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从来不逃。那你逃什么?”
舒澄澄垂眸思索,“如果你的爱人为了替你抢东西,要跟仇敌鱼死网破,你千辛万苦才说服他不去犯险,而有人一动手就会把他拉回那个战场,你逃不逃?”
祝衡提了个刁钻的问题,“抢你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不要紧,都没有他珍贵。”她慢慢说。
她是个穷人,碰到一颗钻石,举世无双。绞尽脑汁,想留住他。
能遇上想抛下一切抓住的人,是种幸运。祝衡和舒澄澄交浅言深,她羡慕舒澄澄豁得出也抓得住,是大无畏。
祝衡说:“没问题,我们提前开船。但是,但是,小姐,听我说。”
她盯着舒澄澄的眼睛,“船是我的命。你们的事要是惹到我的船上,我会把你们两个都扔进海里喂鱼。”
阿喀琉斯号将在十五分钟后启航离港,祝衡通知船员、后勤和技术人员提前上船筹备,甲板上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终于要走了,舒澄澄一边肩膀背着书包,跟在霍止身后,离开办公室,走向阿喀琉斯号。霍止习惯性地站住脚,让她走在前面。
离登船处越来越近,大船的阴影将要笼罩头顶,舒澄澄侧目昂头看去,天朗气清,云层里甚至露出斑驳美丽的蓝色,随着雪片飞卷向大地,雪光一迷眼,让人有种错觉,好像那块蓝天变成宝石,滚落到了石崖上。
舒澄澄又和石崖上那块蓝色对视了两秒,忽然整个人僵硬地一震,像有根冷刺从脚心飞速地扎上了天灵盖——一百多米之外的石崖上,是阿列克谢那台蓝色的车,阿列克谢正在踏上车顶,端起步枪,向她瞄准。
那一秒间,感官被无限放大,她甚至在颅内看得见步枪的准星瞄准她的眉心,随即缓缓右移,瞄向霍止,但是他们在行走,而且正在下雪,瞄准镜里雪花纷飞,准头欠佳,他瞄不准,容易打草惊蛇。同时她听到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另一台车飞速驶来,插向破冰船和他们中间,迫使他们停下。
电光火石间只有本能,舒澄澄一回身狠狠撞向霍止,把他撞得后退几步,堪堪和撞来的车错开。车窗降下来,司机看向他们,露出个憨笑,“霍先生,舒小姐,论黑吃黑,你们是高手。”
是谢尔盖。他憔悴了不少,但是活的。
说回到那个晚上,谢尔盖追杀老头,反而被老头用猎枪打瘸了腿的那个晚上。
舒澄澄喝了伏特加趴在床上昏睡的时候,瘸腿的谢尔盖被踢出了团队,第二天安德烈却仍然十分不高兴,当时舒澄澄和霍止以为安德烈闹脾气只是因为阿列克谢没有给到他足够的钱,现在看来,安德烈当时的脾气有点不正常。
当时舒澄澄和霍止都以为谢尔盖被阿列克谢处理掉了。但是他们都低估了恶人之间的感情,有时会分外坚固。
废物谢尔盖被阿列克谢宠爱了很多年,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足够忠诚。那天晚上他被打瘸了腿,阿列克谢要他暂时出局养伤,他什么都没说,没有意见,只有服从;第二天晚上,阿列克谢打来一通电话,要他帮忙,他立刻拖着条腿前往海崖边,一冷枪做掉安德烈,从海里拖出阿列克谢。
做掉团队里不听话的人,是老大和这个废物的惯用套路。安德烈死了,他们仍然是最亲密的兄弟。
至于这个任务,他们决定选一条好走的路——霍止和舒澄澄太难搞,他们干脆不要霍止许诺的双倍钱了,反正霍川樱给的佣金已经足够丰厚诱人。
这几天里,阿列克谢在铁皮房子里养伤,谢尔盖在封闭的小镇上寻找人质。他的腿不方便,找得不算顺利,在昨天傍晚时才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回到玻璃民宿。他的子弹够用,但是民宿外有自治会的人逡巡,他只能收手。
今天天亮,阿列克谢伤口炎症引起的高烧退了,下床前往民宿,打算亲自动手。趁着自治会换班的时间,他们潜入那栋屋子,结果房子里人去楼空。
这两个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的人质,竟然打算在今天远走高飞。
捷里别尔卡这几天雪拥蓝关马不前,他们还有什么可以离开的交通方式?
