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白缨送了帖去约了郑探花在一家店里相见,一边心里想着自己的未来。
如今自己和太子是绑定在一起的,何时从这漩涡中脱身,恐怕还要看究竟什么时候太子能够摆脱被皇帝的囚禁和压制。
她不能将这些说给两位哥哥听,甚至她忽然意识到,离家多年,比起许久不见的生疏的兄长,太子竟然此刻更能领会她的心情,与她更为亲近。
太子很温和写下:“卿如有意,可应之,孤会尽量减少对卿生活的影响。女子花期短暂,孤亦不愿令卿耽误芳华。但卿亦要考虑清楚,女子毕竟不同男子,一旦托付非良人,终身苦乐由他人。郑探花虽为能臣才子,却未必是良夫。若是不愿,孤亦可给卿锦绣前程。”
但她其实很希望能当面问问太子的意思,看着他对郑长渊究竟是如何想,以及未来,以及那些他仿佛落下的每一着闲棋。
容璧拿了一串烤好的羊肉卷,羊尾油已烤成焦黄色裹在鲜嫩的羊肉片上,再穿上一片片酸脆的黄瓜片,容璧将肉片卷入嘴里,一边心中想着可惜太子在宫里尝不到这等美味。
第二日天有了些日光,她见到了郑探花。
郑探花看着她又有些诧异,今日的容女官少了那令人敬畏的凛然疏远,哪种曾经打动过他一瞬间的平和淡泊又出来了。她今日穿着简单的玉兰色锦袍,没有穿男装,面上脂粉不施,漆黑长发挽着简单的发髻,簪着一根碧玉簪,耳垂也戴着水滴状的碧玉耳坠。
这让他觉得心里浮现起了一丝期待。
容璧却只是含笑对他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探花大人。”
郑长渊还礼:“容女官今日是否是有了决定?”
容璧微笑:“是,未穿男装,是希望大人能够清楚明白容璧本人其实还是个小女子,大人若是看重的是容璧骑射韬略,恐怕是要失望的。”
郑长渊道:“容女官谦虚了。”
容璧道:“大人所见所识,并非真正的容璧,我只想着风雨歇后,归田园时,种菜摘瓜,烹葵煮豆。大人出身巨富之家,又身居庙堂之上,需要妻子所具备的智谋、勇气——以及那百折不回的韧性,一往向前的决心,容璧并没有。”
郑长渊沉思了一会儿:“容女官是想说,之前你表现出来的那些,乃是时势所逼,置死地而后生,一旦有机会,你只想平静度日,并不希望再次面临勾心斗角,经营内外,只想退隐平静度日?”
容璧含笑:“大人明鉴。”那些属于太子殿下的一腔孤勇,战场上的锐不可当,属于天潢贵胄的清贵傲然,以及那些长年累月受到帝国最强大儒名将们熏陶教育出来的知识,都不是容璧所有。
郑长渊看中的这些宝贵的品质,自然是能够在深宅中轻松胜出,毕竟那些,可是平天下,治世的才华,但那却不是她容璧所有。容璧此人,出身农家,所求不过是一日四时菜蔬,并不打算进入那巨富宅院中,行那见不得人的厮杀战场。
郑长渊叹息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容女官是我所见过最具才华的女子,若你为男儿身,庙堂之上,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你还如此年轻……谈退隐为时过早,何不再考虑考虑?”
