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姊。”他眨巴眨巴冶丽的眼眸,“晋王从未幸过你,你的存在,是他心尖子的替身,是他和宋盈犟气的工具,仅此而已。”
“而我呢,好像是因你的关系,得到淑妃重视,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他温声道:“事实真的如此吗?事实分明是,我与王府嫡长孙的八字相仿,连名讳都相近,他打娘胎里体弱多病,我恰好可以做他的挡灾牌……”
他的吐字又轻又柔:“阿姊,我们的命,是如出一辙的贱,不论如何攀高,都一文不名。”
少年所说种种,薛妙作为当事人,自然一清二楚,她并不觉得王府亏欠他们,毕竟他们获得过切实的利益。
她单刀直入,“你的目的是什么?”
薛锦词蹙眉太息,悻悻然道:“阿姊,我觉得,是我们的命数太差。我们应该改命。”
“改命的头一刀,当然是颠覆薛家。”
薛妙目露萧瑟,“颠覆薛家之前,必须颠覆王府,对吗?”
少年不语,只是笑。
薛妙无力驳斥,认命般塌折双肩,颓然转步。
薛锦词目送她的背影,吩咐守门的军卫:“你去护送她。”
*
军卫无声缀行,眼看女子行至拐角,即将步入她的寝院,他预备离开,却见女子突然回眸。
一枝又一枝的木芙蓉花被她拂开,她移步到他面前,含泪仰面看他,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无声而暧昧。
军卫喉头滚动,心腔砰砰振响。
薛妙红唇翕动,好似急于诉苦,忽见一片银光,女子手中尖钗飞掠,疾速贯穿他的喉管。
军卫应声倒下,她俯身,利落扒开他身上的披甲,搜罗出代表身份的牙牌,掐准时机闯出别苑。
她的目标,是萧宁越暂居的县主府。
她的兄长身为中山王,镇控岭南,手下亲兵无数,足矣在朝堂更迭时屹立不倒,是挽救晋王府的最佳人选。
更何况,为了许琅城,她必然会鼎力支援。
*
掠过沿路的黄叶,碾碎漫地的秋霜,二人历时一个时辰,险险来到山峰近处。法圆寺在山巅尽头。
策马的速度过快,马儿不免疲乏,急需休整片刻。
许琅城观少女面无血色,想是晨起迄今太过慌忙,不曾进食,他沉吟几许,调笑道:“马儿休息时要茹草饮水,我们要不要向马儿看齐,趁机填填肚子?”
语毕,他在腰间麂皮囊中挑挑拣拣,意外翻出一包完好的糕饼,“看来是上天料到我早有今日,竟然这般贴心。”
宋迢迢不禁笑起来,观日头午时将至,料定对方也是饥肠辘辘,遂道:“我们都吃些罢。”
许琅城无可无不可,拨开油纸,入目赫然是一排整整齐齐的蟹粉糕,他面露难色。
一个人明明不能沾蟹,身上却常携蟹粉糕,这事着实很难解释,小娘子心思重,他若如实说,她反会以为自己故意推让。
少年心道,偶尔吃一点,其实无甚大碍,横竖起阵疹子的事,有胡服翻领遮挡,左右看不见。
他如是想,也就如是实践,略吃一块,便推说太咸,兀自饮起水来,咕噜噜饮入几大口,企图冲淡腹中的蟹粉,终究是徒劳。
这一段山路陡峭,不便控绁(2),二人牵马前行,不过一二刻,就听见少女惊呼:“许表兄!你可是不能沾蟹?面颊起风团了!”
