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愿。”
他松了口,缓缓撩起衣摆,跪在翅木地板间,一步步膝行到宋迢迢面前,他抬起头,熬得通红的眼盛满女郎的倒影,衬着玉白的肤几多颓艳。
“奴甘愿,奴能够忍耐,能够做到。”
“但求女郎怜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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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被疯批前夫绑架了?憋慌,看我训狗大法。
这章有点短短的,下一章拉长战线,写到目标剧情点!正文还有四章的样子,保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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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广陵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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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留下来与萧偃用了顿膳。
无他,唯利尔。
萧偃这人为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情意,委实是很豁的出去——宋迢迢听了他的答话,用足尖勾着他的下颌,要他拿淮南道下辖光山、固始二县来表衷心。
半是调笑半是戏谑的话,他当真应了,宋迢迢猝不及防,恰时侍从传膳,她转念一想,到手的鸭子岂有遁走之理,就顺了萧偃的话,不曾离去。
说是一同用膳,可是布菜的内使被他屏退了,反倒是他这个贯坐主位的,侍候在宋迢迢身旁,一时剥蟹,一时舀汤,上下操持没个完,纵使闲下来,依旧不好生进膳,噙着笑,时不时望她一眼——不敢长久望着,恐惹她厌烦。
宋迢迢还是觉着不自在了,她在军中与将士同饮同食惯了,少有人殷情围着她打转,她嘴里甘美的蟹肉都失了滋味,细眉一横,瓷勺拨在碗缘,叮咚脆响。
“休得看我!用膳。”
萧偃一顿,楞楞接过她递来的碧粳饭,楞楞送到嘴边,不就任何菜品,一口一口细细咀嚼、下咽,仿佛在吃什么绝世珍馐。
宋迢迢专心致志啜着茭白汤,汤水见底时眼风一动,就瞥见郎子跌在桌面的泪珠,啪嗒啪嗒一颗叠一颗,像泛着光的玉珠,千片万片溅碎开来。
宋迢迢面上不显,心里咄啐,兴致缺缺搁了碗,萧偃立时察觉,命人撤膳,拭净泪痕,凑到女郎近前,露出个笑:“月娘莫恼,是我失了分寸。给你瞧样宝物,可否将功抵过?”
宋迢迢倚在屏风前的罗汉榻上,支着额阖目小憩,眼皮一颤不颤,待人摇着播浪鼓近了,她才睁开眼,望着眼前的物件,怔怔出神。
麂皮制的播浪鼓,佛手香雕就的磨乐喝,凝着鲜花的琉璃珠,蝈蝈笼、鲁班锁、手鞠球……
林林总总的小玩应儿,堆了一整个花梨木箱笼,或是她阿耶亲手作的,或是她阿耶行商路上淘的,花样百出,应有尽有。
幼时的宋迢迢,每每见了阿耶背着手向她走来,就知他必定备了好物件给她,多要喜不自胜,还要拉着他在檐下把玩一个晌午。
彼时扬州老宅大火,她有过风闻,心知这是萧偃激她的手段,不觉动意,左右她家不缺宅子。
思来想去最珍贵的,还是这些承载着欢跃与愁绪的物件。那时出走太急,不及带上,只当付之一炬了,为此暗暗怅惘多次,不想还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再是铁石心肝,都禁不住红了眼,背过身子揩了揩眼尾,伏在隐囊里闷闷发话,要萧偃将箱笼放下来。
她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敢转头,正对上萧偃躲闪的视线,她挑了挑眉,郎君头垂得越发低,慎之又慎道了声:“甚歉。”
宋迢迢置若罔闻,挑了只鲁班锁,信手拨弄起来,萧偃听着卯榫相接的声音,听着穿堂而过的窸窣风声,心腔缓慢地、不安地鼓动着,失去节律般。
突地,女郎手中动作一慢,身子微倾靠近他,“我不会这个。”
他的心停了一瞬,耳边嘈杂的声响被万千朵杏花齐放的扑簌乐声替代,他接过鲁班锁,压着嘴角笑意,小心地向里挪动一寸。
……
箱笼里头值得赏玩的物件确不少,鲁班锁解完还有唐图,唐图之后还有双陆。
可是唐图有拼完之际,双陆有打完之时。
萧偃一边掷彩,一边不着痕迹观察宋迢迢的面色,屋内玉漏声声,日头斜坠向西,他抿了抿唇,双唇沾上淡淡水泽,“坊门就要下钥,不如在此就榻一夜?”
