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犹豫之后,他最终还是拉开了窗户。
窗外安的是那种向外延伸、可置物的防盗网,上面架着一只粗糙的长木箱。
尽管明知道木箱并无异常,他还是从窗台上抓过一把羊角锤,将箱盖上的铁钉一一起了出来。
刚一掀开箱盖,里面的塑料袋便随着寒风扑喇喇作响。
他连忙将箱盖合上,拼命按住。
好半天,他才终于卸下恐惧,然后再次掀开箱盖,清点塑料袋的数量。
他一共数了三遍。二十个,数目没错。
本来应该是二十二个塑料袋,有两个已经被他销毁。
毕竟,无论在人间还是死神界,这都是对他极为不利的证据。
他是利用公司的殡葬业务来销毁证据的。借着工作之便,将塑料袋藏在即将入炉的纸棺或逝者遗物中,烈火自会帮他掩盖罪行。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不敢一次放太多塑料袋。他也无法将太多塑料袋放在身边,随时处理。因此,两天过去,他只销毁了两袋证据。
进度太慢了,他心想,这样的效率简直让人抓狂。
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要处理的是二十袋被分解的人类的躯体,不是二十袋垃圾。他既要躲过人间的警察,又要瞒过周瑗。要同时实现安全和高效很难。
好在气温够低,足以冷冻这些躯体。
想到这里,他用羊角锤捅了捅那些塑料袋,果然每一袋都硬邦邦的。
他本想再用手摸一摸,甚至想探进袋里,零距离感受被冷冻后的躯体的质感,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妄念。
他害怕被仲武再咬掉一根指头。
此时的仲武就躺在木箱里——确切地说,是他的魂魄躺在木箱里。
尽管躯体已被分解、失去生命力,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
那天,他刚一拧动成杰卧室的门把手,立刻被门锁机关释放出的高压电流击晕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一阵阵刺痛中醒来,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很快察觉到,自己并非身处黑暗,而是无法睁眼。
他用力挣扎,可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尝试呼救,结果发现有东西塞在嘴里边。
他只能靠被胶带封锁的听觉来判断,那个爱贱笑的小子似乎就在跟前。
他万分懊丧,前世历经无数大风大浪,如今竟这般窝囊。
只要我有机会——哪怕那机会微乎其微——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会让你死得很惨,他在心里咬牙切齿道。
就像是窥到了他的心声一样,成杰一点机会都没留给他,甚至不曾问他一句话,便直接将他的头颅锯下。
当仲武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的魂魄附在头颅上,耳边隐隐传来成杰拉锯挥斧的声音,那副正被分解着的躯干仿佛和他毫无关系。他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连同这颗头颅一起,但他无能为力。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封嘴的胶带由于血液浸泡、失去粘性,塞在头颅口中的抹布开始松动。仲武的魂魄立刻抓住机会,支配着头颅将抹布吐了出来。
这一幕恰好被成杰看到。他大惊失色,连忙丢掉工具,手忙脚乱地将抹布往回塞。
仲武自知无力反抗,便干脆趁着成杰慌乱,一口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成杰顿时大叫起来。他发疯一般捶打仲武的脸。仲武一不做二不休,猛一用力,竟将那手指连根咬断!
剧烈的疼痛让成杰发出更加凄厉的哀嚎,他几乎晕倒。在地上连滚两个来回之后,他挣扎着爬起身,将斧刃楔进仲武的牙齿之间,试图夺回断指。
可仲武并不打算就范。无论成杰如何撬、如何砸,他都紧锁牙关,同时利用臼齿持续施加压力,将断指进一步磨烂。
于是,当成杰终于敲碎仲武的门牙、扳开他的嘴时,竟根本找不出自己的断指——仲武的嘴里模糊一片,除了血和骨屑碎肉,什么也看不见。
冷风钻进木箱的缝隙,发出扰人的低鸣。
仲武对此毫不在意。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本来说好昨天找晴夏一起商量对策的,没想到竟食言了……
早该除掉成杰的。那小子明显已经恢复前世记忆,而且比我估计的还要危险。
那丫头能不能对付得了成杰呢……
我相信她一定能的。
因为我已经为她准备了一份关键证据。
成杰绝对无法掩盖那证据。他只会被那证据毁灭。
第45章 重逢
早餐吃过一碗热腾腾稠乎乎的炝锅面后,铭久的身上终于暖和起来。
租这套房子是在半年多以前。房东曾提醒过他,这栋楼很难在年内达到供暖条件。当时他并不介意,因为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有需要暖气的一天。
锅里还剩一口面条,铭久趁着温热全部吃下,就着大把被炝过的姜丝和葱花。
“啊——有姜,有姜!”
