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放下洁娴,走近冯莹,将手搭在她肩上,笑咪咪地说:“不认识我了。”
冯莹拿下赵彬的手,往后退了两步:“你身上有一股酸臭味。”又指着赵彬身上的灰布对襟衣服,问道,“你这是穿的哪个衣服?”
赵彬笑道:“我衣服打湿了,穿的村长的衣服。”
冯莹抿着嘴说:“你穿这衣服,样子有点,有点……”
“有点怎么了?”赵彬笑问道。
“有点……哎呀,我形容不出来。”冯莹认真地说。
赵彬笑道:“你是觉得我穿着农民的衣服,戴着干部的眼镜,样子不伦不类吧。”赵彬说着“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冯莹没笑,她又指着赵彬的头:“我从看到你,你就是光头,今天还第一次,看到你有头发的样子。”
赵彬含笑说:“你是没注意,其实我上次下乡回来,头发就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去理发,接着就去了灾区。”
冯莹又低头看赵彬的解放鞋,只见鞋子被泥巴糊得鼻子眼睛都没得了。不过,她没说鞋子怎么了,只抬眼望着赵彬彬憔悴的脸说:“你瘦啦,眼睛都窝进去啦。肯定没睡么子觉。”
赵彬说:“那里敢睡觉,以后慢慢给你说。吕娘呢?”
“上街买肥皂去啦。”冯莹说。
正说着,吕娘回来了。她进屋看见赵彬,忙打招呼:“赵局长回来啦。”
赵彬笑应道:“哎,刚到家。”
吕娘把两块肥皂往台板上一放,拎起墙边一个小桶,往外走。冯莹一把拉住吕娘,从她手里夺过桶:“我去提水。”
“你现在身子不方便,还是我去提,你把赵局长要换的衣服找出来。”吕娘说时,从冯莹手里又拿过桶,去了热水房。
吕娘走后,赵彬摸了摸头,对冯莹说:“我干脆去街上,把头发理了,回来洗澡。”
冯莹说:“等你回来,水就凉啦。其实你就这样,不理发也可以。”接着补一句,“不晓得你那这么喜欢剃光头。”
赵彬微笑说:“不是我喜欢剃光头,是以前打仗,要求剃光头,以后就养成习惯了。”
“难怪,我看到专署里好几个领导,也是光头。打仗为么子要剃头?”
“剃光头的原因,是打仗时,怕万一头部负伤,包扎起来方便些。”
“是这么个原因。”冯莹点了下头,接着劝赵彬,“你还是把澡洗啦,去理发好些。”
冯莹说时,走到墙边,提起那个大木盆往里间走。赵彬见了,忙从冯莹手里拿过盆子,说:“我自己来,你怀着孩子的,注意点。”
不一会,吕娘把热水提回来了。
赵彬洗完澡,本要上街去理发,可这时,他忽然感到两条腿软绵绵的,头也有点昏。实际上,他昨天就有这个症状,只是工作太忙,加之症状不重,就没当回事。可现在回到家,又洗了个澡,一切放松后,他一下子就有种想躺下休息的感觉。于是,便上床睡了。
吕娘怕洁娴在屋里跑去跑来,影响赵彬睡觉,就带她到外面玩去了。冯莹也怕打扰赵彬休息,就坐在外间小凳子上,继续上那只鞋帮子。过了一会,冯莹上鞋的线不够了,她便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从茶几上的针线篮里,抽出一截麻线,转身正要往外走,却忽然看见睡在床上的赵彬,脸红通通的。他怎么啦!冯莹心里一惊,忙走过去,摸赵彬的额头,“哎呀,怎么这么烫啊!”冯莹惊叫起来,她急忙摇赵彬的身子,“你发烧啦!”
赵彬微睁眼睛说:“哦。没事,睡会就好了。”
冯莹慌忙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表,插在赵彬腋下。过了五分钟,冯莹取出体温表,对着窗户一看,38.6度,就焦急的对赵彬说:“你烧到三十八度啦,快起来,到医院去!”