宋迢迢不答,似笑非笑睨他一眼,指尖推动白马,吃了他一记弱棋,才道:“打我及笄那年,扬州城就放宽了夜禁……这些年,圣人顾着陇右和北边,扬州城蜂屯蚁聚,胡汉杂居,恐怕不拘则个了罢。”
被人当场拆穿,萧偃亦不气恼,弯了弯眼睫,“我远在燕京,却也略略知悉南疆的近况,近半年灾旱频频,对于百姓生计的影响不算小。”
“月娘亟需光州的附郭,不正因为光州是淮南粮道的关要?”
他的声音放轻,几乎不带任何棱角,如同引诱,“倘若我愿打通淮南粮道全线,使淮南淮北的敖仓任凭月娘遣用……月娘可否,饶奴一笑?”
宋迢迢搁下骰子,玉白指尖凝在乌檀木条案上。
当下间,谁都不曾开口。
淮南道乃至淮河以北的河南道,大舜口粮产出地的冠首,坐拥含嘉仓,毗邻太仓,握住当中的粮道,等于握住整个国朝的产粮要膐。
女郎不说话,指尖一旋,那枚四点涂红的骰子转动不止,她倏地笑了,“肯爱千金轻一笑……圣人是万民的圣人,而非为着佳丽挥金如土无人过问的世家子。”*
萧偃便道:“圣人萧偃,先知月娘,尔后知万民。”
宋迢迢神色莫名,抬手按住了骰子。
萧偃又道:“况且,比之诈虐的逆党,弗如我们作一家,既是一家,怎会生出损毁庙堂社稷的心思?”
这话机巧,宋迢迢眸子一转,“凭证何在?”接过郎君手中的玉珏,她轻飘飘一掷,玉珏拨打着远处的杏花枝弹回手中,她一下子笑出声,“你去摘枝端最甜最大的樱桃来,今夜就吃樱桃煎。”
樱桃煎制成岂是半日的功夫,摆明的刁难。
萧偃仿若不觉,空洞而靡丽的面庞蔓上生机,一对狐狸眼弯弯似月牙,颔首应喏,就要唤人出门。
突地,庭外传来青年郎子有力的喝声:“竖子安在!快快放过我家娘子,否则我必血洗巢窠以报之!”
是银鞍。
萧偃当场变了脸色,暂且按表不动,宋迢迢眸光闪烁,扶阑而起,将将踏出一步,身后人紧紧锢住她的腰身。
宋迢迢蹙眉看他,他强自撑出笑靥,眼尾极红,“月娘、月娘,你应了我的,不过一夜罢了……我就是想离你近些,稍稍近些,哪怕不在一间院子,我念着你与我数墙之隔,总能得个好梦……”
“月娘……五年又九月,五年又九月!燕奴几要忘记,一觉天明、惊梦不醒,是何滋味了。”
宋迢迢眉眼淡淡,推移他的手臂,“放手。”
萧偃唇瓣颤了颤,眼尾更红,交绕的双臂缠得更紧,宋迢迢彻底冷下脸,一掌送过去,扇红他半边脸皮。
“适才是谁誓天指日?怎么?转头就要食言?”
萧偃寸步不让,她就加一掌,君王被扇偏了头,惨白的肌肤上印迹分明,整个人伏在地上,伶仃无靠,宋迢迢退远几步,头都不回朝外步去。
“淮南全线粮道及太仓拨粮赈灾!竟都不能教你留情一二么?”