郑长渊低声继续劝说道:“我前任妻子,就是因为太过荏弱,无法主事,我当时又游学,时常不在家,她一个人应付不了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抑郁成病,芳年早逝,因此我原本是打算不再续娶,直到见到了容女官。”
容璧垂下睫毛,将那潋滟双眸遮住,含笑道:“多谢大人抬爱。”
“大人青年身居高位,才高志远,还会遇到良配的。”
她声音简短沉静,但郑长渊却听出了坚决,知道事已不可为,他本就是聪明人,自然也就绝口不再提此事:“多谢容女官,按前约,今后不再提起。”
他凝眸看着容璧,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其实,容女官是没看上在下吧。我今日才忽然发现,原来男子打扮的容四爷,和钗裙打扮的容女官,果然是有区别的。”
容璧一怔,抬眼看向郑探花,探花郎其实是极英俊的男儿,他已经三十多岁,有着令人心折的风度,五官是南方男儿独有的深刻轮廓,他今日着一身绿绒直身袍,墨绿的短绒面料散发着华贵的光泽,佩着羊脂玉腰带,显然今日经过了精心打扮,这样一表人才,平日里言语风趣,敏锐又富有智慧。
她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而已……
郑探花却觉得之后再也不能说这些了,如今藉着这机会该说一说,也许是不自觉还想要争取一下:“容女官,你性格沉静,兴许是因为长期在宫中生活,凡事谨慎,处处戒备。前日我和你求亲,你虽意外,但审示我的目光居高临下,虽然严苛,却似有认可。当时您身着男袍,‘容四爷’看着在下的目光,是审示的,是评判的。那是上司居高临下评估手下的目光。当时我觉得我是自信的,因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都能是一个极佳的合作对象。”
“无论是诰命富贵,还是衣食荣华,又或者是儿女满堂,我都自信我能超过大部分男儿。”
容璧诧异,那是太子在审视郑探花。
郑探花看着容璧那双明净双眸:“但今日,你换了钗裙,你看着我的目光,是女子看男子的目光,你看的不是与我成婚后的利弊,不是我身后的财富,不是未来的取舍,你甚至也不是为了太子或者公主效劳思考是否要笼络于我,你看着的就是郑长渊。”
“哪怕千万家财,有才有貌,容女官,你都不曾恋慕于我,也不打算为了那些东西而嫁给郑长渊。”
“而你的条件才是最难达成的。”
容璧看向郑探花,心中并不明白。
郑探花一笑:“容女官不问婚姻前途、不求千金聘礼,却只说自己志向在田园之间。”
“这是要求长相知,常相守。”
“容女官,你想要的东西,确实是最难达成的。”
第79章 忌日
冲霄炼出来的两颗金丹,其中一粒提了位试药的囚犯来试用,那囚犯服下后,面容焕发,双眸迷离,喜洋洋躺在床上,却是仿佛在和虚空中人说话,有时候吃吃笑起,呦呦不已,喋喋不休,之后便闭目沉睡许久,待到醒来,脸上红润,精神焕发。
待到囚犯自述,道是服丹后魂飘飘然似离魂,飞上九天,云霄之上仙乡福地,琼楼连苑,瑶树当阶,他见到许多仙女,雪肤花貌,雾袂云裳,群仙齐集,簇拥着他,有仙子好心带着他远远见了昊天上帝,十分威严,又有仙子派了丫鬟服侍于他,他春风一度,妙不可言。
元自虚看了去询问试丹效果的内卫回来转述,有些诧异,便命人提了那囚犯来。
那囚犯被内卫们押解着到了殿上,尚未来得及跪下,远远看到元自虚便咦了一声大惊失色,远远便已跪下下拜。
元自虚远远看到,十分诧异,便让人问他:“尔为何如此?”
那囚犯抬起头来,满脸敬畏:“上面那位大人,竟和我在九天之上看到的昊天大帝很是相似!”
元自虚一听眼神一眯,倒还是又唤他进殿来,然后细细问了一回,却见那囚犯说得十分细致,尤其是说到那仙女丫鬟服侍于他时,越发眼神飘忽,沉迷之极,忍不住笑问道:“尔不过是个人间囚犯,如何会有仙人眷顾于你?怕不是只是做了一夜黄粱梦罢了。”
那囚犯正色道:“小的虽因罪没入掖庭,却也读过几年书,黄粱梦焉知不正是那书生离魂遇仙?小人听那仙子说了,说小的原本无此仙缘,却机缘巧合,得大福气之人庇佑,福气沾了点,方有次一夜仙遇,从此改命,原本寿命不永,如今得此仙缘,虽无升仙之分,却可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小的子孙里,还将出一位大大的名将呢!”