宋迢迢急得打转,连忙去四遭寻草药,许琅城亦是始料未及,这一次为何在头面发难呐!既碍事又有碍观瞻,简直让他悔愧无地。
宋迢迢寻到些几片紫苏、防风,叫他服下,紫苏叶将将沾上少年的唇瓣,几道剑光自四面八方劈来,他咽下草药,顶着一脸红彤彤的皮疹,用剑鞘迎挡。
刀光剑影,少年身形如燕,剑招轻灵,青玉般的衣袍,红痕隐约的肌肤,一切的一切,逐渐与多年前的月夜重合。
那时二人吃过蟹粉酥,饮过竹节露,在前路遇见小队劫财的匪盗……
她的双目越瞠越大,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四五个军卫,他尚能应付。他牵起她的手,原打算拉她奔逃,树林中猛然窜出更多军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少年面沉如水,为带少女突出重围,祭出照霜摄雪的长剑,招式陡然凌厉,剑气疾劲逼人,数片军卫应声倒下。
然而寡难敌众,有悍勇的军卫纵身袭来,长刀距少年背部一寸之遥,蓦然停滞。一柄短刃,穿刺敌军的腹部,血珠溅落在少女的雪肤之上。
宋迢迢拨出匕首,回身望他,似悲似喜,许琅城以为她是被吓的,本想出声安慰,另一把长刀横空逼近,少女径直以身抵挡,他立时肝胆欲裂。
却见长刀犹豫避开,未曾再犯。
他思绪猛然清明,身法更快,拼尽全力将少女送上骏马,她原不情愿,听他提及阿姊,不再游移,催促马匹远离战场。
余下的十余名军卫,他强撑一口气,勉力缠斗,宋迢迢在血光中竭力驱马,不敢回头,唯有泪水淋漓不尽,如雨纷落。
*
宋迢迢成功了。
她在府兵围来的前一瞬劝走众人,绕开嶂固,顺利地引领淑妃和晋王的精锐相接,她并不知内情,猜的五六分也足够她应对骤变。
她精疲力尽,好在净妄也在其中,送走众人,她抽调出精锐中的银鞍,要他抢先去援助许琅城,只身打马随后。
折回山坡时,战况将歇,宋迢迢四处逡巡,发觉四处不单有军卫的横尸,还有一队不知名的甲兵。
她怔忡片刻,居然未找到许琅城和银鞍的身影,她立时慌了神,急匆匆地下马寻人。
林中乍然响起轻盈的叶笛声,宋迢迢循声步去,窥见林荫后,倚树吹竹叶的少年,银鞍静静地立在角落耸卫。
许琅城现下的模样属实不算俊逸,衣衫褴褛,满身血污,面颊红团不褪,滑稽又可怜。
可他看见宋迢迢,还是扬眉笑问:“我吹的好不好听?”
少女摇头又点头,茫茫然发问:“你既无事,为何不走?”
少年委屈地撇唇,“我怎能算没事,脸都划花了,恐怕以后娶不到美娇娘。”他顿了顿,泰然回答另一个问题:“为了等人……”
宋迢迢凝眉细看,果然察觉他眉梢一个淡淡的划痕,明知他是玩笑,她依然扬起笑靥,轻手轻脚地挨近他,道:“不用怕。”
许琅城茫然,“嗯?”
“你如果娶不到,我愿意、愿意……”最后几个字渐渐低忽,几不可闻。
“嗯?”他不得不疑心方才是否被刀剑震聩了双耳。
“难道我不够美麽?”宋迢迢不禁迟疑,缓缓摩挲自己微红的脸颊,叶落纷飞,金光镀染她如缎的长发,如梦似幻。
刹那间,天地俱静,少年觉得有一头小鹿左冲右撞,仿佛要冲出他的胸膛。
*
正统五年秋仲月乙酉,帝崩于蓬莱殿,年四十有四,谥号英。
同年孟冬亥月,新皇登极,祭祀天地宗社,制告天下。次年,改元建新,年号元和。
元和春月,晋阳城大雪如被,宋、许二家婚期将近,宋迢迢被杜氏拘在绣楼学绣喜帕,母女两人一般的手拙,绣出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来。
或像野鸭或像笨鹅,总归不像双栖双宿的鸳鸯。
二人笑闹作一团,累得宋迢迢腰腹酸软,支案去倒茶吃,随口提起:“假使阿姊在,必能够将我教的尽善尽美,她的绣工数一数二。”
她由此联想到宋盈的去向,叹道:“晋王节臣气概,孤身毁殿自焚在北庭,未费一兵一卒,保全百姓。但愿新皇念及这位兄长渊清玉絜,善待王府的孀妇遗孤。”
杜氏原是感慨,听得“新皇”二字,脸色几变,忍不住探问:“近日许家还安定罢?”