宋迢迢想了想,到底如实以告:“接了你的玉珏,明面得了粮道,实际上,两派的兴衰就此联系,具体作何?招安还是和盟?此等大计,陛下做得了一言堂,我绝不可。”
说着,她交手执了个礼,“陛下,容后详叙。”
她这番话,道明原由保全颜面,已是留情。萧偃听了,却是笑个不休,笑得腰背弓作一团,嘴里呢喃低语,凑近了方才听清他在说:“你还是要选他……你总要、总要选旁人……”
时隔多年,宋迢迢对他的行事逻辑不大摸得准,她警惕心起,立在门前,捏紧了袖间小箭。
日光透过杏花淌在翅木地上,一地的扶疏花影迎风拂摆,映在郎君的衣摆间,恰如细密暗纹,他连声称好,扶着条案起身,衣裳间的暗纹随之流转。
花影里,他微微偏头,碎发浮在光中,状如合欢,眼瞳是两丸幽幽的水银,柔软且淬毒。
他笑:“那我就去杀了他。”
宋迢迢瞳仁一缩,咬住槽牙,冷冷嗤了声:“好哇。”
她让开了路,“去罢。此去以后,九天碧落,你我断无相见之日。”
萧偃霎时钉在原地,半晌,缓缓收住出鞘的剑,没有说话。
宋迢迢不作停留,调转步子,萧偃低着头,掌心一下一下揦过剑刃,腥血嗒嗒落在地上,响声比泪水碎裂粘稠数倍。
他浑无知觉似的,固执地、病态地,不断刮擦着,很快,血肉粘连,白骨渐现,宋迢迢终是忍耐不住,疾步往回,一脚踢翻他的短剑,扬手连扇多下。
扇罢,犹不解气,挈着他的衣领,扬声斥道:“豕狗不如!废了手,握不住剑,揽不住权,于我全无半点用处!非要如此么!”
萧偃颊边渗出血丝,如碾碎的胭脂晕在雪地,痛意尖锐,他却很高兴,捂着脸,噙着泪笑说:“月娘心里是有我的……”
“月娘……”
他生怕宋迢迢目睹他的窘迫,心生不喜,垂着眉眼,只用完好的脸颊对着她,道:“月娘,燕奴不犯浑了……你能应燕奴一个要求么。”
“最后一个。”
宋迢迢松了手,吐出口浊气,无计奈何:“何事?”
他捏住她的指尖,贴近唇角浅浅一蹭,“替我刻个字罢,月娘。”
*
银鞍为防同袍受累,孤身前来,挟了名路过的贵女,险险闯入小院,一番波折,到底带回了宋迢迢。
回程路上,宋迢迢魂不守舍,差点栽倒,银鞍扶住她,搀着崴足的她上楼,他一贯是少动嘴多作为的性子。
反是宋迢迢先开的口:“你怎么截了贺韫之?”
“她装扮很是不凡,又在内院行走,想来身份显贵。”银鞍道。
宋迢迢不解,“她武艺不俗,善用错金鞭,怎会轻易听之任之?”
银鞍听到这,搀扶宋迢迢的手臂僵硬一瞬,方道:“不单如此……她还与我说,这月十二花朝节,诸巳要与西洋人在广陵湾议事。”
宋迢迢登时愣住,银鞍探问:“娘子,此话堪信吗?”她满腔思绪转圜不下,眸间光亮一闪,径直问他:“倘要与朝廷合谋,角抵逆党,你情愿么?”
银鞍颔首,他不觉得这有多么难以忍受,娘子的话于他就是法旨,他从无不遵之理。
这一夜,宋迢迢久久无眠,起夜时,提笔书了封密信,寄往潭城。
*
百花节当日,城中女郎纷纷前往花神庙祈福,并剪五色彩笺,以红绳穿之悬于庙宇,剪彩祈福完毕,丽人相携赏花,在春光中采花扑蝶,入了夜,各家张挂花神灯,红花绿枝映彩灯,奇光异彩,美不胜收。
光华最盛的广陵湾,花神灯、狮灯、花车延绵不绝,临湾的运河水光涟涟,一座巨大的双层画舫停靠在岸,舫内灯火通明,繁弦急管。
牙人吴七上上下下奔走,引着勾栏里的名伎逐一入船,又来传唤献艺的乐人,乌泱泱的脂粉香夹着莺啼燕啭扑来。
吴七连连喷嚏,手拿汗巾擤着鼻子,仔细勘验每一个人的牙牌,对到一名男乐,身形高大,面生得紧,他两条八字眉扭成巨胜奴,“慢着!你打哪来的?”
