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福看他一番情深表白,但却决然不会再见太子,心中暗自同情太子这一番又是白费劲,皇上到底是心如铁石啊,嘴上越是怜悯同情两个孩子,其实做得就越是狠,若是靖北王知道皇帝把北犀的公主嫁给了二皇子会怎么样。说起二皇子,显然皇上是真的烦了他,这几日接连斥责,干脆都停了他在礼部的差事,让他专心去为骆皇后侍疾去了。
然而到了第二日,宝函宫那边却是传来消息,太子病了,高热不退,神智昏沉,似乎还念叨着长姐,战场等胡话。服侍的内侍们不敢怠慢,慌忙告知了负责看守的管事。
很快元自虚便接到了消息,命了三位御医前去看诊,不多时脉案送到了元自虚跟前,大同小异,都是脉象沉涩,“郁症”,发热恶寒、邪热炽盛、其肤灼手,情志失调、神智躁动、时清时乱、气机郁滞等症,三位太医各开的方,有柴胡疏肝散、承气汤、白虎汤、紫雪丹等汤丸,大多也是退热,安神补气的。
元自虚又传了三位太医来一一问过,知道太子应是不碍,只用药退热了便好,也便稍稍放心,命太医用心治,又命李东福去申斥了一番伺候太子的内侍们,扣了银子,只待太子病愈后再打板子小惩大诫。
李东福知道主子生病,下人们定然是要挨罚的,倒也习惯了,只连忙应了,元自虚却又对着他叹息道:“你看是不是?到底年轻,藏不住事,朕不肯见他,他着急了,竟就病起来了,真是可怜见的,倒让朕想起来他小时候也这样,略有些不痛快就自己发烧,不舒服也不说,一样去上书房习字、听课,要不是弋阳细心发现,竟连奴才们都没发现他病了。”
李东福连忙道:“可是呢,奴才还记得陛下当时也是狠狠罚了一回,把殿下身边的人都换了一轮。”
元自虚笑了笑:“如今倒也不能怪奴才们,都是太子自己心中郁结,这才得了病,罢了,就罚板子就行了。”
李东福应了不提,也不敢怠慢,亲自去了宝函宫,问过奴才们已将药煎上了,便把陛下口谕传了,好好申斥了一番,却忽然听到房内传来声音:“李公公吗?”
李东福凛然,连忙小跑进入里头深深弯腰道:“殿下?您好些没?太医们开的药奴才刚才看了,正煎着了,皇上十分关心您,吩咐小的过来看着些。”
元钧慢慢坐起来,李东福慌忙上前扶着他,只觉得太子身体隔着薄衣仍然滚热烫手,灯下看太子面上潮红,唇也鲜红,病态宛然,偏偏神情还是冷静稳重。
太子一贯好洁,并不喜人近身服侍,挥袖命人退后,自己往后慢慢躺在床上,手肘靠在身后大迎枕上支撑身子,然后看向他,目光仍如从前一般如冰似霜。
李东福心中一凛:“殿下,您还是躺着吧?小的让人即刻送药过来。”
元钧问了句:“我睡了多久?今日几号了?太医们怎么说?”他声音虽然轻而无力,语气却很沉着坚决,带着无可置疑的权威。
李东福连忙道:“今日已是十五了,您昨夜睡下,今晨内侍们叫您不醒,慌忙上报,请了御医来看,看了都说您是外感风寒,气郁失调,无大碍,喝点药,好生养着就好。皇上十分关心您,命太医们分成两班轮流值守在宝函宫内,每日看诊两次,不得有失,务必早日让殿下恢复健康。”
元钧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点了点头:“拿药过来吧。”
一时一阵忙乱,内侍们有的捧了热水帕子来替他擦汗,有的送药来,有的碰了好消化的糕点让他不至空腹。
一番折腾后,元钧很干脆地将那碗药喝光了,然后躺下闭目休息,李东福看太子眉目平静,似乎睡着了,摸了摸看额角还是烫的,便吩咐了小心伺候,回去复旨去了。
等人都离开后,元钧从枕下摸到了那本手记,翻了翻,眸光沉了下去,他回来的时机不太好,那边更需要他,但这里发生的事情也太重要了,希望容璧过去以后,能及时将这里的信息告诉长姐,虽然长姐这些日子奔波,也有些自顾不暇。
他蹙起眉,忧色浮起在眼中,希望靖北战局顺利,也希望小女官能够应付那边前线的压力——幸好,容易也在,小女官会高兴的吧?见到自己的亲兄弟。
他浑身酸软,口干舌燥,缓缓躺了下去,想着这场病是否与他们互换身体有什么关联,还有,手记上简单写着湖里请唐喜公公派人帮忙种莲,却又用笔点了几点,这个是他们约好的表示此条手记事项重要的暗记,三个点便表示此事极为重要不可忽视。
种莲,为什么重要?
