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墨也很是耿直,上来便打听靖北的战事。丘远书有些意外,只答道:“听闻靖北王一路凯歌,直逼王庭,恐怕真的能将前朝丢掉的十三州都给收付回来,倒也是千秋功德了。”
容墨却问道:“我听说,靖北王为了尽快攻占王庭,将身怀有孕的靖北王妃留在了中途刚刚占下的城里,自己却带着大军前行,如今靖北王妃被北犀围攻,可有此事?”
此事并非什么绝密军机,朝中不少关心军机的大臣都知道,但连容墨这样的赶考举子都知道,丘远书有些意外,问道:“你如何知道此事?这是军机大事。”难道竟是有人故意散播?
容墨看他脸色,心里沉了下去:“如此说来此事为真了?不瞒大人,晚生有一妹,自幼进宫当差,后来被选侍在公主身旁成为随驾女官,到了靖北,如今公主既陷在城里,也不知舍妹是否也深陷险境。晚生实在是牵肠挂肚,正想要打听底里。大人既在户部主事,想来定也知道些内情。”
丘远书面色微变,容墨却起身深深一揖:“丘大人,我知道您是得人所托,照应于我。否则晚生不过是一介寒生,无人保荐,何以能得大人青眼,将子弟相托?能够请托大人这般朝廷官员,想来定然是位身份贵重的贵人了。如今晚生挂念舍妹,心急如焚,倒不如请能够请托大人照应晚生的那位贵人出面,看看晚生身上,究竟有何令人所谋之处,若是能换回舍妹安全,晚生也少不得赴汤蹈火了。”
丘远书料不到容墨如此直接,脸色变了变,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不能做主,但公主身边,必然也是有卫队的,不至于轻易陷入险局,你且先安心,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再来答覆于你。”
容墨心中知道丘远书这是要回去禀报那位背后的贵人,只能深深一揖,退下了。
丘远书历来干练,果然当夜便有一辆马车将容墨辗转送到了一座宏伟巍峨的府第,朱门兽环,庭院深邃,他被管家引着进了几进门,入了一间书房内,书僮打了帘子道:“侯爷,容家三爷到了。”
侯爷?哪个侯爷?
容墨心中猜测,走了进去,看到上面一位老者,面容清矍,双眸锐利,衣着倒是不甚华丽,只是半旧家常的青色葛袍,老者看向他问道:“容墨?老夫沈平野,因着祖荫,袭了承恩侯爵。”
承恩侯!容墨心中已迅速反应过来,这位,便是沈皇后的弟弟,当朝国舅……如今的太子,还有那弋阳公主,正是这位国舅的妹妹,沈皇后所出。
他一边心中猜测,一边上前行礼:“晚生见过侯爷。”
承恩侯看着他,说话和蔼:“前些日子得了公主、太子嘱托,命老夫照应公主身边随嫁女官容璧的兄长,因着老夫的儿子言语不当,未能邀你进府,便辗转请托了户部主事丘大人,照应于你。”
容墨心中一沉,致谢道:“小子有愧,因着当时刚到京城,不知底里,沈公子垂问,我看是贵人,不敢相扰,如今却知吾妹深陷险境,心中焦虑,想到丘大人为朝廷命官,沈公子又气度高华,定然身后有着贵人,或可救舍妹于水火之中,这才腆颜求见,冒犯侯爷之处,还请侯爷恕小子无礼莽撞之罪。”
承恩侯看他单刀直入,心下暗自激赏,难怪太子命人照拂,有此兄长,也不知那容女官,又是何等人才,才能令太子幽禁之中,不顾被监视看管,也要命沈家照管照应,拉拢此人。
他慢慢道:“不必客气,令妹在公主身边随侍,很得重用,太子正是为此,才爱屋及乌,看重于你。”
容墨却焦急道:“却不知弋阳公主深陷围城,情势危急的传言,是否为真?”
承恩侯并不隐瞒:“是真,且面临情势,比传言中更危急。”
容墨往前一步急切道:“不是说皇上已命三皇子和定国公率兵前去解围吗?”