吕娘这时刚好回来了,她在外间听到冯莹叫赵彬去医院,便赶忙走进来,问冯莹:“赵局长怎么了?”
冯莹着急地对吕娘说:“赵彬发烧啦,他不肯去医院。”
吕娘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赵彬,然后对冯莹说:“赵局长不想去医院,可能是太累了,不想动。我去熬碗姜汤,让他先发发汗,看怎么样。”
半个小时后,吕娘端碗姜汤进来,冯莹赶紧把赵彬扶坐起来。吕娘把姜汤递赵彬:“不烫,我用碗转凉了。”
赵彬对吕娘说了声谢谢,接过碗,把姜汤慢慢喝下去,一喝完就又躺下。冯莹抱来一床五斤重的被子,盖在赵彬身上。赵彬说:“这么热的天,还盖棉被。”
“捂汗。”冯莹说。
到了吃晚饭时间,赵彬出了一身汗,体温慢慢降下来,他感觉人一下子舒服许多,就起来,喝了点稀饭,略休息了会,提着藤包往外走。冯莹见了,忙问赵彬:“你才退烧,往哪里去?”
赵彬说:“去办公室。今晚要开碰头会。”说完,打着喷嚏走了。
转眼到了八月,冯莹的二女儿,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出生了。九月九日满月那天,赵彬给二女儿取名:赵洁雅。
有天下午,三合院的罗嫂又来找冯莹剪鞋样。这次,她是给丈夫求棉鞋样的。冯莹把鞋样剪好,递罗嫂。罗嫂接过鞋样,没走的意思,她把椅子往冯莹跟前挪了挪,然后不停地跟冯莹说话。她一会儿讲三合院邻居间闹矛盾的事,一会说她自己没工作的烦恼。冯莹起初对罗嫂的讲话,没怎么上心,只嗯嗯地应着,但罗嫂讲到后头,说的一件事,却引起她的高度重视。罗嫂说:“……去年工业局分来一个大学生,北方人,这个大学生来了后,想把原配给甩掉,重新找个有文化的。可这女的,偏偏不信邪,她那怕大字不识一个,也敢一个人从老家找来。她来了后,就赖在她男的屋里,死活不走。结果呢,这个大学生没办法,只好天天教老婆学文化,也才教半年时间,他老婆就被安排到工业局当出纳。这女的现在已是正儿八经的干部了!”
冯莹半信半疑地问罗嫂:“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哟,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罗嫂把嘴一瘪:“你还不信啊,我爱人在工业局上班,他回来说的。”
罗嫂聊了会天,见时间不早了,就对冯莹说:“我这个人话多,一来就跟你说个不停,不聊了,回去做饭。”
罗嫂走后,冯莹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不时来到走廊上,朝办公大楼那方张望。
到了下时间,赵彬回来,刚进屋,包都还没放,冯莹就站在他面前,把罗嫂说的那个大学生的老婆,被安排工作的事,原原本本地转述给赵彬。赵彬略有点惊讶:“有这样的事?”接着说,“那一定是照顾这个大学生。”
冯莹盯望着赵彬,问道:“为么子要照顾他?”
赵彬说:“我们这里是大山区,交通闭塞,经济文化落后,从省城毕业的大、中专生,一般都不愿意来这里工作。这几年,我们专署这么多单位,总共才来了五个大学生。”
冯莹不满地说:“她一天书都没读过,就凭她男的教她认几个字,就安排工作啦,还是国家干部;我也不晓得,别人安排工作就这么容易。”
“这可能是上面为了稳定人才,做的一种特殊性决策。”赵彬边说,边在藤椅上坐下。
冯莹隔着茶几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服气地继续说:“我已经是干部,还有点文化,读夜校也取得高小文凭,为么子就不安排工作!”
