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群臣中多有附和。皇帝将太子夸奖一顿,穆王留京遂成定局。
病榻之上的赵皠得知消息,又是欣喜又是忧愁。
诚然,一开始他的确打算称病躲开太子射出的这道明箭,然而上天不知是在帮他还是在惩罚他,竟真叫他病了。确切地说不是生病,而是受伤。
那日适逢阴雨天,他下早朝回来,踩着阶上苔藓,不慎摔了一跤,右侧身体瘫软麻痹,经检查,折了一根臂骨,两根肋骨。少不得卧床休养数月。
床上躺着一动不能动,极易消磨志气。没受伤之前,赵皠尚觉自己还有十年好光景,受伤之后,心气一日低似一日,想他真是老了,随随便便摔了一跤也能摔出个半身不遂。渐渐生出告老还乡的心思。
尤其在太子来探望过之后。
他曾是太子与穆王的老师,穆王聪明颖悟,少年时就展露出不俗的天分。他表面上一视同仁,私心里更爱重穆王,早已把他当做储君教导。不料穆王受其母连累,无缘太子之位。后面他作为太子太傅,教导太子,辅佐太子,按理不应生出二心,偏又割舍不下穆王的才华。常常设想他若为帝,天下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在他受伤后,太子数次前来探望,逢赵皠用药,亲自侍疾。忏悔自己没有容人之度,若非他所请之事,赵皠也不会心事重重,以致脚下不留神,惹出这场无妄之灾。
赵皠深感其诚,愈发觉得自己夹在缝中,左右为难。
赵老夫人也建议他激流勇退,好歹落个好名声。免得日后太子穆王真的斗起来,他落得里外不是人。
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的打击下,赵皠心气萧索,表辞表一封,上呈于御前。毕竟是太子的老师,皇帝读过辞表后召见太子询问他的意见,太子只说了一句:赵太傅年事已高,确实该颐养天年了。
皇帝准其所请。赏其金银、锦绢无数,作安享晚年之用。
厌恶了京城的朝堂纷争,便无限地怀念起家乡的人情风物来。赵皠致仕之后预备回到老家滁州安享晚年,至于赵绥绥,他想一并带到滁州。
赵绥绥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为此哭肿了眼睛,赵皠病中执拗得很,坚决要赵绥绥跟他们回滁州。赵老夫人一方面舍不得赵绥绥,另一方面又不忍心看赵绥绥掉眼泪,左右为难。
赵绥绥为此哭到沈溟沐跟前。沈溟沐一边为她擦拭争先恐后滚出来的泪珠珠,一边温声安慰她,“值得你哭成这样,舅舅向你保证,不叫你离开京城就是。”
“真的吗?小舅舅你能保证?”她抽噎得鼻尖发红。
沈溟沐对她的不信任感到失望,“舅舅答应你的事几时失言过?”
赵绥绥仔细想想确实没有。不禁破涕为笑,抱着沈溟沐好一阵不放。撒完娇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因为一直哭哭啼啼,脸上脂粉脱落,往沈溟沐的白衣服上压去,堪堪印出半张美人面。
捂住脸,尴尬在原地。
沈溟沐低头瞅瞅,“好嘛,我就这一身白衣服,好巧不巧穿出来,好巧不巧被你印上脂粉,说说,怎么赔我?”
赵绥绥不料沈溟沐跟她计较这个,期期艾艾道:“小舅舅要我怎么赔?”
沈溟沐忽地贴近她耳朵,轻轻吐气,“再给我绣一个香囊。”
“咦?”