元自虚忽然面色一沉,呵斥道:“来人!将这欺君罔上的贼囚拖出去,午门杖毙!”
那囚犯一听,满脸惊色,元自虚冷笑道:“如今吾让人杖毙你,看你这命还如何能改?”
那囚犯凝视着元自虚,却仍然泰然自若拜了拜:“那仙子说了,命数非恒数,时时改变,大人面貌如昊天上帝,想来亦能决人生死,定人命数。想来此前仙缘,亦是大人所赐,因此小的不怨,只求大人慈悲,赏小的速死,死于大人之命,恐怕还有仙缘。”
元自虚沉默了一会儿,命人拖了他下去,待杖了十杖后,又改了主意,命将他拉下去,继续囚禁着。却又让内卫严查这试药的囚犯,身世背景,经历以及在天牢内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是否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接触过他。
皇帝多疑且反覆无常,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内卫也便去查那囚犯,如此翻来覆去细查了大半个月,反馈回来并无异常,这囚犯出身武将之家,因父亲贪污被株连入狱,原本是要满门抄斩的,但因着他身体健壮,便被挑到了天牢之内养着试丹之用。
元自虚服食丹药已有十年之久,这天牢里养了一大群试药的囚犯,平日都是不许人接触的,而每次试药,也都是内侍和内卫同时过去,两人各抽一签,将数字加起来后除二,得出试药的囚犯的监号,而这囚犯的号牌又是十日一换,并不固定。这正是元自虚亲自拟定的试药的规则,以确保每次试丹的人无法操纵。
元自虚接了这查底细的折子,没有说什么,仍然只是放了那折子,也不说要放了那囚犯,却也没有要求继续处死。而这次炼出来的另外一枚丹药,也并没有服,只让人监视看紧了冲霄,冲霄也不急躁,每日只继续炼药读经,打坐清修,全然无心虚之态。
而转眼间,时间已又到了先皇后的忌日。
太子一大早便起身换了素衣,亲自去地里摘了些冬日的菘菜来,亲手洗了供在净室里,对着沈皇后的画像上了香拜了拜,便打坐入定,午时才出来,用了午膳,然后只捡着瓜果素菜食了,又起身练字,挥笔写下了一首诗,放在案上,面上似有莹泪,但很快排解,又继续看书起来。
但他写的诗很快被封了匣子送到了御前。
元自虚打开那匣子看了看,看到里头只是随手写的无题的四句诗:
“出世无心鹤还山,不留人间度岁寒;偶来云外悠闲身,一去九霄不可攀。”
他冷笑了声:“好一个不留人间度岁寒,好一个一去九霄不可攀,太子志向高远啊。”
他将那诗掷还御案之上,倒也不置可否,只问道:“今日是沈皇后的忌日,太子没说要去寺庙拜祭?”
内卫恭敬回道:“不曾,只在清晨起来,对着先皇后的画像上了香拜过了。”
元自虚倒觉得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如今这个时候,太子若是真的和往年一般要求去寺院拜祭,他也未必肯。他如今自然是疑心那无妄老僧是否早已和太子有了勾连。
如今又是疑心皇后,又是疑心太子,更是不敢相信那冲霄炼出来的丹药,这难免让他焦躁。然而到了晚间,宫门口尚未落钥之时,承恩侯府却递了折子,国舅承恩侯沈平野求见皇上,说是有急事要奏。
元自虚有些意外,沈皇后忌日,前些日子就已命礼部赏了下去,沈平野也求见过,他没有见,就只进了谢恩折子,今日是沈皇后几日,他如何又求见?
他想了想,还是命沈平野觐见。
不多时沈平野进来,行了三叩九拜,元自虚便问他:“是何事如此着急进宫禀报?”