赵彬瞟了眼冯莹,抿笑道:“你在家带孩子,不是很好吗?”
冯莹一听赵彬这样说,差点气晕过去。她把茶几猛地一拍:“搞了半天,是你不准我去工作,你那这么坏呀!”
赵彬吓一跳,随即说道:“怎么是我不让你去工作。”
“就是你,你是个大骗子!你一会这么说,一会那么说!害得我到现在还没得工作!”冯莹高声说道。
赵彬满脸通红地说:“我,我,我怎么是骗子……”
冯莹气愤愤地说:“你不是骗子,是么子!我们从竹萱来石谷的那天,我问你,我的工作怎么办,你说专署会安排的。你是不是这样说的?安排了没得!你后来又说么子,专署是大机关,我文化不够,要我补习文化,我补习了啊,文凭也得到手啦,为么子还不安排工作!”
“冯莹,夜校的文凭不能……”
“你莫跟我说么子!告诉你,赵彬,我再也不相信你这个骗子的话啦……”
冯莹说不下去了,双手蒙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吕娘在外间听到冯莹和赵彬吵架,起初她不好进来劝,现在听到冯莹在哭,就走进来,俯身对冯莹说:“怎么可能是赵局长不准你工作,他跟你说的玩笑话,莫当真唦。再说,晓得罗翠说这些话,是么子目的哟。我听别人说,罗翠的爱人从部队转业到专署时,领导安排罗翠去街道藤椅社做事,她嫌苦不去,她想当干部。但她不识字,肯定不能当干部唦。现在她听到有这么个事,心里不舒服,就跑来给你讲。她的话呀,你莫要全信。”吕娘拉冯莹胳膊,“莫哭啦,快吃饭哈。”吕娘又面向赵彬说,“赵局长,饭熟了,快去吃。”
赵彬嗯了一声,向外间走去。
第19章 冯莹自主找工作,赵彬浑然不知情
冯莹白天听了罗嫂的话,又跟赵彬吵了一架,这一夜,她心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觉,直到天快亮时,脑子才慢慢冷静下来。这时,她想清楚一个事,那就是她的工作安排,再也不能依赖赵彬了。
第二天早上,冯莹吃过饭,去了专署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黄毅也是南下干部,他认得冯莹,见冯莹走进来,就笑呵呵地放下报纸,说:“小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一面起身把冯莹让到茶几旁椅子上。
冯莹说:“找你有事。”
“找我有事?”黄毅满脸疑惑地问道。
冯莹点头:“嗯。”
黄毅给冯莹倒了杯茶,坐回原位,笑容满面地问冯莹:“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冯莹说:“我要工作。”
“你要工作?”黄毅愣了下,随即哈哈地笑道,“你在家带孩子,不是挺好的吗?”
冯莹见黄毅说话,跟赵彬一个腔调,心里难过得像退潮后,被抛弃在沙滩上的鱼样,眼泪一下冒了出来。她忙别过脸,望向窗外一棵树,直到把眼泪憋回去后,才望向黄毅说:“黄主任,你们怎么都这样说啊?”
黄毅抿嘴笑道:“哪个他们都这样说?”
冯莹委屈地说:“还有哪个他们,赵彬就是这么说的。”
黄毅又哈哈地笑起来。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踱着步子说:“从今年起,供给制取消了,领导干部家的保姆,不再由公家发工资。我是觉得,女同志嘛……”
冯莹打断黄毅的话:“黄主任,我晓得你要说么子,反正我不想当家庭主妇。我以前有工作,就是跟赵彬来到这里,工作才被搞脱的。”
黄毅惊讶地问道:“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在竹萱县妇联。”冯莹说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黄毅,“你看嘛,这是我以前的公费医疗证。”
黄毅停了踱步,接过小本子,仔细看了看后,诧异地问冯莹:“那你来专署后,怎么没工作了?”
