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益州一行人闻讯当日,一丝犹豫都无,拔营北上,日夜行军,终在仲秋十七日抵达迦陵关城。
抵达当夜,精于奇袭的杜菱歌不作休整,引小股骑兵,联合秀宁军的弩手,夜袭蕃军,出其不意,剿杀蕃军两千士兵,俘获千户三名。
蕃军心有怯惕,萧宁绎深知秀宁军厉害,在与固怀商榷后,率军后撤二十里,扎营断肠山脚下羌河上游,以观军情。
仲秋十九日,迦陵关整军完毕,全军人数近五万人,浩浩汤汤遍布关城,然与城郊的十五万铁骑相比,仍是众寡悬殊。
更何况,蕃军除却铁骑,还有深奸巨猾的萧宁绎助阵,俗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他旗下曲部个个好战,另有一支豪阔的舰队。
舰队在寻常戈壁或许无用,但有西北百川源流之称的羌河借势,岂无大展旌旗之时?
当初蕃军得以顺利穿行天山,除却诸家提供的铁索道,多亏这支舰队的运作。
反观迦陵关这边,虽有身经百战的精兵,却多为步兵,步兵对骑兵,向来是不占优势的,时逢河北有乱,燕京须守,可供调配的兵力所剩无几。
待得别处援军抵达,少说都是十日后。
想来萧宁绎同样想到这点,念及手中那张秘而不宣的底牌,深觉对面有外强中干之嫌,与其拖到援军将至,不若速战速决,十捉九着。
于是就在仲秋二十日,两军进行过一定规模的交锋试探后,蕃军率先发起了总攻。
*
仲秋廿日,迦陵关城。
不及卯时,红日跃出低平的大漠,浮云在天幕飘来荡去,似蓝宝石里凝练的棉絮,无声包绕着关城。
关城南门,将士们匆匆用完早点,还未佩上披膊,烽火台就点燃燧烟,斥候挥舞着小旗,直冲中军大营,持着青金锤的苍奴踏出营帐,低头听完斥候禀话,问:“果真是重骑?”
斥候点头,“的确是重骑,是以铁蹄声隔了十余里就传到此处,重骑行军会慢些,约莫半个时辰到达。”
苍奴沉吟:“骑兵终归不耐久战,城门已用铁汁铸牢,只消死守城门。倘使敌军祭出云梯,就用城墙上凿好的洞口应对,各司其职,对阵有序。”
听列的将士纷纷应是,苍奴说罢,飞身上马,他是回鹘血统,身长足有九尺,魁梧奇伟,手中金锤重达二十均,就连坐骑都比旁人的高大许多。*
他坐在马上,肃色道:“按着先前的计划行事。我须去城北应战,杜将军会来接应我。她的威名,想必诸位是听过的,无需惊惶。”
他振臂一挥,贯来沉闷寡言的人,此刻散出非一般的光采,威颜凛凛犹如神明,“众将士,在这存亡绝续的关头,我等齐心协力,必破贼人!必渡难关!”
将士高呼,他转向城北疾驰,与飞马而来的杜菱歌擦身而过。
千军万马之间,二人就如比肩多年的同袍,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奔向前路。
杜菱歌与杜阙齐齐下马,领着五千秀宁军行向前线,正要上城楼,一个守城的老兵低低啐道:“都是女子,如何担得住事!”