沈平野叩了个头:“还请陛下免了老臣谵妄之罪,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小的早已命人在寺院里舍了银钱,请高僧超度,又施舍百姓,而内宅内先皇后住过的房间,也命人在画像前点了香供着,没想到今日到了傍晚,却忽然有异像生之,老臣惶恐。”
元自虚一怔,问道:“是何异像?”
沈平野道:“先皇后住过的房间内,原本壁上用纱笼着公主、太子殿下从前写过的悼亡诗,但今日后边忽然出现了墨迹,无中生有了四句诗,墨迹如新,仿佛有人填写,但今日是先皇后忌日,除了今日小儿亲自上香进供外,房内并无其他人进出。臣见了这诗句,也不敢触碰,更不敢隐瞒,只得向陛下禀报,该当如何处置。”
元自虚听到四句诗,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是哪四句诗?”
沈平野连忙从袖中取出卷轴,一旁李东福亲自过来接了,命小内侍打开呈御览。
元自虚一眼望下去,便看到了“出世无心鹤还山”,他一怔,仔细看了看,转头看着沈平野,面上平静:“这是卿亲自抄写吧?那么以卿所见,这笔迹,可是先皇后的?难道是先皇后显灵?”
沈平野面上有些尴尬,又叩了个头:“不敢欺瞒陛下,那壁上所书,并不似先皇后手书,反而……似为太子殿下笔迹。”
元自虚呵呵一笑:“太子今日一日都在宫中,并不曾出宫。”
沈平野道:“是。”
元自虚转头看着沈平野面上,只看到了沈平野身躯微微颤抖,面上神情带着些恐惧和慌张,他笑了声:“偶来云外悠闲身,一去九霄不可攀。这是化用的刘青田的鸿鹄翔九霄,邈然不可攀。刘青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尤精象纬之学,一心想归隐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这诗,看似超脱,其意不祥啊。”
沈平野面色晦暗,只磕头却不说话。
元自虚转头吩咐内卫道:“和李东福去承恩侯府上,将那诗纸拿回来给朕看看,另外查一查这几日是否无闲人进出——再查查太子这几日行踪。”
沈平野脸色越发苍白,元自虚只温声扶了他起来道:“卿家不必忧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又问了问家中寒温,说了些闲话,不多时内卫果然送了那条幅来,元自虚一看,果然正是太子笔迹,墨迹漆黑带着光泽,果然宛然如新写,他将之前太子写的诗句打开看了眼,果然笔迹神似。
他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承恩侯送了回去,又命内卫来细细询问了一回承恩侯府上的情况,果然回道:“先皇后院子一直看守严密,今日承恩侯世子沈安林亲自上的供品,点了十分珍贵的龙脑香,据说是当日先皇后赐下的,平日并不舍得用,只在先皇后忌日才点来上供,据说墨迹是清晨忽然出现的,沈世子上供后点了香,然后出去接了侍女送来从的梅花来要上供,只是转个头的功夫,回来便看到了墙壁上有几行字,世子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人胡乱写的,立刻命人查了一回,但屋内当时确实无人。”
元自虚一怔:“龙脑香?”
内卫道:“是,那香味极特殊,进房内便闻到了,小的并不认得,是李公公认出的,说是陛下赏赐给娘娘的龙脑香,昔日娘娘最喜用来熏衣的,如今已无进贡了,很难的,点一支少一支了。今日进过那房内的人身上都染上了这龙脑香。”
李东福亲手捧了香炉上来:“恐皇上要问,小的已命人将供台上的香炉等物都带了回来,请皇上查验。”
元自虚看那剔透白玉莲花香炉内,果然香味丝丝缕缕,令人沉醉。
第80章 仙游
元自虚才走到净室门口,便站住了。
一股幽幽的香味隔着帘传了出来,正是他熟悉的香味。
龙脑香宫里早已无了,沈后去世时,宫里的龙脑香尽数都陪了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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