦然哀伤,怔怔说不出话。
“小舅舅?”赵绥绥举起小手在他眼前晃。
“没事。”沈溟沐仰起头让眼泪重新流回眼眶,“舅舅带你摸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去。”
“好耶!”
赵温两日没正经进食了,赵家二老忧虑得不知如何是好,儿媳芳魂已逝,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叫他们怎么活?
知道赵温平素最疼绥绥了,叫赵绥绥给她爹送一碗鸭汤面。
赵绥绥端着面来到赵温跟前,“爹爹,吃面。”
两日来,赵温把能流的泪都流干了,双眼红肿不堪,不能再下一滴泪。嗓子亦是枯哑不堪,“绥绥,跪下,送你娘一程。”
赵绥绥不是很懂赵温话里的意思,听见他叫她跪就跪下了。可是面还在手里捧着,颇烫手,“爹爹,先吃面吧,祖父祖母说你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会累垮的。娘亲到了天上是好事,我们都应该替她高兴。”
一向温文的赵温听见这话眼珠瞪得溜圆,厉声质问赵绥绥,“你说什么?”
赵绥绥嗫嚅着,尚来不及回答,赵温一把将她拽到膝上,不顾滚烫的鸭汤面撒了她一脚背,巴掌无情挥下,打在她屁股上,“你娘生前最疼的就是你,当着她的棺椁,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你这个不孝女!”
赵绥绥嚎啕大哭。
不远处的赵老夫人闻声立刻抢上前,从赵温手中夺走赵绥绥,护在身后,“她一个孩子懂得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你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当下带着赵绥绥回到下处。
赵绥绥脚背被烫通红,赵老夫人亲自给她涂了药膏。赵绥绥被赵温吓得不轻,一下午眼泪没停过,睡着了眼角也还凝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
与此同时,沈溟沐这边也不好过。
沈鸾一死,府里乱烘烘,连个正经主事的人都没有,赵老夫人威严虽够,然能力不足,不足以约束下人。
一入夜,下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赌钱。前头哀乐声声,后头他们只管放肆取乐。路过的沈溟沐也被他们拉了进来。
沈溟沐委实太需要麻痹自己了,唯有在赌博带来的快感中他才能够短暂忘却失去至亲的悲痛。
他从来只擅长表达恨意,爱呢,爱令他羞涩,是以埋藏心中,从不表露。六年来,他甚至都没有对沈鸾说过一声谢谢。
但好像又不需要说“谢”字,因为他早已把她当做他的亲姐姐,就像她把他当做她的亲弟弟一样。
原本热闹融洽的氛围因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戛然而止。
“小公子,府里都在传你和夫人有一腿,现在夫人也没了,你跟我们讲讲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沈溟沐停下摇骰子的手,周围人也跟着屏息,埋怨地瞪向那欠嘴薄舌之人,他们手气正好,万一沈溟沐赌气不玩,他们岂不是亏大了?
就在众人以为难免要争执几句的时候,沈溟沐像头豹子一样吼叫着窜出,将对方扑倒在地,拳拳到肉,鼻血顷刻糊了满脸。
其他人皆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沈溟沐身上散发着野兽的气息,生人勿近。直到对方已经被他揍得血肉模糊,人事不省。他们害怕出人命,这才合力将他拉开。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赵皠,下人们回禀的时候不敢提那些诽谤主母的下流话,推说沈溟沐输红了眼睛。
赵皠这一气非同小可,他门第观念极重,处处看不上沈溟沐,碍于沈鸾的缘故勉为其难容他在府里。他倒好,非但不知感恩,沈鸾的棺椁还在前面停着他不说前去跪着哀悼反而聚众赌博,狼心狗肺,劣习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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