杜阙蹙了蹙眉,杜菱歌转头,眉头一挑,一言不发,提起陌刀向前一掷,投石车上的石块顷刻四分五裂,秀宁军内一名士兵出列,拨出陌刀往回掷。
拔山倒海的陌刀一路回旋而过,教人避之不及,说口的老兵亦是望而却步。
杜菱歌轻飘飘接住,将刀别向腰间,风沙起,她身后的红袍烈烈,笑靥张扬一如艳日,“这把刀,仅仅刀身就有二十钧,一刀可斩五骑,一场战下来,刀下亡魂至少百人。秀宁军中,人人配之。”
“等你做到,再来置喙。”
话落不久,蕃军来袭,派出重兵直攻城门,城门危矣。杜菱歌命令放开城门,领着亲信百人直冲中军,陌刀起起落落,切瓜砍菜般,一刀下去人马俱裂。
蕃军因着夜袭一事,本就畏怯杜菱歌。
杜菱歌天生神力,比之赞普还要善战,加上她们一行人配有骏马,来去如飞,短短一刻钟,就斩杀近千人,教人连影子都摸不着。*
蕃军放弃城门,改用云梯。
云梯势如贯虹,可置百名兵卒于上,一旦靠近城楼,蕃军就可入城大肆屠戮。
不想城墙间藏着隐蔽的洞口,多由奇兵把守,每每云梯接近,奇兵通过洞口将云梯勾住,令蕃军寸步难行,后行油泼火烧之举。
蕃军大溃,迦陵关出师大捷。
斥候捎来捷报时,日头已过午时,天边黑云压城,颇有风雨欲来之象,宋迢迢草草吃了午食,正和统领支援兵的银鞍议事,两人几步开外,未着甲胄的萧偃一身玄色鹤氅,趺坐在胡椅上,慢悠悠的擦拭佩剑,一面擦,一面笑吟吟的望向两人。
报信的斥候乍观此景,身子一僵,总觉得圣人这笑——笑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他飞快的别开眼,半跪下去,作揖禀话。
萧偃不赞一词,而是摸着剑鞘转了脸,脸上的笑意真切几分,眼儿弯弯盛着光,“月娘神机妙算,阿姊果真胜了。”
宋迢迢细眉一横,“谁是你阿姊?”
萧偃讷讷低下眉眼,捂着胸口要笑不笑,唇色泛白,“我敬重亲近杜将军的心,与月娘敬重亲近杜将军的心并无二致,就觉唤阿姊合宜些。”
宋迢迢一噎,哼了声,走过去扯了扯他的大氅,“这里不比你的金銮殿,风沙大得很。你穿着些许衣物,到时旧伤复发,就更不消来掺和这里的事了。”
萧偃得了此话,喜上眉梢,正要接茬,宋迢迢偏过头,与斥候说了两句,斥候欢欢喜喜退下去,她就继续传话银鞍,不知说的什么,银鞍面色越发凝重。
待人离去,宋迢迢回身坐在另一把胡椅上,一手搭着卷云扶手,一手支着额,小指一下一下刮着眉梢,黑云聚聚散散,倏地拢住天光,倏地供出红日,赤金色的日光直射过来,刺得宋迢迢皱起眉,小指顿在眉尾。
萧偃倾身遮住日光,目光循着城楼下一株银柳树打转,树梢拥挤的白花上凝着露珠,倒映出宋迢迢的眼睛。
盈盈的露珠,盈盈的眼睛。
有风拂动,他的鬓发和女郎的碎发啄吻在一起,他发觉女郎支远身子,就兀自拢住鬓发,问:“月娘在忧心北门与东门的战事?”
宋迢迢嗯了声:“蕃军兵多将广,恐怕两门齐攻,我叫银鞍择一援之。”
萧偃就道:“北门尚有长台庇翼,东门说是面朝肃州,肃州备军或能增援,可是大舜头尾受制,边城人人自危,肃州刺史畏葨不前,难当大任。”
再者,东门守将是较为大条的归浦,而非原先计划的黎弦。
宋迢迢心知这是实话,听了总叫人欢喜不起来,遂道:“我去烽火台一观。”
话音未尽,她闪身绕入城楼,萧偃依旧望着前方的露珠,风断断续续的吹着,他的鬓发断断续续掠过他的唇角,带来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莫名笑了笑,站起身,召来隐匿处的暗卫,“薛锦词……不是求一个起复的机会?传他来见我。”
恰时,露珠不堪风沙摧挫,下跌碎裂。
*
宋迢迢与萧偃所料不差,首先遭受攻击的是城南,受创巨重的却是东门,银鞍疾速去援,战况未果。
东西南北四门,竟是苍奴所在的北门,与宋迢迢驻守的西门久无大战。
萧宁绎立在西门下,按兵不动已有半日,只不时放来几支轻骑袭扰,如孑孓跳号,惹人厌烦。
西门作为迦陵关正门,意义非同小可,不得率性处之,宋迢迢拖了又拖,快到未时,得讯斥候,道是苍奴所在的北门遭受突击,她按捺不住,正欲赶往城北,贴身侍候妙年的乳母拖着流血的瘸腿,跌跌撞撞冲上来。
“月师!月师!穆领军叛变,不由分说打伤守卫!掳走了幼主!幼主危矣!”