“总不能叫我一直戴着一个。”
赵绥绥傻乎乎,没有意识到某些关系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一口答应下来。
在她走后,沈溟沐回房换下衣服,随手扔到脏衣篓里。想了想又捡回来,取来剪刀,贴着边沿剪下那半张美人面。
赵绥绥睫毛纤长,脂粉淡淡,印在白衣上尤其明显,嘴角微微翘着,足见当时在笑。
沈溟沐将剪下来的衣料擎在手上,看着那一抹微翘,眉眼俱弯。
49.喜宴
二月间,梅花缀满枝头。红梅绿梅白梅黄梅,五颜六色,色色玲珑,一点儿不输百花争春的景象。
间或背阴处,未融的春雪堆积梅蕊中,白中见一点黄,由朱砂似的瓣儿托着,其蕊也颤颤,其花也艳艳。
这样的好时节,班雀却要离京了。打年后她的心绪便不得舒展,事到临头,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肯离京。家人好一通劝慰,软硬兼施,才算把她安抚好。
赵绥绥朱樱来送她,又惹出她成缸的泪来,三个女孩子抱一块儿哭,泪珠儿纷纷扬扬,能把京城给淹了。班家送亲的几个男丁坐在马上直叹气,不好拆分她们,少不得等着、挨着。
“我好舍不得你们,到了凉州谁陪我玩谁陪我聊天解闷,我还不得闷死。”
“到了凉州你会结识新朋友,届时不要忘了我们才好。”
“我才不要什么新朋友,我只想要你们。”抽噎得愈发厉害,“这亲我不成了,我要留在京城,和你们在一起。”
“又说傻话了,怎么能不成亲。”赵绥绥明明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给班雀擦眼泪,“到了凉州记得给我们写信。”
“我写,天天写,到时候你们不要嫌我烦才好,务必给我回信。没有你们的信,我拿什么消解苦闷。凉州凉州,指不定是个多荒凉的地方。”
“一定,一定。”
后面声声催促。
赵绥绥朱樱劝说班雀快快上车,班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马车行驶起来,班雀头探出车窗,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赵绥绥情难自已,追着马车跑出去好远。
初春料峭的寒风吹在泪水密集的脸上,无数把刀子割一样疼。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期的玩伴,就这样与她天各一方了,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她好好的心像是给挖空了一块儿,呼呼地往里灌风。
班雀所乘坐的车马渐渐凝为天边的一道残影,朱樱追上来,抱着她,凝视着那道残影,久久不曾动弹。直到连残影也消失不见了,她们才慢悠悠地离开。
随之到来的三月,是悲喜交织的三月。首先赵绥绥送走了赵皠夫妇。
经过一整个冬季的休养生息,赵皠的伤势已无大碍,行走坐卧自如。尽管他本人十分懊悔病中脆弱,辞了官职,然大势已去,眼下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至于带走赵绥绥的想法也在赵深的不断游说下土崩瓦解。滁州是什么地方,京城又是什么地方,赵绥绥留在京城可配家世显赫的官宦子弟,回到滁州,不知要打多少个折扣。此举委实不利于赵家。
赵皠被儿子说动,不忍心苦心培养出来的孙女下嫁,打消了带她走的念头,留给赵深照料。
紧接着是朱樱商子煜大婚。
三月三日上巳节,春花烂漫,桃李争菲,无数红男绿女选择在此日完婚。而在京城众多对新人中,朱樱商子煜无疑是最风光的一对。
且不说太子主婚,太子妃到场祝贺,皇后娘娘更是破例亲临,足以显示出对商子煜这个侄子的疼爱。以及皇帝对商家的看重。
仪式过后,宾客纷纷入席。赵绥绥的眼睛在各色人流间穿梭,搜寻着沈溟沐的身影,眼看着他坐到男宾一桌,和周围同僚谈笑风生,不曾注意到她,难免微微失落。
她原想和他坐一桌来着。
“在看什么?”钱若眉走上前来,挽着她胳膊,“怎么也不找座位坐下,不吃饭了?”
皇后与商侯爷他们坐一桌,好在没拘着她。她方才得以出来找赵绥绥。
赵绥绥看到钱若眉,愣了一瞬后想起来行礼,“太子妃万福。”
“你我什么交情,用不着这些虚套的礼节。”挽着她往空缺的席位坐去。
自打钱若眉嫁入东宫,数月以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相见。赵绥绥不禁细细打量,发现钱若眉又变好看了,浑身散发着成熟妇人的风韵,脸上容光熠熠,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不消问也知她婚后生活愉悦。
“小雀近况如何,你可有她的消息?”