承恩侯看了他一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定国公已逝长子宋衡,为弋阳公主前驸马,早逝后公主二嫁,才嫁给了靖北王。公主与宋驸马结缡时间不长,但感情甚笃,公主当时待定国公也甚为恭敬。定国公与公主关系算不错,三皇子又是公主的弟弟,公主有难,定国公率着大军就在边境,完全可以请了三皇子的同意,便可径直发兵救援,然而定国公却与三皇子用八百里加急军报来请旨,是否救援公主。一来一回请旨颁旨,贻误战机,你可知道为何?”
容墨心头剧震:“朝廷不想救公主!”
承恩侯意味深长道:“不错,公主,也是靖北王妃,靖北王为何要带着有孕的王妃征伐北犀,又为何中途将她留在危城吸引敌人以期分兵,而朝廷又为何派了年少不知兵的三皇子和老成持重的定国公带兵前往督军,却又不救,你想通这两点,便知道朝廷大军,一定不会在城破前赶到。”
容墨咬牙:“朝廷想藉机收服靖北?我听说二皇子刚娶了北犀公主为皇子妃!该不会要引狼入室,与外族联盟杀自己人吧!这也太令人不齿了!”
承恩侯道:“靖北王有不臣之心,天下皆知。他故意将弋阳公主弃于半途中,恐怕也是在引朝廷入彀。”
容墨道:“但那也是我朝中原人,朝廷可教化之,可抚之,也可讨伐之,但岂能联合外族,引狼驱虎?”他心中激愤,目光炯炯,脑门上根根青筋绽起,竟似义愤之极。
承恩侯凝视于他:“容生倒是难得见事明白。”
容墨心急如焚站了起来:“朝廷有小人,蒙蔽圣听!侯爷何不拨乱反正,谏言皇上?若有用得着晚生的地方,晚生定不推辞,我愿去击那朝闻鼓,面见皇上,宁可欺君之罪,也要谏言上达天听!”
承恩侯看着容墨:“公主被弃于围城,此为军机,何人告知容生?”
容墨一怔:“难道不是侯爷想要驱使晚生,托人辗转相告?”他忽然回味过来,那个冯公公,每一句话皆是引导自己对太子、公主生怨,如若是承恩侯,天生为公主、太子立场的,如何会这般相告?
承恩侯淡淡道:“太子只命沈家好生照应容氏女的兄长,因念着容氏待公主赤胆忠心,并未有一字半语要陷你于险境。”
“若真有人撺掇你去敲什么登闻鼓,令你前程尽失,此人才是真正小人。”
第58章 大捷
天一阁内,天气渐热,刚刚服过丹药的元自虚只觉得身体燥热,将白纨中衣敞开,露出胸腹,坐在软垫扶手太师椅上,命道姑扇着扇子,只过了一会让忽又嫌那风太凉,目眩头晕,命人把冰山给撤了,只缓缓扇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胸腹闷溢,十分不适,热气腾身,复又命人将冰山摆回来,如此反覆数次后,他情知自己也有些不对了,但却又讳疾忌医,不肯叫太医,只闷闷道:“这才六月,如何天气如此闷热古怪。”
李东福忧心道:“正是呢,热得紧,恐怕是要下雨了。”
元自虚却忽然闻到一股香味,问道:“午膳这么早就送来了?”
李东福道:“是宝函宫那边送过来的,听说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忽然又日日做起药膳来,但凡亲手做的,都先命人奉来陛下这边的。”只是元自虚历来不用,都赏了他们这班伺候的人。李东福却从来不用,只让宫人们分了,心里只觉得那可是太子亲手做的食物,他一个阉人,就敢吃太子殿下亲手做的东西,只怕折了自己那点本来就不厚的福气。
太子的手艺是真不错,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是内侍们做的,太子不过是为了讨好君父,后来知道竟然是太子亲手做的,也不由不叹服太子能屈能伸,而且显然皇上还真就吃这一套。要知道谦谦如君子一向有傲骨的太子亲自折节下厨亲自做饭,这在皇上看来,便已是无声的屈服和讨好了。这让他的权力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元自虚原本胸闷食欲不开,但刚才闻到一股酸香味,忽然有些好奇:“今日太子做的是什么?”