第49章 杏桃
容璧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巨大的营帐内,鼻尖闻到的一些腥臊的肉香味,以及青草的香味。
她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已在一座小营帐内,躺在一张有些简陋的床上,她起身挽了挽头发整理衣物,翻了下衣袍内果然有手记,她打开看了看,果然公主与王爷一同出征了,一路随大军前行数日,公主毕竟有孕在身,身体不太好,忽然精神一振,大哥!
她握紧了那本手记,眼眶微微发热,恨不得立刻出去找大哥,但上头太子说王爷因公主的缘故,对容毅起了疑忌,他虽已再三劝说王爷,但不能挽回,原本也和容毅说了请他留在广平城替她看着药膳铺,主持镖局事情,但容毅不肯,非要跟着公主的护卫队一并出征,太子甚觉愧疚,婉转致歉。
她暗自有些后悔,明明知道自己如今这般,就不该轻易给家里捎信,如今连累了大哥……她起了身连忙走出去,却看到外面茫茫草原,四处都是营帐,附近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口锅,锅上热腾腾冒着泡,玉十二和唐有余等几个侍卫正在那里看着火,看到她走出来招呼她:“四爷,快来看看,难得的马肉,说已是选了最好里脊和肋条肉了,我们炖了个马骨汤,这肋条想着是不是烤了?公主说闻了就恶心,让我们都吃了。”
容璧心心念念大哥,先试探着问道:“我哥呢?”
唐有余道:“容大哥带人去取水去了。”
容璧心中微定,走过去看汤水混浊,微微皱了眉:“这样煮不行的,味道腥,就算加上胡椒调味,吃起来也是又老又酸,哪里来的马肉?”马极重要,朝廷是严禁杀马和贩肉的。
唐有余道:“还不是刚刚战场上拉下来的死马,嗳,北犀凶猛,生死当头,射人先射马,一场战下来,伤了腿的,刚死了的都有后勤兵专门去拉下来劳军,还可以了,北犀这边的马很是肥壮,就是确实皮厚味臊,很不好整治,不过行军途中,能有肉吃已是大幸,咱们刚打了胜仗!”
唐有余目光发亮,仿佛跃跃欲试。
玉十二郎有些心忧道:“公主这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原本行军途中颠簸又奔波,再不进饮食,可如何是好。”
唐有余轻声道:“小声点,莫要让王爷那边的人听到了,公主严令,不许多嘴。”
容璧本要找个机会去面见公主,将京城里的事一一告知的,这时便问:“还有新鲜的马肉吗?”
玉十二郎提了一篮子过来,容璧看果然只做了简单的盐腌,找了白缨过来问,果然白缨和红缨细心,早就将常用的调料都包了一大包,便命伙夫烧了水来,捡了最细嫩的一块,切成薄片,待水沸后将肉片略烫成深红便捞了出来,调了生姜丝、蒜泥、葱碎、紫苏碎与酱、醋调出酱汁来。
几个护卫围过来看她亲手调治那白瓷盘中叠放着的深红色薄片,都忍不住道:“真好看,像朵花儿似的,晶莹剔透的。”
又看有新鲜的野菜,想来是护卫们路上采摘的,容璧便略烫熟后与酱、醋、蒜泥、皮蛋等凉拌候撒上芝麻,再加了一盅炖好的银耳羹,命白缨端着要去公主那里。然后将袖子放下整理衣襟,一抬头便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一侧与其他护卫站一起,手里提着个巨大的水袋,双目炯炯正凝视着她,唐有余已大声笑道:“容大哥回来了?怎的不先放了水袋?提着不重吗?”