……
谢尔盖把枪上膛,看了眼远处等待补冷枪的阿列克谢。
霍止跟随他的目光看去,脑海里一瞬间掠过诸多画面——舒澄澄在铁皮房子里走到他身边,说“回去吃”,随后她在破办公室的玻璃窗上抹开一小片水蒸气,朝窗户外观察,她的目光钻凝沉着,如同对峙命运。
她在试图留住他。
谢尔盖对准舒澄澄的眉心,缓缓扣动扳机。他没看清霍止是怎么行动的,一眨眼间霍止袭到他眼前,ᴶˢᴳ他先听到骨骼断裂的脆响,随即清晰地看见自己腕骨向外弯折,子弹飞出枪口,撞在车后门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霍止拧断到了反方向。
枪声响亮,随即响起谢尔盖的嚎叫,船下船上、一阵骚动,办公室门开了,祝衡大步走来。
舒澄澄爬起来冲过去,“霍止!霍止!从他那离开!霍止!”
谢尔盖的车停在阿列克谢视野最好的地方,霍止就站在车前面。舒澄澄用力拽开霍止,霍止反手把她按在怀里后撤,眼前钻过一颗流星,从她帽子上划过去,在狐狸毛上燎出一道火星,接着穿过她飞扬的辫梢。
霍止手掌贴在她发尾上使劲按了按,确认子弹只燎坏了她的头发,竭力沉下声线,“上船。”
霍止握着舒澄澄的小臂,快步绕过车头,走向阿喀琉斯号。他仰头用俄语高声喊:“准备开船!”
船员们迅速行动起来,没有人希望被陆地上的事耽搁。
舒澄澄视线余光看见谢尔盖跌跌撞撞扑下车追来,她回头向祝衡喊:“快!”
祝衡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大船,扬手向船员做了个手势,大船预备起航。阿喀琉斯号引擎的嗡鸣声变大变密。
在开阔的甲板上,也许阿列克谢的视野会更好,但舒澄澄顾不上,差十几米就要离开捷里别尔卡了,她快步向前,步入大船阴影的时候,霍止松开了她的小臂,她继续向前走了两步,手心碰到衣服,碰到一片湿滑,她低下头看手心,掌心里有一片暗红。
她心脏骤然一沉,猛地回头。
谢尔盖拖着霍止的后腰,匕首扎在霍止腰上。他握着刀柄,轻轻旋转,打开伤口,随即拔出来。霍止低头看着离开伤口的匕首,皱了皱眉,似乎还没有完全看懂自己的处境。
谢尔盖撑着柱子爬起来,向石崖远远望去。
这两个人质再次把他带入了阿列克谢的盲区,再次只有他自己了,可是他得把钱拿到手。他把匕首对准霍止的太阳穴。
舒澄澄像头猎犬似的扑向谢尔盖,谢尔盖不知道她从哪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砰地被她扑倒在地,又被她一拳头砸在眼睛上,接着她掐住他的脖子冲着动脉一口咬下去。他剧痛之下左手拽住她的脖子一翻,舒澄澄被他摔在雪地上,按着脑袋狠狠往地上砸,重重的一下砸到石头上,她浑身力气霎时都卸干净了,但牙没松,死死咬着他的脖子,血淌了一嘴。
谢尔盖痛极了,左手从地上摸到匕首,握在手里,刀尖朝下,刺向舒澄澄的眼睛。她没来得及闭眼,耳朵里听见“咯”的一声轻响,看见身上的谢尔盖头一歪,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几秒后,他手一松,人朝她压下来。霍止扭断了他的脖子。
接着他伸手接住朝她眼睛上坠落的匕首,插到后腰,又把她拖起来,大步追上祝衡,把她推到祝衡怀里。
“带她去不下雪的地方。”他说。
祝衡看看甲板和石崖的方位关系,确认甲板上更不安全,人走在上面就是阿列克谢的活靶子,霍止是不会登船了。她接过舒澄澄扣在自己胸前,走向登船舷版。
舒澄澄被摔得神智不清,脚被拖着走,可是眼睛一直锁在霍止身上,霍止在阿喀琉斯号的阴影里深深看了她一眼,捡起谢尔盖手里的车钥匙,捡起地上的手枪,卸开弹夹,检查子弹。
又走了两步,舒澄澄突然清醒过来,猛烈挣扎,“霍止!霍止!你他妈的给我上来!……松开!”