宋迢迢登鞍的足如灌铅铁,慢慢落回原地,堪堪挪了一步,就教她整个人跌靠到银柳树上。
直到萧宁绎派使来谈,她仍是愣愣的不大回得过神来。
穆如令?怎会是穆如令?
宋迢迢早在梧州病重时,就已料到出了内奸。
不然以她的防范严密,甚在广陵湾中伤时,还被萧偃不计成本的用过天山诃,怎会沦落到疾不可为的地步?
故而她病愈后盘查过身边人,拔除了三两眼线,不及深究就要整军上阵,这事暂且搁置下来。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内奸是穆如令。
怎会是她?
萧仰受困危城,是她冒死来报;萧宁越以血洗血,是她拼命襄助;甚至这么多年,关于妙年的种种,她比常人都要上心千倍百倍。
宋迢迢这才放心在危急关头,把妙年托付给她,由她护卫。
倘有变故,穆如令应当全力护送妙年出城。
总归不是现在这般,反将妙年送入萧宁绎口中。
宋迢迢这样惊懊,倒不是她对于人性报以厚望,而是她深深明白,自己错算了,她一生汲汲营营,步步小心,偏偏错算两次。
一次事关碧沼,一次事关妙年。
两次都铸成她生平大痛。
她咽下波涛汹涌的恨意,面不改色听着信使洋洋的说辞:“……汉王慈佑,向女郎许诺,只要女郎出城,奔赴断肠山山崖与汉王说合,就可换回幼主,让迦陵关逃过一劫。”
“如若不然?”宋迢迢问。
信使执了个叉手礼,笑眯眯发话:“如若不然,汉王必要血洗迦陵关,以幼主首级报之。”
宋迢迢皮笑肉不笑,“还有他法么?”
信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搓了搓手,道出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拿圣人去换。”
宋迢迢颔首,“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知道了?是前者还是后者?
信使欲问,宋迢迢抢白:“允许带扈从么?”
信使立时索然,清清嗓子:“汉王的意思,至多带一个。”
一个,和不带区别何在?
说到底是萧宁绎的劣兴罢了。
她带与不带,断肠山都有数不清的刀枪剑戟侯着她,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在逼她,不如说意在逼出萧偃。
红日如同晕湿的墨点,曛着黄沙,曛着城楼,曛着银柳树,一切都是昏昏的,宋迢迢觉得自己是褪色的拓迹,突兀地留在此地。
她对着银柳树下的水洼照了照镜,理顺鬓发,理好箭袖,带上明月弓走向城门。
昏昏的日光带着冷意,有人站在她身后替她遮挡,她主动避开,不曾回头,只道:“你不能去。”
身后人不语。
她继续理着箭袖,“你去,与促臣民赴死何异。”
“继续守着迦陵关罢,替我看顾苍奴父女,还有兄姊。”
身后人还是不语,反而离她愈近。
她蓦地回头,唤了声:“萧燕奴。”
四遭空荡荡,分明空无一人,她的视线虚虚睇着远处,抿紧双唇,步出城门。
*
宋迢迢行路行到一半时,发现了缀在身后的十一,她立在半山腰冷冷看着拘谨的郎子,半晌,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跟紧了。”
十一怯怯应了声,熟悉的北地口音,宋迢迢瞥了眼他,总觉得莫名古怪。
她折下路边银柳树的一片狭叶,问道:“你主子命你来送死,你也甘心?”