容毅站了已有一刻钟,看到容璧一双清澈双目看向他,青色布衫袖子下露出皓腕,手里尚且拿着一双筷子,与平日里着男装时冰冷疏离大不相同,却多了一分柔软和亲切,一时心里又是亲近又是怜惜,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都说阿妹做菜做得好,今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妹做菜。”
容璧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长兄了!她看着容毅,眼睛微微发热,但却知道以太子的冷性,此前对自己哥哥定然也摆不出如何亲热来的,自己不能太过热络了,只控制着喉咙里冒出的酸气,哑着嗓子说:“兄长喜欢的话,一会儿替您烤个马肋排。”
容毅脸上立刻露出了意外的笑容,一边摆手道:“不必,我看公主身边一刻离不得你,你先去忙,哥哥吃的糙,和他们一起喝肉汤就好。”平日容璧进出都是几个人跟着,身姿挺拔,寡言少语,大多是吩咐和下令,令人不由心中生畏,不敢亲近,如今竟然主动说要为他烤肉!这让他太受宠若惊了,连忙挥手。
容璧忍不住笑了笑,压抑下心底的激动,到底心里还记着正经事,先带着红缨白缨捧了那碟马肉和凉拌黄瓜去见公主。
刚见到弋阳公主,容璧吓了一跳,只见弋阳公主面容憔悴,原本明艳飞扬的脸瘦削了许多,双眼也深陷了进去,她看到她进来,就笑了:“行军途中,不必太过讲究的,不用费心给我做什么了,我闻到就已腻了,面食也吃不进,烧心得厉害。”虽然神容黯淡,但仍然保持着敏锐的直觉,不过一个照面,就能看出换了人,容璧十分佩服公主,向前行礼,公主挥手命她:“坐吧不必多礼,我身子重,体热得厉害,也懒怠说话,东西放着吧……”
她看了眼那白玉碟中,薄薄的肉片堆卷如花,淋着酱汁微微有些柚子酸味,看着清淡凉爽,忽然住了嘴笑了:“还是你有办法,这是什么肉?我竟有些胃口了。之前他们做来的酱烧马肉,为着去味道,放了好些大料红烧,油腻腻的。”
容璧道:“幸好白缨她们把我做的酱和调料都带着了,这是柚子醋,开胃的,您试试看。”
弋阳公主拿了筷子自己尝了一片,果然没有之前送来那浓郁酱马肉的腻味,而是清淡里带了些酸,还有些一些姜丝的辣,肉片太薄,不过是过了过嘴便吞了下去,她不知不觉便将那一碟马肉都吃掉了,又挑了几筷子野菜吃了,看了眼银耳羹,皱了皱眉挥手:“这甜腻的就不吃了,拿下去你们用了吧,都下去吧,我和阿容说说话。”
容璧看白缨和红缨都退下去了,才笑着问:“我其实真想知道,公主您是怎么打一照面就能知道是我的。”
弋阳原本神情恹恹的,如今肚子填了,那股烧心的劲儿也被那凉菜稍微填了下去,精神也恢复了些,靠在软榻微微侧身,在容璧帮助下拿了个枕头垫在一侧,才安逸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一进来,下意识垂睫,并不敢直视我,这是宫规,改不掉。衡之不同,他一进来,因为关心我,双目湛然,直视于我,他从小受的储君教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必拜,加上那孩子天生一股孤倔在骨子里,和你是完全不同的。”
容璧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她心里默默想着今后若是也不回避目光,是否能扮演太子更像一些,幸好如今在宫里都是幽禁,灵魂互换又实在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之事,才无人察觉。
弋阳笑道:“你不必改,倒是太子得改,否则一个女子如此锐利,倒容易被摧折……”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又道:“你是怎么来了?京里对开战,有什么消息?”