班雀数日前已抵凉州,着手筹备婚事,其实也不用她筹备什么,归家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正是因为太妥妥当当了,连嫁衣也给准备好,叫她心生不悦。班雀在信里抱怨归成杰不准她穿她们给她绣的嫁衣,称呼ʟᴇxɪ他姓归那小子,说姓归那小子称她带来的嫁衣和他的吉服不配,她才不管配不配,她偏要穿。还有钱若眉送她的凤冠,她也要戴。至于姓归那小子穿什么戴什么她管不着。
读得赵绥绥哭笑不得。
赵绥绥给钱若眉讲一遍信的内容,钱若眉莞尔道:“还真是小雀的作风。归成杰呢,她有没有提他的模样、性格,对他是否满意?”
赵绥绥摇头,“这个小雀没在信上说。”
“没说是好事,若有丁点儿不满意,她早长篇大论地同你抱怨了。”
赵绥绥想起来班雀确实如此。又想起今天也是班雀大喜的日子,目光不由得投向天空,晴空万里无云,唯有西北方向挂着一抹缎带似的云彩,好不祥瑞的吉兆。
钱若眉看穿赵绥绥的心事,端起酒杯,“我们遥祝小雀一杯,祝她新婚喜乐。”
赵绥绥随着她举杯,遥望西北方向,心底默念,小雀,你一定要幸福。
筵席随后开始,一盘盘精美菜肴被呈上来。赵绥绥专心致志吃着,耳旁忽闻沈溟沐低沉的嗓音:“待会儿筵席散了在西角门等我,有话跟你说。”
他说完即撤,没给她答覆的时间,赵绥绥吞咽着嘴里的卤翅,一时间像个呆头鹅。
钱若眉笑问:“沈大人同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
钱若眉见她不好意思,又往她碗里挟了一块卤翅,“多吃些。”
赵绥绥嗯了嗯。
宴毕,打西角门出,果然见到沈溟沐在对面槐树下站着。彼时槐树花开,一簇一簇红槐花倒垂下来,与他身上绿衣相映成趣。
“小舅舅。”
赵绥绥活泼泼跳到他面前。
“吃好了吗?”
“嗯。”方才下肚的酒后劲儿涌上来,赵绥绥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兴奋,脸庞白里透红,“小舅舅找我什么事?”
天暖气清,花气袭人,沈溟沐摒弃了车马,与赵绥绥走在青石铺就的街面上,步子慢悠悠,声音如同步子一样,慢悠悠,透着几许春日里独有的疏懒。
“我打算将你搬来与我同住,未知你心意如何?”
不晓得谁家黄肥大猫,街边尘土里打滚,黄灿灿的皮毛上霎时蒙了尘,灰扑扑的,却也难掩肥圆可爱,滚啊滚滚啊滚。赵绥绥盯着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晃然惊觉沈溟沐对她说的话,不可思议道:“搬去与小舅舅同住?”
