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新华一声不吭,耳朵却一直支着。
“哎,快看,那老汉今天又来了。”
“可不是的嘛,都来大半个月了,天天村里晃悠,下午到点就走,也不知道是来做啥子的。”
“你还不知道啊?他第一天来就去了郭憨子家打听李有财tຊ家的事,你们说,是不是大丫娘家的人。”
“不会是老相好吧,咯咯咯……”
“你那嘴快积点德吧,你家老相好这么老啊。”
“我看,没准是李三婆娘的老相好呢,你刚才没看见他冲她笑来着。”
几个人目光开始在许新华和女人身上打转,看了一阵,聚在一起又“哧哧”地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嘲弄。
女人似乎也听到了,不经意般地往边上挪挪脚步,离许新华又远了一寸。
许新华知道自己在村里这段时间,早就引起了村民的注意,甚至成为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倒也懒得解释,他只盼着那个女人能多和他聊一聊,哪怕就讲讲当年的故事也好啊。
不过他不希望自己给女人带来什么麻烦,眼见村民嚼牙根的能力不亚于一场舆论风暴,许新华无奈地收敛起时不时盯着女人的目光,尴尬地看向四面八方。
车很快驶了过来,小车站停靠点没有什么排队一说,车刚刚缓慢地靠近,候车的人就一窝蜂地挤向前门,待小公交停稳后,车门早就被围得严严实实了。
许新华退到人群后,打算等人上得差不多了再上车。女人却没有许新华这样谦让,她随着人群拼命往里挤,不一会就挤上了车,似是轻车熟路了。走进车厢,女人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在人群外站着的许新华,随后坐到了另一边的座位上。
许新华是最后一个上的车,车上早就没有座位了。他找了一个离女人最远的地方,拉住把手,一路晃悠着往县城行进。
从大地口村到长宁县城,小公交得开40分钟左右,这期间,车里的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说话声、笑声、呼噜声不绝于耳,许新华这样来回了很多趟,在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里,倒也捕捉到了不少大地口村的八卦。
大地口村这趟小公交上的乘客,大部分都是去县城采买的。村里这两年几乎没有人在种地了,平时的吃食,基本都是去县里采买来完成。
县城的终点站,恰好就在一家农贸市场的旁边,下了公交车,步行就能拐进农贸市场,那里的菜果粮油都很实惠,有时候村民们干脆扛着麻袋买上好久的食物,回去放到地窖里储存。也有些女人,收到外出打工男人寄回来的钱,就去县城给孩子填补两件新衣服,还有的是要去县城进行中转,因不同的目的奔向不同的地方。
那个女人,是李三的老婆,村民们叫她春霞。李三呢,则是许新华第一天在村口遇见那老头的儿子,这老头有三个儿子,李三排行老三。李三有点痴傻,春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倒都是正常孩子。
这段时间,春霞跟着公交去过两次县城,都是去农贸市场买东西,空着手去,大包小包的回来。
第一次,许新华听见有人跟她打趣,说,你家李三可真是好福气吼,那么个脑子,生下的崽儿倒是一个比一个灵,今个怎么没把那个最会说话的老二带着,让他去给你砍价,准能省出大几块钱。
春霞笑了笑,算作回应,她的话很少,许新华几乎没听见春霞和其他人有过什么开心愉快地交谈。其他村民们挨家挨户地八卦着,春霞却仿佛始终置身事外。
第二次,有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跟着春霞一起去的,两个人虽然结伴而行,却都很沉默。一路上,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句话,下车前,另一个女人对春霞说,我这次回娘家,大概半个月就回来,我不在家,没人能帮你说话,你要是遇到什么委屈,多少先忍忍,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春霞点点头,依然没说话。
而这一次是第三次,车刚开出去没多远,坐在春霞旁边的女乘客就用手肘碰了碰她,问:“哎,我看那老汉好像最近一直盯着你,他是不是想骚扰你,要不要我给他点教训?”