“吃姜好,祛寒。”
“我不要祛寒!”
“好好……我帮你夹出来,葱花呢?葱花总可以吃吧?”
“嗯,我喜欢吃葱花。葱花不辣。”
恍惚间,眼前竟浮现出前世里与女儿冬融一起吃早餐的画面。
铭久叹了口气。他为妻女做早餐的次数十分有限,而且几乎每次都做炝锅面。倒不是做不了别的,只是相比于粥饭汤饼,他更擅长这个。他做的炝锅面汤汁浓郁、料足味鲜,很受妻子和女儿的喜欢。
什么时候能再为她们做一次呢,铭久暗想。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市政清雪车辆从凌晨两三点钟就开始忙碌,街道和社区工作人员同样是天亮前便奋战在扫雪一线,因此当铭久出门上班时,道路上的积雪已基本清理完毕,一些易滑路段还被撒上了沙子和盐。
“停!停!”
正盯着脚下的铭久闻声立刻站住。眼前是个岔道口,一个套着红色志愿者马甲的人正朝侧方缓缓倒过来的清雪车大声吆喝着。
“好了,快过!”
清雪车一停稳,志愿者便赶忙朝铭久挥手,示意他抓紧通过。
“小心别摔了。”志愿者说。帽子和口罩之间是半张汗气腾腾的脸。
“谢谢您。”铭久说。
就在他怀着温热的心情、刚刚走过岔道口时,却忽然听到一些刺耳的言语声。
“撒这么多盐干什么,化的到处是水,脏死了!”一个穿白靴子的人抱怨道。
“你们赶紧的啊,我等着挪车呢!”一位轿车司机把头伸出车窗,朝车前正忙着为停车位铲出一条通道的环卫工们嚷嚷道。
铭久不由自主地朝那些肆意宣泄怨气的人瞪了一眼。
他随即意识到,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同样有了怨。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矛盾,有是非矛盾就会有怨气。他想,虽说不是所有怨气都会形成实质性的咒怨,但大部分咒怨却都是从这种看似平常的怨气中产生的。咒怨可能引发死亡,死亡却不可能根绝咒怨,更不可能消除怨气。因此只要人类还存在,怨气便不可能被消除,它只会催生出更多的咒怨。
由此可见,试图用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来化解人间仇怨的众神之长,根本就是个糊涂蛋。
忙碌和喧嚣之中,K市大部分区域的积雪渐渐迹隐形销,可位于秀水街深处的那栋充满文艺气息的二层建筑,却仍像是被白色包围着的孤岛。
这处小院远离主干道,又不常有人来,所以环卫工和社区工作者们才不会优先处理这里的积雪吧,伊郎站在画室窗前这样想道。
楼下没有任何动静,陶艺馆和清吧平时就不怎么开,花艺工作室和烘焙坊的人显然也没来。这栋建筑没有专门的物业公司服务,一向由入驻的商户自行打扫,既然一楼那几家店没来人,伊郎便准备独自一人清扫院内积雪,至少清出一条道来,顺便滚些雪球、堆个雪人,这些天被封在画室里,可把他憋坏了。
可刚刚穿好外套,他又犹豫起来。
前天,也就是他从国外回来,居家隔离的第七天,有人从画室门下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纸条,确切地说,是一封警告信。
千万千万不要出门,外面有危险。这不是恶作剧,请一定相信我。
不是恶作剧才怪呢,当时他想,窝在画室里才有危险,我已经啃了六天方便面,胃里荒得直冒烟。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天他刚一拉开画室门,一个大塑料包就倒了进来。包里有水果蔬菜、鸡蛋牛奶,还有一大摞烙好的馅饼。光看着这几样东西,他嘴里的口水便已汹涌澎湃。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这成本也太大了吧?他把那些食物一一捡出来,并未发现异样,只有馅饼袋子上粘着一张字条——
芹菜牛肉馅的,热热再吃。
是和警告信一样的打印字体,纸张的宽度和长度也完全一致。
伊郎一向爱吃芹菜牛肉馅的面食,馅饼、包子、饺子皆如此。他能看出这馅饼绝不是从馅饼店买来的,更不是速冻食品,进而推测这些食物肯定不是防疫工作人员送来的。他不由得猜想:是谁这么挂念我的安危、又这么了解我的口味呢?
当然是玫姐,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呢?
就算她知道我回来,可我们早就说好以后不再见面、也不能有任何联系和接触,现在却为什么又……
一股冷风卷着雪粒,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伊郎这才注意到,二楼的露天走廊上也覆着厚厚的雪。
再怎么有“危险”,至少也得把通道和楼梯清一下吧?伊郎暗想,万一玫姐再来,滑倒了可不好。
于是他拉开门锁,打开画室的门——
门外有两串浅浅的脚印,一来一回,画室窗前即是拐点。
伊郎蹲下身,那脚印是平底鞋留下的,尺码不大,上面掩着一层薄薄的雪。
这么说,她昨晚来过?