十一当即跪下去,拱着手,一板一眼道:“若无圣人,十一岂有今日?十年前,燕统领把奴从角斗场拉出来,奴的命,就当永为大舜、永为圣人所用。”
宋迢迢听了这话,心里的疑虑减弱,她拭去叶片间的水露,将之凑到唇边,低低吹了阵《阳关调》,两人步子不停,绕出山腰,要到靠近断崖的坡面时。
她放下叶片,状若无意道:“还记得当夜在广陵湾,我们寻了一柱香才寻到小岛,十一郎好似不大辨路?”
“今日却是辨得清楚。”
十一摸了摸后颈,“宋女郎恐是记岔了?广陵湾当夜十一并未绕路……十一若是辨不清路,圣人怎肯让我来此。”
宋迢迢这才打消疑虑,又思及萧偃与十一的个头差了寸余,纵是乔装不至于分毫不差,扯了扯唇:“是我记岔了。”
未时末刻,宋迢迢抵达断崖,萧宁绎在此等候多时,他的身侧,是穿着小团花锦袍、手里握着半块桂花糕的妙年,其后立着部曲无计。
宋迢迢一愕,不想萧宁绎竟然顾念了那么一点骨肉情。
她掩下眼睫,露出个淡淡的笑面,敛衽行礼,“东汉王安。”
萧宁绎不应声,频频向她身后张望,却见宋迢迢直起腰,一派从容自如的模样,他扬了扬眉,“月师孤身一人?”
这话不啻于明知故问,宋迢迢一路上虽无人监押,但少不得眼线刺探,她据实道:“本是派了名扈从,然他器小,没胆子直面汉王威压,临阵脱逃了。”
萧宁绎轻咦一声,“月师孤立无援,竟还方寸不乱?实乃名士风范。”
宋迢迢苦笑:“一人而已,来与不来,皆是蚍蜉撼树,某之生死,全在汉王一念之间。”
话到此处,她撩袍跪地,恭恭敬敬顿首,作臣服状,“某思来想去,与其守旧赴死,不如投向汉王阵营,竭力一搏。汉王大智大勇,且差个名号,就可名正言顺制霸天下!何不留下某与幼主,为己所用?”
这番话确实有理有据,幼主便于控制,宋迢迢既是理政的奇才,且射得一手好箭,甚有在万人中直取敌首之能,萧宁绎不禁动摇,扶着下颌作沉思状。
“大王,请观此图。”
宋迢迢膝行靠向他,奉上一卷舆图,舆图边缘起毛,微微泛黄,一瞧即是贴身携着,时时翻看,萧宁绎大喜,亟要接过,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光华如水的匕首直飞他的面门。
宋迢迢旋即向外推出妙年,大喝:“十一!”
当时间崖上风沙大作,黄沙、银柳漫天飞舞,在场诸人无不眼花耳蒙,郎君踩着银柳花枝飞至,长鞭一卷,将奔逃的妙年卷入怀中,另见他左手一弹,射出只带钩,钩住女郎的腰肢,为她传力。
两人足尖一点,直如灵巧的狸猫,没入堆雪般的银柳树林。
萧宁绎捂着中伤的眉骨,怒斥:“干看着作甚!调动断肠山上下兵力!速速去追!”
宋迢迢心知囫囵脱身绝非易事,后头追兵千万,前路诡谲莫测,无论怎样,她须保妙年平安。
适时迎来一条岔路口,宋迢迢止步,肃了容色,交代身边人:“你带着妙年,逃向东面,适才我赶路时,发现东面有条小径,出口靠近关城,可容一幼儿通行,你设法送妙年入内。我来引开追兵。”
十一愣了愣,被宋迢迢推了一把,按她的说法改了道。
妙年摇头,玉白的小脸上泪痕与红痕遍布,伸着手,口中一遍一遍的囔:“小姑姑、小姑姑,我们一起,我们一起……”
挣扎间,她手中的桂花糕掉到地面,宋迢迢捡起来,放进怀揣里,她眼中噙着泪,唇边带着笑:“好妙年,莫怕,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小姑姑是长辈,理应护着你的。就像你的阿耶阿娘,一直伴在你左右,殷殷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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