“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啊。本该脱口而出的话被赵绥绥强行抑制,咽回肚子里。像每一个矜持的大家闺秀,她低头看着鞋尖上一对金线蝴蝶,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二叔怕是不会同意。”
“赵大人那边交给我,你只说你自己愿意不愿意。”
他停下脚步,目光殷殷注视着她。
她像是被什么灼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继而又转回来,脸上漾着轻轻浅浅的笑,编贝似的两排牙齿碰撞出清脆音节:“搬去和小舅舅同住,好呀。”
50.樱桃
说服赵深这件事,远比想象的来得容易。无非许之以利。
这种事沈溟沐做过不止一次,而今再使来轻车熟路。况赵深也有意向向季鸿示好,他不同于赵皠,看中什么不切实际的才华,他只知道季鸿是太子,未来的皇帝,想要颠覆这一点非经一番大变故不可。而这样的大变故通常不会发生。
至于赵绥绥,他对这个侄女固然疼爱,又怎及得上自己的仕途?是故在补了西溪盐官这个肥缺后,便欢天喜地地将赵绥绥送到了沈溟沐宅上。
当然,送去之前先替自己开脱一番:“不是二叔不管你,你看你婶娘与侄子皆要随我赴任西溪,扔下你一个,哪里支撑得起门户。带上你吧又恐贻误了你的姻缘。思来想去,还是将你托付给沈大人——也就是你的舅舅最合适。”
沈溟沐在赵家的那几年,赵深在外地做官,六年中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沈溟沐统共也只见过他两次。赵深对他就更没印象了。也只是从赵皠嘴里听说过,他那嫂子好像捡了一个弟弟。原本还担心赵绥绥闹脾气,见她满口答应下来,没有一丝一毫不满,心里仅有的那么点愧意也烟消云散了。
沈溟沐命人在西厢收拾出两间屋子给赵绥绥和锦豹儿小狐住。赵绥绥把她的家当几乎全搬来了,沈溟沐看着原本空荡荡的房子被填满了女孩的物件、飘逸着馨香的气息,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充盈,好像也被填满了。
清冷的宅子霎时热闹起来,充满了欢声笑语。
时隔十一年,重回一个屋檐下,赵绥绥既陌生又熟悉,既紧张又兴奋。最初的几夜,眼睛大大睁着,压根睡不着,往往要挨到后半夜才会滋生出几许困意。
沈溟沐看着她眼睑下的阴翳,问她是不是住不惯,她说习惯习惯就好了。每天清晨傍晚,他们雷打不动地一起用饭。
饭桌上永远摆着她爱吃的饭菜,他不假下人之手,亲自为她盛饭、布菜。她喜欢把菜挟到碗里,拌一拌,㧟着吃。往常有赵老夫人看着她管着她几乎都快摒弃这个习惯了,到沈溟沐这里又重新捡了起来。她的小舅舅从来不会规训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会随她开心。赵绥绥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送给沈溟沐的新香囊赶在夏天来临前绣好了,沈溟沐接过看着上面的白毛狗图案,好笑道:“既然选择绣狗,怎么不绣一个苍猊?”
赵绥绥回答说这就是苍猊呀,只不过苍猊太黑,不好配色,她自作主张改成了白色,然后指着两只狗眼睛说:“虽说毛换成了白色,但是这眼睛、这神态,全是照苍猊的样子绣的。”
沈溟沐心道若苍猊是个能说话人,非气晕过去不可。
“小舅舅不喜欢吗?”赵绥绥有些在意地问。
“喜欢,我家绥绥亲手给我绣的,我怎么会不喜欢。”说着抬手捏了捏她肉亸亸的脸蛋。
都给捏红了。
赵绥绥觉得,沈溟沐最近很没有分寸。比方说某一日,锦豹儿采来凤仙花,捣成花糊,给她涂指甲。沈溟沐进来,问了一嘴,突然说庆风找锦豹儿有事,叫她赶快过去。
此时十个手指甲皆已敷上花糊,锦豹儿便去了,说等她回来再给她涂脚趾甲。为了涂脚趾甲,赵绥绥鞋袜全脱,光脚歪坐在榻上,见沈溟沐目光落来,不禁往裙子底下缩了缩。
谁知他居然说:“我给你涂脚趾甲吧?”
“嗯?”赵绥绥害羞,“还是等锦豹儿回来罢。”
“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等她回来花糊怕也干了。”大手径直伸到她裙下,捉来她一只雪足。接替锦豹儿的位置坐下,雪足放膝上。
“小舅舅……”
“敷指甲上就可以吗?”他用镊子挟取花糊,动起真格来给她涂指甲。
此时说不用显然来不及,赵绥绥糯糯“嗯”了一声,“注意不要碰到边沿的皮肤,会一道染色。”
“好。”温柔的回应完她,开始全神贯注地敷指甲,一小撮一小撮地挟取,放到指甲上,徐徐摊平,小心翼翼地不触碰皮肤。他是那样认真,五个指甲敷下来,脚趾周围的皮肤一点儿也没有染色。比锦豹儿敷的还好。就是太慢了,慢到赵绥绥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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