宋迢迢颔首,“许氏是望族,并不涉及党羽之争,影响不大。”她顺势想起另一桩事,掏出岸边堆叠的小盒,边搜寻边道:“反倒是韩嬷嬷,家中变化几多大……”
“据说是长子发迹,迁居燕京,邀我们去游览赏玩不说,还特地寄来一箧明珠美玉,说是贺礼。”
她挑拣出来一只红木的妆箧,推给杜氏看,里头昆山美玉、沙州奇珍……应有尽有,看的杜氏遍体生寒。
她语调颤颤,一字一顿问:“当真是韩嬷嬷寄来的?”
宋迢迢观她面色,心头猛地剧动,思及王府动荡前——韩嬷嬷另一封暗藏蹊跷的信笺,如实相告。
杜氏血色尽褪,再不敢隐瞒,将离开扬州城时她所知悉的所有,关于萧偃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少女听罢,面色乍看平静,持箧的手却逐渐不稳,满盒的珠玉轰然坠地。
她眸光晃曳,肃色道:“阿娘,不如你去同许家谈,就说、就说婚期提前,成不成?”
“行完婚宴,我们立即离开晋阳城,切不可搁延。”
杜氏面露难色,“许氏扎根晋阳多年,不知是否会允。”
“……倘使不允,婚约作罢便是。”
好在许家通情达理,同意将婚期前推数月,不教宋迢迢担惊受怕。
成婚当日,虽说婚仪从简,宋府内外仍是灯火煌煌,铺红十里,满院的玉兰未谢,海棠烂漫,缤纷的花瓣晕染烛火,更显出一种云蒸霞蔚、如临仙境的虚幻感。
吉时到,新妇拜别尊长,乘坐辇车陆续穿过垂花门、月洞门、广亮大门。
天色昏暗,新妇仙姿玉貌,娇怯却扇。
殊不知,府外等候的,何曾是她心心念念的新郎?唯有一重又一重披甲执戟的铁骑,数千军卫壁垒森严,个个身披拙劣的迎亲新装。
明为迎亲,实为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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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宋.柳永
(2)控疆,御马的意思
偃狗满怀期待,but没有镜头。
下一趴强取豪夺o>_
第35章 花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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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两朝的战争自正统二年孟夏伊始,持续了三载春秋,近千个日日夜夜,大宣半壁江山陷入龙争鱼骇,生灵涂炭,盖不侔矣。
于战乱的百姓而言,这样的日子自然是煎熬难捱,度日如年;于扶持先帝发家的新贵而言,却只恨岁月太匆匆,王朝更迭在即,一切富贵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倘要论萧偃这位主战人是何感受,世人思及他高居庙堂之巅的终局,穿戴衮冕受四海朝拜的场面,大多会感慨胜者的光耀,而后深感畏服。
至于萧偃本尊,他的切身感受是乏味。
权势固然迷人眼,堪称世间最极品的春/药,他却并没有需要助.兴的对象,或人或物。
他从重重炼狱挣出一条血路,剥.肤剔骨,浴火涅槃。
这一路,腥血与杀戮,猜忌与背叛伴行,他历经千般苦难,铸就万般罪孽,行到终处,忽觉得索然。
登极当夜,他阒然忆起一场旧梦,梦里是藤萝色的衫子,如缎的乌发,还有满室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看不清梦中人的眉目。
即便如此,即便只是朦胧的一段照影,遥远模糊,都令他欢/愉到瞳仁挛缩,连带遍身的骨血都生出炙热的欲.念。
故尔翌日晨起,当那碗黝黑的汤药如常被奉上案桌,他淡淡乜一眼黝黑的药汁,毫不犹豫的吩咐宫人将它倒掉。
他服这付药方半年余,头疾得缓,心性也越发平和,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他原不打算停药,对于一个治国的君主来说,心如止水总好过暴戾无常,可昨夜所梦,霎时间颠覆他的取舍。
即刻就有医官前来询问,他战战兢兢道:“陛下,禾医官云游前曾对下官再三嘱咐,这药关乎陛下的头疾,一旦停用,多日积压的痛症顷刻迸发,必然是头痛欲裂。”
萧偃听完,不怒反笑,“除却痛症,还有旁的麽?”