宋迢迢抱着箜篌赶上来,一双春水眼隔着珠帘盈盈一眄,“郎官,是奴呀,双金下处的露儿,郎官前阵不是说缺个跳胡腾舞的男乐,奴一家都是乐籍,这不,特将阿弟带来了,解您燃眉之急。”
双金下处的确有个露儿,祖上就是乐籍,偏偏人太多,他记不太清模样,隐约记得一双眼睛生的颇好,他闻着脂粉香,脑子晕乎乎,又是一声嚏喷,瞄了眼牙牌,确认无碍,挥了挥手。
登船后,众人挤在甲板吹了阵风,乐声起,鱼贯入内。
宋迢迢和银鞍为着今夜,拾起搁置已久的技艺,勉勉强强混了半场,一边献艺,一边分神去听底下人谈话。
诸巳连同一个红发的粟特商人坐在上首,轻歌曼舞,把酒持螯,这群人渐渐放下心防,谈起话来,声线压得低,宋迢迢费劲浑身解数听得几句,当中一个字眼传来,她浑身一僵,险些错了弦。
幸而一行人平平顺顺退了场,宋迢迢缀在末端,错身的银鞍打了个暗语,快步走远。
画舫已然启程,漫无目的游弋,乐人们被安排进狭小的舱房,宋迢迢低调行事,候到宴席过半,她借口更衣,出了舱房。
这节骨眼守卫松懈,席上诸人酒酣耳热,她一路借着夜色遮掩,沿着隐蔽的槛墙而行,绕过桅杆,拾阶而上,根据她获悉的情报,初初排查,止步在一间漆黑无光的舱房前。
还未推门,她闻到了火药的气息。
她手心发了汗,拔下发间的细簪就要动作,时有酒气被风送来,连带男人的呼喝声:“诶!那边!那个水色衣裳的!戴珠帘的!”
“就是你……过、过来……”
宋迢迢绷直了背,回过头,原是个醉醺醺的商贾,她在席间见过,她娇笑一声,学着乐人的步态,迎过去,“哎呀!奴当是谁!原是刘家郎官……”
刘姓商贾嗤嗤笑着,伸手就要去揽她,“小娘子……当真水灵!尤其一手箜篌!弹得整好!”
“我特特追出来的……寻了半刻钟哩、快、快来。”宋迢迢斜眼嗔他,一帕子打到他脸上,曼陀迷/香熏得他不省人事,肥腻的身躯登时东倒西歪。宋迢迢柔荑向上,作势勾他,临到半空手腕一转,重重劈到他后脖颈。
男人滩成一团,宋迢迢将他拖向隐秘处,不想一个守卫觉出异样,巡弋至此,持着火把步步逼近。
就要发现宋迢迢藏身的死角,她抛下商贾,闪身一避,守卫当即抽出腰间配件,向前连突数下,硝烟滚滚,血气弥漫。
四座鹊起。
宋迢迢既要避着搜寻的守卫,又要设法与银鞍接应,遍寻脱身之法不得,几要支应不住,藏进一间空舱房的箱笼里。
箱笼逼仄,她本就中了伤,弹丸间大约掺了迷药,催得她浑浑噩噩,只得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她蜷缩在角落,压抑着渐重的吸气声,四遭的一切好似浸了水的棉絮,闷闷塞着她的耳孔、鼻腔,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模糊中,一道细微的动响渐次近了。
是男子的脚步声。高壮,善武。
她紧紧按住袖箭,箱笼掀开时寒光一现,短箭送出,在来人的眼尾擦出道血痕,宋迢迢愣住。
“萧燕奴……”她喃喃唤了声,出箭的手脱力下垂,整个人一歪,萧偃稳稳接住,带她出了箱笼,靠在矮榻后,一手护着她,一手翻着腰间承露囊,掏出颗淡金丹药,送入她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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