想到这里,他立刻拔腿往外奔,差点儿忘记锁门。
红色的K6路公交车尚未停稳,着急上车的乘客便已经拥到近前。虽说形式上仍保持着有先有后的上车队列,可那与其说是队列,莫如说是一根被挤压到极限的人肉弹簧。
铭久被夹在这根“弹簧”中间。他一向不喜欢拥挤。他试图和前面的人保持适当距离,可这样一来,就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插到他前面去。
他只好一退再退。要不是这一站下车的人多,他恐怕只能等下一趟车。
“你这队排得也太文明了。”公交车司机打趣道。
铭久笑笑,随即发现,这司机他以前见过,还替他和晴夏垫过钱。
“是吗?我早忘了。”司机将车驶离站点。
“我一直想找机会还您钱呢。”铭久从兜里掏出两枚硬币。
虽然为了满足防疫扫码需要,铭久备了一部智能手机,刚才的车费也是通过手机支付,但这两枚硬币始终在他的裤兜里放着。
“那就谢啦。”司机示意铭久将硬币放进仪表台下方的储物格里,自己则始终紧握方向盘。
“该是我谢您才对,”铭久起身扶住栏杆,“您的病好了?”
“嗯?哦,你说那次啊……现在没事儿了。老毛病,只能维持,去不了根儿。”
“那平时得多注意呀。”
“是啊。可不敢再有闪失了,我自己倒无所谓,关键是别连累乘客……”
铭久只顾着和司机说话,自然没意识到,身后的人缝里,有一个模样干练的女人正一直盯着他看。
雪虽然早就停了,可天依然阴着,冷风不时呼啸而过,把人脸割得生疼。
角山巷里,伊郎站在背风的角落,缩着脖子,不停地跺着已经冻麻了的脚。
眼前是K市市级机关七号办公楼,他想见的人就在这栋楼里上班。
到底是怎样的原因,竟让她深更半夜跑到画室门前?
到底是我有危险,还是她也同样面临危险?
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伊郎暗暗自责,他觉得自己昨晚不该睡得那么死。
七号楼前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伊郎连忙探出身去。不巧平地里忽然刮起旋风,他被腾起的碎雪和落叶团团围住,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挣扎着冲出包围圈,定睛细看,可那说话的却并不是他的玫姐。
就快出来了吧,伊郎在心里估算着时间。手机虽在衣兜里,但早就冻光了电。
他用冻得发胀的手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即便咬着烟嘴儿,他的牙齿依然不停打战。
又等了很久很久,风终于停了,云隙间也很难得地透出了一点点惨白的阳光。
七号楼前变得热闹起来。公职人员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从楼内走出,阳光之下,一张张倦容开始焕发光彩。
伊郎听李玫说过,七号楼没有食堂,工作日时,他们要步行到两个路口之外的机关大食堂吃午餐。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伊郎才守在这里,等着见李玫一面。
不一会儿,一簇簇深色的人形肿块里便出现了一个明快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长长的下摆非但未能将匀称的双腿掩盖,反而将身材衬得更加苗条。编着杨桃辫的秀发下,是小巧的额头和一双清新自然的眉眼。她安安静静地走在人群里,惨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尽管她戴着口罩,但伊郎知道,她就是他的玫姐。他最爱的玫姐。
他连忙挺直身体,拽了拽衣服,又抹了一把被风弄乱的长发。
他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但很希望被他的玫姐看见。
一步,两步……李玫越来越近,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可李玫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身边那位说话的女同事身上,根本没往他这儿看。
伊郎不由得暗暗着急。可他知道,自己只能站在路对面,不能太过靠近。
就在他以为自己被发现无望时,李玫无意中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他连忙隔着口罩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然而,李玫却立刻将目光转向别处,任凭身边的女同事讲得如何眉飞色舞,她的神情始终冷若冰霜。
这样的反应让伊郎始料未及。他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是我不该来找她吗?
还是因为……我没听从她的警告?
虽说伊郎猜到李玫或有难言之隐,而且看起来她一切安好,此行的目的基本达到,但一想到李玫刚才的表情,他便无法坦然离去。
于是他站在原地,又点了一根烟。
直到便携式烟灰盒全部塞满,李玫的身影才终于再次出现。
走在她身边的不再是爱说话的女同事,而是一个看起来很稳重的男人。
两人看起来年纪相仿,气质也相当,甚至可以称得上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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