祝衡和助理两个人都险些拉不住舒澄澄,舒澄澄暴冲几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拽住霍止的手,按住他腰上的伤口,努力不对他吼,“……一起走,霍止,一起走。我们不分开,你说的。”
霍止捧住她的下巴帮她站稳。舒澄澄在他手心里抬着沾血的脸,样子十分可怖,但他目光像在观赏一幅美丽的艺术品,“不行,”他指指石崖,“他跟我的帐没有算清,他是冲着我来的。”
他还是要走,她心里一阵凄惶,“那我跟你留下。你不上船,我也不上!……你跟我说好了的,我们不分开,你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这才是不分开!说好了的!”
霍止轻轻吐了口气,忽视伤口持续不断的钝痛,体温却仍在飞速流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架起舒澄澄,舒澄澄踉跄后退,被他重新推进祝衡手里,霍止擦了把她脸上的血,对祝衡说:“我答应你的钱还算数。”
舒澄澄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满脸愕然,声线终于变了,“……你从来就没打算跟我走?!你从来就打算撇下我?!……霍止,我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答应我的?我要跟你过,我不要别的,什么建筑,什么雁心,什么东山,你不要了,我也不要!霍止,你扔得下,我也扔得下——”
霍止用力掰开她的食指,两个人指腹上都有薄薄的茧,亲昵地碾磨。
“我从来都扔不下。”他说,“你是我毕生唯一杰作。”
两颗枪子同时崩在身后的车上,从其他方位来的。阿列克谢还有别的同伙。
舒澄澄还是不松手,霍止掰开她一根手指,她就拽住两根,霍止用力地抽出指头,她就更用力地抓住他。船就要开了,祝衡箍住她的腰上舷版,舒澄澄忽然猛地一扑,欠身紧紧攥住霍止的胳膊,声线碎不成声,“……你敢把我一个人留下,我恨你一辈子!霍止,你听懂没有?别逼我恨你,行不行?霍止,霍止!”
霍止面无表情,拿枪的那只手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舒澄澄被枪柄抽懵了,眼前黑了几秒,脱力松手,被祝衡趁机扯上甲板。霍止大步离开,发动车子,驶离码头。
舒澄澄被扔进船舱,舱门关闭之前她极目回望,飞雪铺天盖地,粉红的日光分明浪漫温柔。
船开了,一块块浮冰被核动力船割裂,船舱微微摇摆。船舱里一片漆黑,船的引擎、车的嗡鸣、冰海波涛,还有远处的枪声、撞击声,声音混成一团,细细碎碎炸进耳朵里。
舒澄澄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砸门,“霍止,霍止!——”
外面声响不绝,一声接一声。像有某种冥冥中的感应,其中突然有一声特别疼,疼得呼吸都被没来由地抽干,舒澄澄攥住心口轻轻跪下去。
那个雪人被留在捷里别尔卡。
第84章 第三个春天(1)
那之后的第三个春天,江城东山“雁”的第二期工程竣工。
这次的开发区域延续了第一期“雁”的风格,依旧与山水相偕,区域拓展到了东山山顶,地势高了不少,房屋也更加缱绻宽阔,总体上比第一期更醒目,设计师的名字是舒澄澄。
竣工仪式那天,舒澄澄没有去。
这位新晋的明星设计师从不参与作品竣工的庆祝活动。并不是故作姿态,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不爱逢迎,不爱攀附,为人和长相一样清淡桀骜。虽然以前并非如此,但那毕竟是以前。
曾经有人把她满身粉饰刮回原型,像颗真正的星辰那样,天生坚硬的质地终于崭露头角。
舒澄澄为“雁”忙了一阵子,一直没顾上给家里的狗洗澡,狗都臭了,竣工这天,她开车带狗去宠物店。
把狗送进店里,舒澄澄坐在门口台阶上吹春风,李箬衡给她打来电话,“真不来?”