女乘客手放在嘴旁,做出压低声音的状态,可奈何嗓门太大,这一句问出来,整个车厢差不多都能听见。
许新华又尴尬起来,他用拉着吊环的手臂挡住脸颊,不敢再往那边看。
春霞没出声,许新华估摸着她应该快恨死他了,他有些心焦,越是这样,恐怕这春霞越不敢跟他聊天,那他还怎么能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小村子的弊端就是这样,他明明是来搞调查的,可现在却弄得像偷情,这叫什么事。
关键是,这已经是第三次跟着春霞了,他知道在村里说话更不方便,有心想拉着春霞在县城聊一会,可前两次都无功而返,他一路追着春霞进入农贸市场,看着她买这买那,可就是一句话都不回答许新华,问什么都是不知道。
想到这,许新华气不打一处来。
他下了决心,大不了今天把证件往春霞跟前一伸,她不想配合也得配合,他堂堂一名老刑警,还从来没有吃过这种瘪。
40分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车上吵得许新华脑瓜子嗡嗡地响,思绪一时间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再回过神来,已经进了县城车站。
刚一停靠,他就快速下了车,随后站的远一些,等候春霞。
原本许新华做好了继续一路追赶春霞的准备,可春霞下车后,并没有往相反方向离开,反而直奔许新华而来。
片刻间,就走到了他跟前。大概是觉得头巾捂着口鼻气势不足,她把头巾扯开,露出整张脸,机关枪一样朝许新华呵斥:“我说大哥,那天我是跟你说了点事情,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能不能不要整天跟着我,你也听到了,现在村里说什么的都有,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那天找你是我冲动了,现在我后悔了,你赶紧走吧,这样会害死我的。”
许新华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有些欣喜,虽然是骂他,可好歹是愿意跟他说话了,只要能交谈,死结就成了活结。
“大妹子,你知道我是来找人的,整个村子只有你愿意跟我说,你既然愿意告诉我一些事情,一定是想要帮石红丫,算我求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当年你们是怎么来的?谁带你们来的?石红丫的孩子李翠翠去哪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春霞重新蒙上头巾,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那天回家我已经被我公公骂过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否则村子里万一有什么事,最终倒霉的都是我。”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许新华见状,赶紧绕到前面再次拦住,也顾不得其它了,从怀里掏出证件,伸到春霞的面前,笃定地说:“我本来不想这样的,可是如果这么做能让你跟我聊聊,那我也只能用身份压一压了,我是警察,来调查22年前石红丫的失踪案,希望你能配合,你必须得配合,这一次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不会离开大地口村的。”
春霞抬起头,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她大概没想到,都2018年了,竟然还有人在为90年代的失踪人口奔波,可眼前这个人又分明在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她呆愣住了,嘴张了又张,合了又合。许新华也不催促她,走到一旁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等待她进行思想斗争,他相信,她跟他说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一定是想帮石红丫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走,一支烟刚好抽完时,春霞终于下了决心,她咬着牙问许新华:“如果我说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说出去,也不要和任何人透漏我的名字,不然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许新华一见有谱,连忙答应:“你放心,保守秘密也是我们的责任和要求。”
春霞点点头,左右张望了一下,指着一个角落说:“那边是农贸市场的大货仓,旁边有个小巷子,一般没人往哪去,我们去那说。我先过去,你待会再去。”说完,伸手拽了下头巾,把面容包裹的更严实,率先往那边走去。
过了3分钟,许新华缓步离开,迈向他苦苦追寻的下一个真相。
第18章 第十八章囚徒
1996年,年仅18岁的春霞离家出走了。
春霞初中毕业后,在堂姐的介绍下,去了城里的一家厂子打工,虽赚的不算多,但她一直都是自豪的,毕竟在村里,自己能养活自己的女人很少,她一不靠男人,二不需要整天围着孩子灶台转,不管怎么样,都算是摆脱了她早就厌恶的农村生活。
然而,父母却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许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春霞根本不想和那人结婚,除了不想回到村里过一眼望到头的相夫教子生活,还有一个原因她没和任何人说过,她喜欢上了厂子里的一位男孩,那个男孩请他看电影,给她买可乐,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tຊ体验。他们的关系,也正在逐步突破那张朦胧的薄纸。
可是,有一天她爸说,媒人的钱都给了,彩礼也收了,这婚她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订婚前夜,春霞揣着上个月存下的工钱,翻墙跑了,她一路跑到男孩的家,深夜敲开他家的门,男孩朦胧着眼睛问她,大半夜的这是在干什么。
春霞一把抱住他,哭着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要不,今天就把我娶了吧。
男孩的父母在春霞的哭诉中这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两张脸冷得像数九天脚底下的冰。
女人说,姑娘,你这不清不楚地跑我们家来,想嫁人也不能这么急吧。