医官犹疑道:“据禾医官所言,应当与陛下深埋的心结有干系……”
萧偃未置一词,挥手命他退下,心内片片波涛骇浪,拍击得他浑噩的躯壳渐次复苏。
在他毅然停药的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他头疼愈重,记忆中空白的缺角伴随疼痛,也被逐次填平。
彻底记起宋迢迢的那天,恰值元日,他早早从宫宴脱身,甚至没有亲临应天门,与臣民共赏他御极第一年的烟火。
烟花炸响的瞬间,所有的回忆如同拥挤的浪潮,纷至沓来,与之共存的彻骨剧痛,他恍若未觉。
他拂开珠帘,踉踉跄跄的扶墙前行,从角落紧锁的箱箧中翻出诸类事物。
盛满花瓣的承露囊,刻字的燕尾玉簪,往来书信无数……
最后的最后,他寻到那片小巧的桃木符,时过境迁,木符几近褪色,唯有角落“福庆初新,寿禄延长”八个小字清晰可见。
他将木符纳入怀间,一再擦拭、摩挲,接连绽放的绚烂烟花照彻昏暗的大殿,照彻他双颊的热泪,病态的笑靥。
他在少女落笔于信纸间的署名,印下轻轻一吻,唇瓣张合,语气充斥着扭曲的愉悦:“新岁共欢,月娘。”
“我、回、来、啦。”
元日甫过,他将一干亲信召入紫宸殿,宫人们观他面色和煦,是难得一见的笑颜,原以为他要同肱股大臣论功行赏,年关岁宴素来是加官进爵的绝佳契机。
谁曾想不过一二刻,外间侍候的宫人就听到殿内的摔杯砸碗声,大殿内外立时胆寒,屏息敛声连片下跪。
年方弱冠的君王身穿常服,高坐金銮之上,象牙色的鹤氅宛若杳霭流玉,愈发衬出他的矜贵无双。
但见他以手支额,似笑非笑道:“朕从正统四年初开始服药,一则是为头疾不假,二则,彼时朕猝然得知皇后失忆之事,几度失控,欲要奔往晋阳,间接致使战败……”
“众卿多番商议,献出让朕服用忘忧药物的计策,大局未定,朕决意暂时采纳。”
“殊不知。”他慢条斯理把玩手中的玉如意,语气不疾不徐:“众卿对暂时二字充耳不闻,决意装聋作哑,朕一日不提及,就一日不让朕与皇后相得?”(1)
昔日帐中的谋士韩郢,年过半百,性子最是刚直。
听到最末一句,他再不能忍,径直俯首,哀戚高声道:“陛下明鉴!尔今朝堂初定,实乃革故鼎新的关键节点,您身处天下民心所向,当以治国为要,切不可懈怠呀陛下!”
“更何况,立后一事,当结合时局多方考量,怎可任意妄为!您所谓的皇后,未受宝册,台省更不曾拟写制告,名不正言不顺,谈何相得?”
他思及往昔祸事,不禁冷笑道:“依臣所见,陛下口中那名宋氏女,致使陛下屡次失智,狐媚惑主,不啻于妲己妺喜之流……”
萧偃但笑不语,指尖如意捻转,韩郢话音未落,突听得清凌凌一阵玉碎声,羊脂玉制的如意四散,霎时间,大殿寂静。
众人不免惶惶,半晌,方听君主温声开口:“韩公年事愈高,耳目愈发不灵通,朕与皇后结缘于微末之时,患难夫妻,有正统年间的婚书存目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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