“嗯。”
“有男大学生,来看看。”
“不。”
舒澄澄一到竣工的日子就心情不好,站在人声鼎沸中,她总忍不住回头看,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里。
那年冬天,祝衡的阿喀琉斯号送舒澄澄到海参崴,李箬衡和闻安得在港口接到了她。长途航行中,舒澄澄脑震荡和胃炎一起发作,没怎么睡过觉,人瘦脱了相,下船时他们几乎没认出来她,她抱着一顶帽子径直飞身跳下船,飞奔到码头上的售票处,拉住一个做外贸的东北人,“捷里别尔卡。”
东北人做翻译,替她问售票员买票,售票员摇头:“捷里别尔卡?早荒废了,没有船去那里。”
“摩尔曼斯克。”
东北人又替她问,售票员给她出示去摩尔曼斯克港的船票价格,她掏了一遍口袋,朝李箬衡伸出手,“……钱。师兄,借我点钱。我得去找霍止。我得去找他。他是不是死了?……我得去找霍止。”
李箬衡张开手臂,把她抱在怀里。
霍止没有死。用一台车、一把匕首、一支手枪,借助地形、障碍物和视野盲区,霍止把阿列克谢和他埋伏的同伙调下石崖、引向码头,随后居民自治会赶到了现场,闯入捷里别尔卡制造祸端的匪徒最终一死一伤。霍止自己也受了一些伤,其中一颗子弹钻过左胸,位置十分凶险,如果不是阿列克谢在封路的情况下搞不到好猎枪,那颗准头上佳的子弹很可能ᴶˢᴳ会炸碎他的心脏。
但霍止依旧没有丢失血液里弱肉强食的本能,只要在空气中抓到一丝有利因素,棋局就能转瞬倾覆。
干掉雇佣兵保住性命只是他的目标之一,他要的真正的结果远在小镇之外。
这场雪天里的枪击事件经由互联网传向外界,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事的诡异之处:那堆经济犯罪刚刚爆雷,传闻中,霍止正在苏黎世闭门不出,不见警方和政府部门、拒绝接受调查,可是他分明在北冰洋。霍川樱的谎言不攻自破了,董事会群龙无首,变成了一团乱麻。
霍山柳跟霍止在电话里谈了半个钟头,终于决定醒过来,陪同霍止选出来的可以主持大局的管理人员回到公司。
有霍家最正常的人出面坐镇,董事会火速做出了选择取舍,曾经为霍川樱掩盖事件真相的高层们借机放出了证据,霍川樱栽赃到霍止头上的那些罪证,又一条条都回到了她自己头上,还多了一条买凶杀人的罪名。
她的好梦比前人都要短暂。
阿喀琉斯号离港后的第三天,捷里别尔卡的雪停了。次日,道路被打通,警方抵达小镇,带走霍止。
随后是漫长反复的治疗,还有消磨意志的调查质询。
雇佣兵穷凶极恶,霍止没有防卫过当的问题,但在霍川樱的每一条罪状里他都算不上清白,如果霍川樱是纵火者,那他就是观火不语的同谋,将近三年的刑期,不长也不短。
这位曾经以孤高清白闻名于世的明星建筑师迎来这样的丑陋结局,外界一时哗然。
舆论甚嚣尘上了足足半年之久,最后世界终于把他忘了。
像他早就想要的那样,从所有人的眼睛里彻底消失,结束这场从一九三零开始埋下伏笔的荒谬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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