男人说,你们之前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我们家儿子不能这么早就拴在你一个人身上,既然你的爸妈给你找好了人家,就好好回去把婚结了。
春霞望着男孩,希望他能留她一留,哪怕就帮她躲过家里的逼婚也好。
可男孩在他爸妈的轮番攻势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那个,是有点太仓促了,要不我和我爸妈再商量一下,你先回去。”
春霞的眼泪逐渐收干,她脸上露出冷笑,心里却是绝望,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下鼻涕,甩手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了。
那天晚上,春霞没有回家,走出男孩家的门,她心里涌上无限的委屈,觉得自己明明都已经那么的努力了,可命运为什么还要一刻不停地把她往回拉扯,这么一想,眼泪又汩汩地流出来了,怎么都收不住。
春霞一边哭一边沿着公路往城里走,漆黑的夜路只有微弱的路灯照明。这时,一辆卡车路过,停在了她的身边,司机是个女人,探出头问她:姑娘,大半夜怎么一个人在这走,多不安全,你去哪,稍你一段。
春霞一看是个年长的女司机,长得敦厚和蔼,而且驾驶舱就她一个人,于是丝毫没有防备,感激地上了车。
当时她不知道,卡车后车厢里还有三个人,两个女孩被捆着,一个男人正坐在跟前守着她们。
等春霞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再想走,根本就没了机会,没多久,她就同样被捆住,扔进了后车厢。
那两个女孩,其中之一就石红丫。
拐走她们的人是一对夫妻,只要路过检查站,他们就会让三个女孩睡觉,一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平安顺利地把她们带到了大地口村。一下完成三笔交易,这对夫妻喜笑颜开,丝毫不在乎她们给女孩以及她们的家庭带来的是什么。
那一年,石红丫最小,只有16岁,春霞18岁,另一个女孩叫英子,和春霞同岁。这一路,她们三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小声说话,她们趁机试探着了解彼此,抚慰彼此,支撑彼此。
石红丫是从家里被拐出来的,她也是三人中第一个被拐走的,当时这对夫妻是她家的邻居,说要带她和妹妹去城里买新衣服。
英子是第二个,她中专毕业出来打工,刚下火车,在车站附近吃饭的时候,就遇到了这对夫妻,他们以给她介绍工作为由,把她骗到了这里。
春霞是第三个。她说,她有今天,都怪当年太任性,她以为能逃出家庭的束缚,可落入的却是地狱,她把所谓的骨气留给了家人,却在这个荒芜的西北山村窝囊了半生。
但人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一步错步步错,老话讲知错就改,可谁给你改错的机会呢?没有,只能一错到底。
对于石红丫,起初春霞了解的并不多,在卡车上那些天,她们也只是简单的说下自己的来历,根本没有机会深谈。
到了大地口村,石红丫被送到了李有财家,春霞给了李三,英子也送到了另一户人家。
当天晚上她们就都被迫圆了房。
圆房,圆的是男人的房,对女人而言,那是强奸,是一家人对她们的强奸。
此后长达很长的时间,每个人都是各个家庭里的囚徒,她们没有机会再见面,就靠自己一个人,在狭小的房子中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撑下去,没人知道她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是怎么面对这个所谓的丈夫,所谓的家庭的,又是靠什么样的信念活着。
这种苦痛只有她们自己能懂,却也只能把苦痛烂到肚子里,烂一辈子。
春霞再一次见到石红丫,是在2年后,这期间,石红丫生了一个女儿,春霞也生了一个儿子。
家里的男人和公婆对他们逐渐放松了看管,那天石红丫第一次走出家门,抱着女儿在村子里遛弯,春霞远远地看见她,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她强忍住想要扑上去抱着她哭的冲动,假装不经意地走到了石红丫的身后。
仅2年的时间,两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春霞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但看到石红丫,也就相当于看到了自己。
石红丫的一头黑密的长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乱糟糟的短发、枯黄地像柴草。纤细的腰身走了型,面孔粗糙暗沉,眼睛没有一丝光亮,脸上还有一些新旧伤痕。
石红丫见是春霞,呆板的面孔瞬间有了一丝松动,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却是早已通红。
后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多,再过2年,春霞又生了一个儿子,石红丫没有再生,但每天都会带着女儿李翠翠在村头晒太阳。
她们就在一起聊聊天,聊聊怎么活。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石红丫因为没再生出儿子来,李有材对石红丫越来越不好,经常酗酒打骂。
直到石红丫他们一家惨死,春霞才终于迎来了对她的恩赦,那时,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公公大概是怕春霞也做什么极端的事,他说,你要愿意回娘家,就回去看看吧,记得回来就行,你的孩子还等着妈呢。
石红丫下葬那天,春霞12年来第一次离开大地口村。
之后,她又主动回来了,她没有办法,就像公公说的,孩子需要妈。
***
“警官,我们的故事,差不多就这样吧,一个被拐卖的女人,也没什么好讲的,无非是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每天被强奸,然后生孩子,再被强奸,再生孩子。跟您说这些,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今年我已经40岁了,李三虽是个傻子,可那方面却格外旺盛。这几十年来,我最怕的就是晚上,每一天,每一次都是痛苦。可能怎么办呢,既然没有勇气去死,就只能像糟粕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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