冯莹声音有点哽咽地说:“我也搞不清楚是么子原因,不给我安排工作。”
黄毅坐回椅子上,又问冯莹:“你走的时候,单位没给你办调动手续?”
冯莹说:“当时走得急,赵彬要我快点收拾东西,他去妇联给我办的调动手续。”
“哦。那你们来后,赵局长怎么对你说的?”
“他怎么说哟,他一来专署,就忙得像打仗样的,那里顾得上我的事。我问他,我工作安排在哪里的,他说要等。我想,他是当领导的,不会骗我,我就等嘛;那晓得等了一年,工作都没落实;后来,我再问他我工作的事,他就说我文化低,我说我读过五年私塾,他又说大机关要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听他这么说,我现在想,我的工作肯定是搞脱啦。黄主任,你给我安排个工作吧!”
黄毅听完冯莹的话,觉得冯莹的工作,好像不由他管,她应找组织部才是,就觉得她找错了庙门。不过,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事,就对冯莹说:“你想工作,现在倒有个单位,看你愿不愿意去。”
冯莹一听,高兴极了,忙连声说道:“愿意,愿意,随便么子单位,我都愿意去。”
黄毅问:“真的吗?”
“真的,黄主任。”冯莹语气坚定的说。
“是这样的,为了解决大院职工孩子,没人带的问题,我们现在刚创办了一所幼儿园,你去那里工作怎么样?”
冯莹兴奋地说:“我最喜欢孩子啦,我愿意去幼儿园工作!”
黄毅微笑道:“你如想去,回去跟赵局长商量好了,再来跟我说一声。”
“不用商量!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冯莹不加思索地说道。
黄毅笑道:“这么大的事,你不跟赵局长商量,能行吗?”
“能行!”冯莹说。
黄毅嘴里这样问冯莹,其实心里却非常明白:专署大院很多领导的夫人,在家里都是权威,好多事情根本不与丈夫商量,包括他自己的老婆就是这样。他想了想,觉得让小冯先去幼儿园上班,她如不愿意干了,或者赵彬不同意她去,这也简单,回来就是。这时,他又问一遍冯莹:“你真的愿意去幼儿园工作?”
冯莹果断地说:“我真的愿意去!”
黄毅说:“那好,我给园长打个电话。”
黄毅走到桌边,按着电话机,摇了几下手柄,拿起听筒,向值机人员发送了信号。不一会,他跟园长联系上了。黄毅跟园长通完电话,转过身对冯莹说,“园长姓彭,是部队转业下来的,人蛮好。我给你写个介绍信,你去找她。”
冯莹心里一阵狂喜,连忙对黄毅说:“黄主任,谢谢你!我今天啊,算是找对人啦!”
黄毅写好介绍信,递冯莹,笑着说:“快去吧,彭园长刚才在办公室。”
冯莹拿着介绍信,欢天喜地地步出办公大楼,然后从专署大门左边一条三合泥路,往前走去。没走多远,就来到幼儿园大门口。见门关着的,她便上前“砰砰砰”地敲门。少顷,门“咯吱”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头手把着门边儿,半个脑袋探出来,问冯莹:“你找哪个?”
冯莹忙对老人说:“大伯,我找彭院长有事。我住在专署大院的。”
老人哦了声,把门开大了。冯莹进来,老有指着左边三合院最中间一间房子,对冯莹说:“彭园长的办公室在那里。”
冯莹谢过门卫,沿䓍坪中间一条小径,往那边走去。冯莹来到园长办公室门口,见门开着的,里面有个女同志,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在翻看,她轻轻敲了下门框。那个女同志听到响声,抬起头,见门口立着一个穿着浅绿色毛线外套,梳着两条短辫子的年轻女子,就搁下本子,微笑地问道:“你是……”
“我是冯莹,来找彭园长。”
“哦,我就是,进来吧。”
冯莹进去,把介绍信递给彭园长。彭园长指着桌子对面的椅子:“你坐,黄主任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时,展开介绍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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