容璧便将三皇子元涯过来说的话都一一复述了,又将自己引三皇子去找郑探花的说了一遍。
弋阳神情凝重,听过后沉思了一会儿道:“老三年少,这是急了,你让他去找郑探花是对的。郑探花才华、眼光、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否则我当初也不会一心想要招揽他,只可惜他太聪明,不肯冒险,但顺势而为,为老三指点一条明路。”
她闭着眼睛又想了一会儿:“先是让老二娶北犀的公主,再让宋国公陪着老三来……”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面上出现了些疲态,想来怀胎之体对她影响甚大,她慢慢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柔声道:“父皇这是一心要我死啊。”
容璧看着她,不解其意,却也没有追问,弋阳却避而不谈,问她:“这次换过来,可有什么征兆?可见到你兄长了?此次是我们连累了你兄长,早知如此,不该让你送信回去的。”
容璧摇了摇头:“我在那边也并无什么,只是当时忧虑这边,便想着多找一条路,找了唐喜公公,没想到他竟给了答覆,也不知真假。”她将做珍珠包那日的事又复述了一遍,弋阳微微挑眉,想了下道:“宝函宫地处偏僻,从前确实没有去过,但宫里是有许多暗渠的,排水渠将雨水引入暗渠,流出宫外,这才有从前宫女红叶题诗,流出宫外的逸事,从方向上说,宝函宫的湖水,确实应该会通往宫外的景明湖,若是真能找出一条通道出宫,确实是个不错的底牌,若有个万一,也能脱逃。”
她沉思了一会儿道:“唐喜此人确实从前很会揣摩心思,母后爱吃他做的菜,但他也是个聪明人,一直不太热络往前,母后去世后,他几乎销声匿迹,我还以为他早就被骆皇后清理了呢。”
“这时候冒出来……但他若是又坏心,早就该下手了,犯不着这时候冒险。但此人忠奸难辨,你倒是冒险下了一处险棋。”
容璧解释道:“奴婢在尚食局时,唐公公颇多照应于我,奴婢觉得他虽未必肯冒风险,却也不会轻易害人和出卖太子殿下,因此才冒险行事。”
弋阳公主一边点头,一边慢慢思虑:“正好衡之也过去了,他应该会处理好。”
容璧轻轻咳嗽了声:“可能……我来的时候,是生了病的,迷迷糊糊只觉得身上很热,然后醒过来就到了这里。想是受了风寒。”
弋阳公主一怔,若有所思道:“生病?上一次是思虑过多,这一次是生病身体煎熬,难道是因为这些原因导致的神魂不稳,才会互相交换?”
容璧没有说话,弋阳公主又想了一会儿道:“你做得不错,先回去见见你哥哥吧,我们这里,暂时不必担忧。”
容璧心下放松,连忙刚要起身,便看到帘子一挑,外边靖北王却已进来了,一身铠甲未卸,甚至身上还有些淡淡的血腥味和骑马久了独有的皮革金属的味道,他一进来,弋阳公主便忍不住蹙眉,只能顺手将桌面上的姜丝含入嘴里压下那股不适。
郭恕己看了她一眼,神情仍然很是冷漠,只是手里提着一个皮囊,顺手将那皮囊放在几上,淡道:“听说公主这些日子,食不下咽,只能吃一些蔬菜水果,偏偏行军途中,供给蔬果不易,今日可巧得了些鲜杏和蜜桃,请公主自用吧,以免说孤薄待了王妃。”
弋阳公主看了眼那皮囊,并不打开:“多谢王爷,只是我有要事需向王爷禀明。”
郭恕己微微扬眉:“可是军中供给不足?”
弋阳公主摇头:“王爷可知,朝廷派了宋国公和三皇子前来靖北督军?北犀派了使臣去京里求和,送了位公主过去,父皇赐婚给老二为王妃了。”
郭恕己一怔,看向弋阳公主:“公主日日随军,却仍然还能有办法与外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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