李东福连忙禀道:“太子今日做的是酸梅蜜烤鸭、粗盐龙井烤虾,另外有时鲜小炒菘菜、鸡汤豆苗、菠菜炒豆腐,药膳是鹧鸪粥,主食是酸馅儿包子。
元自虚一听到酸梅,就已口舌生津,命道:“朕尝尝吧,太子一片孝心。”
公主危机如此,太子已无法可想,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不停讨好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而太子一贯孤高,亲手做菜大概已是他能想到唯一讨好君父的办法了。
他却不知道这只是容璧缓解心中焦虑的一个办法,而太子亲自做饭,在宫里若是不孝敬皇帝,那确实是容易被诟病甚至会无缘无故招致不孝的罪名,于是容璧只要亲手做羹汤,必要送一份给皇帝,至于他用不用那是他的事。
元自虚将亲生儿子打压至此,心中不是不唏嘘的,但不得不说,确实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走过去看几上,每道菜份量都不算多,只看颜色就很过得去。一碟烤鸭,只几块最好部位的鸭胸脯,金黄色表皮上淋着金红色的梅子酱。龙井盐烤虾,暗绿色茶叶垫着烤得酥脆的大虾,其余几样时蔬都碧绿可人,与御膳房那不温不火的水煮蔬菜大不相同,就连那酸馅儿包,也是油煎过的底儿焦脆。
这个儿子倒是真用心了,元自虚微一点头,坐了下来。侍膳的太监们连忙上前服侍皇帝用膳。
元自虚坐下来先尝了一口梅子鸭,果然那梅子酱酸甜可口,能尝得出有李子的酸味,清新可人,与烤得酥脆的鸭皮,瘦嫩的鸭肉相得益彰。他吃了几口,便用调羹去舀了那鹧鸪粥,结果舀起来看一粒米不见,他有些意外,待放入嘴中,绵密软滑,鲜香浓稠,味道竟然很好。
他是真的意外了,问道:“这鹧鸪粥,如何做法的?倒是新鲜,第一次见,一粒米不见?”
李东福早就打听清楚了,毕竟是皇帝入口的东西,无论吃不吃,他都得经心,不然也不能在御前伺候这么久,他细致道:“这鹧鸪粥全是拆了皮骨用来煮汤,然后将鹧鸪肉细细剁了,与淮山蓉一同熬煮,再加入燕窝,如此才得,听说是开胃益脾,补气养生极好的。”
元自虚微一点头,又示意尝了只酸馅包子,他原本就是胸中腻,没想到这包子皮薄脆香,里头的酸馅竟然是满当当的酸菜碎肉馅,酸味极为醇厚自然,他又赞叹:“这酸菜倒是比御膳房的地道。”
李东福笑了:“陛下,那是太子命人前些日子收割下来的菘菜晒了晒亲自腌的,用的米汤来沤发酸味的,做的菜新鲜,自然味道好了。”
元自虚一连吃了三只酸馅包子,将那鹧鸪粥痛喝了两碗,只觉得虽然也有暖意涌上,出了一身透汗,竟就不再觉得冷热不宁,坐卧难安了,头也不再眩晕,他有些意外,索性命人着了太医院的王院守来问这药膳的功效。
王院守一直老成持重,问过今日陛下吃的后,寻摸了下说了一堆药理,又道:“这鹧鸪有降阳亢、消疳积的功效,与淮山一起自是补气良方,开胃养生,颇为温和。陛下既用丹药,自是血旺气亢,肝火上扰,又不可用太过凉的麻黄桂枝、羚羊角、黄芩、银杏等药方以免泄了阳气反倒有碍龙体,自然是吃这温和的药膳颇为合适。这鸭肉也是一般道理,鸭肉性寒,补血行水、利水消肿,可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夏日用鸭,正和时令。”
元自虚点头笑道:“如此,还是太子孝心可嘉了,却不知,这药膳方子,可是太医院教的?”
这是疑心太医院泄露皇帝脉案,王院守背心透出了一层汗,但面上却仍然只稳重如常:“陛下,太子之前是和太医院借了不少药膳方的书,但太医院却未曾有人教太子如何针对病症开药膳方,俗话说千人千方,这药膳大部分人都只能用些中正平和的。陛下的医案又是绝密,太子应当只是误打误撞对了症,这鹧鸪粥、鸭肉等,都是极寻常的药膳方的。”
王院守其实不知道,容璧却是早从元自虚爱吃活珠子猜出来元自虚定有头目眩晕的毛病,而在靖北之时更是询问过多个名医,服丹且亢奋的男子应当如何食补,自然是早就精心挑选了数个最合宜的药膳方子。
这倒不是为了元自虚着想,毕竟靖北民间名医们并不知道是皇帝,都直言不讳:“服丹,头晕,血热,还不戒欲,非长生之道,食疗收效甚微。”
容璧虽然心里奇怪乡间名医都知道的医理,为何太医院却无人与皇帝说这,但她也只道:“只求不会相冲相妨,还请大夫指教。”那药膳,不过是担心皇帝吃出问题来,到时候太子又无端多一桩罪,因此自然都是清热却又温和的药膳,就是平常人怎么吃也不会吃出毛病来的。就是她在靖北开的药膳铺子,也是如此,不会无端让人吃出问题来。
但元自虚并不知道这些,他盯着王院守也知道太子长期处于严密监视中,确实无有可能打听到自己身体的脉案,他也不过是多疑性子发作,随口一诈罢了,便挥手命他起来:“罢了,朕自然信得过你的,如此太子下次再送药膳过来,朕都让李东福先问问太医院,是否合朕的身子,再用。”
王院守跪着应了,心下暗自腹诽:太子殿下做的药膳,想来也不过都是些大众方子,皇上若是真想药补,也可以命太医院日日把脉开了方子让御膳房做去,如何非要日日让太子随意做来,又不放心让太医院过一道。
但他只敢低头应了,不敢有二辞。
却看到外边有人隔帘奏报:“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元自虚命人送进来,打开看了眼,面上的笑容微微收了收,然后想了下道:“传内阁九卿都去上书房吧。”
军报其实算得上是大捷,弋阳公主独守凯尔达城,以少胜多,以一万军大破北犀十万大军,活俘北犀将领麻随亲王,而这个麻随亲王,正是如今北犀珍盖尔汗王的亲弟。
这不可不说是实打实的大捷。
但众臣们传看了那军报,都面面相觑,不知应如何表态,要知道这军报里头,只字未提三皇子和宋国公,显见朝廷军队并未赶到救援,而宋国公千里请旨是否救援弋阳公主,这事朝廷重臣们也都知道,当然心下都揣摩出了圣意。
如今弋阳公主胜了,这该是贺喜啊,还是该想想下一步怎么走啊?然而他们偷眼看元自虚,却只看到皇帝神情莫测,只能都藉着看军报的功夫,皱着眉头,既不敢面露喜色,也不敢忧心忡忡。
只有葛承宣老太傅素来刚直,看了军报便道:“朝廷大捷,公主立功,此乃大喜事,国之幸事。”
元自虚和蔼道:“召众卿来,正为此事出人意料,葛太傅以为下一步应当如何?”
葛太傅道:“自然是命三殿下、定国公尽快与公主会合,巩固战果,再看靖北王那边战况如何,既有此大捷,恐怕北犀王庭被破,指日可待,我们只管安然等将那北犀收为藩国。”
兵部尚书石泉却道:“太傅,只怕靖北王狼子野心,仍觉不足,掉头南下……”
葛太傅冷笑一声:“长途奔袭,又是疲军,难道石大人觉得宋国公这样的老将,以逸待劳,竟不能拦住靖北军南下?靖北王又岂是如此蠢钝之辈?我看石尚书胆子已被骇破,竟连此等形势都看不透。”
元自虚慢慢道:“疲兵啊……”以逸待劳的话,是否有机会?
几位大臣都听出了皇帝的意思,葛太傅转头看元自虚语中微带了警告道:“陛下,衅不可由我启,不若先顾全大局,召那北犀皇子来,命他献上降书,将原本占去的十六州归还我朝,占了先机,再命吏部迅速任命十六州官员——但,需送靖北王以示尊重,如此,方能稳定下这大好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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