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才有了恭格喇布坦受伤残疾,容淖意外被策棱毁容。
容淖与通贵人母女相依为命十一载,身在其中,一叶障目。
五公主这个局外人,反倒看得分明。
如此之人,竟为人母。
安然安享了女儿十多年的服帖孝顺。
如此宫廷骨肉。
外人看似风光无限,金枝玉叶的公主,从始至终,只是盛大悲剧里微不足道里的小角色。
被算计也好,被蒙蔽也罢,只要相安无事,不乱大局,于帝王而言,那便等同无事发生。
饶是目下无尘如五公主,亦觉得任由容淖横冲直撞,扯破真相,太过残忍。
比之真相拆穿,无法自处,索性让她以爱为名,顾忌损伤生母,继续蒙在鼓里。
第14章
容淖心不在焉走回照水阁,远远便望见垂花门处有一道熟悉身影,朝她招手,姿态跳脱。
是八公主。
“六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八公主满目紧张不似作假,几步跑到容淖面前,动作急了,崴在石子路上打了一下滑,口中关切却是未停,“皇阿玛急匆匆召走你,可是有要紧事?”
“并无大碍。”容淖满脑子都是五公主反常的‘忠告’。
她忙于把自五公主处得来的零碎信息抽丝剥茧,态度较之以往更显寡淡,敷衍道,“我想自己待着,先进去了。”
言下之意,她没心思搭理八公主,让她别跟过来。
“呃……”八公主望着容淖纤弱背影消失在小楼木梯口,鼓起双颊,不太高兴对宫人嘟囔,“孟春,分明是我与六姐姐住在一个院里,陪她养病说话,你说为何她还是和五姐更好?”
先前八公主见容淖被一旨口谕匆匆宣走;既担心她遇上事了,更好奇她被宣走的原因,心里跟猫挠似的。
宴席吃到一半,便向大福晋致歉,离开宴会,追着容淖往清溪书屋方向去,打算看看情况。
谁知,正好遥遥看见容淖与五公主‘结伴同行’,到了岔路口分开时,容淖还‘依依不舍’,目送五公主走远。
“五公主与六公主都并非热络性子……”孟春尴尬一笑,安抚嘟着嘴,明显不甘心的八公主,“可能只是图与彼此走在一块,清净。”
“你少哄我了,要真图清净为何不在自己殿内待着,以往你何时见过五姐与人结伴打堆。我猜许是她们在皇阿玛处遇见了趣事,说闹之间,难免生出几分亲热。”
八公主娇哼一声,失望道,“皇阿玛真是偏心,随行三个女儿,宣去两个,唯独撇下我!害我一下便被五姐越过去了,之前分明是我和六姐姐更热络。”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公主不可妄议君父。”孟春紧张提点道。
她心知自家公主是个半大孩子,秉性天真。瞧谁好看便喜欢谁,喜欢谁便希望人和她天下第一好。
六公主性格淡漠,明显不是乐意哄孩子的人,何必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遂柔声又劝道,“公主既然心中有数,那往后就自个儿找乐子玩去,别再去叨扰六公主了。”
“我听得懂你的言下之意,但是……”八公主昂头瞥了孟春一眼,攥攥白生生的小拳头,大有愈挫愈勇的架势,“只要六姐姐够美,我就不是热脸贴冷屁股,叫避暑!”
“……”孟春扶额。
白费一番口舌。
索性明日便是钦天监选定,适宜起驾北巡的吉日,途中定少不了野趣热闹,没准儿能分散几分八公主对美色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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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亮得出奇,大好河山,万类竞绿。
启明星还未隐下,礼部已筹备好祭祀典仪。在恢弘厚重的礼乐之声中,皇帝一袭明黄正统夏朝服,头顶宝冠,一番朝天拜地拜社稷后,御驾正式出行。
畅春园外几条正街,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挨挨挤挤,涌得水泄不通。
随行卫队提前领过皇帝旨意,不必鸣锣挥鞭驱赶百姓,保证长街通畅即可。
皇帝每岁不辞辛劳,坚持声势浩大出行北巡数月,本就是带着震慑塞上蒙古各族,向天下宣示皇威的政治考量,自不能少了百姓捧场。
将近三万人的御驾队伍见头不见尾,逶迤铺开,浩荡而行,在百姓欢呼中缓慢走出京城时,一个上午已过去了。
日头挂得正高。
按照官员的事先为皇帝筹备的北巡布排,御驾一行在城外十里处的温泉行宫暂歇避暑,用过午膳,等下午天阴些再继续上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如蔫了根的茄子,晃晃悠悠踏下香车,无精打采朝安排给她歇脚的院落去。
她本属崇万事清明的人,否则也不会为探究多年前的旧事煞费苦心。
昨日五公主一番告诫,引出她许多困顿,忧虑不安,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后来好不容易迷糊着了,还未彻底睡踏实,紧接着便被嘎珞唤醒,梳妆上车出行。
起得太早,出城路上又过于嘈杂,容淖连想凑合打个盹都不得清净。
拾阶而上时,眼前甚至困出了重影,一脚踩空。
“公主!”嘎珞吓得嗓子发紧,当即伸手去扶。
有人快她一步,眼疾手快先拉住往地下跌的容淖,“公主当心!”
容淖受这一惊,瞌睡顿时吓醒大半,目光落在扶住她的人身上,勉强扯唇,“梁公公为何在此?”
“奴才是来传旨的。”梁九功双颊滚圆,笑成一尊弥勒佛,“今儿早起皇上念叨许久不见六公主了,特地宣公主去殿中一块用午膳呢。”
皇上宣召,在容淖预料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没有德妃揪出她搅乱后宫之事。凭大阿哥昨日宴上自作主张,放策棱兄弟两入内宫的行径,皇帝也该召见她了。
是以,她神情如常,甚至还不动声色打了个小哈欠,漫不经心吩咐梁九功,“劳烦公公带路。”
这温泉行宫容淖是第一次来,不认得路。
梁九功笑意谄媚,在前引路,行到湖畔青石板路,周遭来往宫人渐少,他面上的笑意才敛了一些,瞥向容淖的目光格外复杂,几次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容淖耷拉眼睑,恹恹道。
“公主昨日曾对奴才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梁九功踌躇开口,压着气音凝重道,“敢问公主,谁死?谁生?”
容淖脚下一顿,目起波澜荡散,把原本那几分漫不经心驱得踪影不见。
正欲开口,余光瞥见湖中有一叶小舟飞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划来。
梁九功顺着容淖视线偏移,注意到撑船那人是御前跑腿的小太监,连忙把刚起的话头压下去。
小太监那叶扁舟之后,还跟了一条颇具野趣的乌篷船,是皇帝打发来接容淖的。
现下皇帝正在湖心亭赏荷,兴之所至,决定把午膳摆在湖心亭。
盛夏七月,满湖青莲随风晃动,恍似柔波涟漪轻荡,看得人心都跟着静了几分。
容淖捋顺香囊挂坠的流苏,踩着长条板上了湖心亭。
至于梁九功及嘠珞等人,都被那小太监传皇上口谕,留在了船上待命。
湘妃竹帘把湖心亭内里的情形遮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没有侍立打帘的小太监,容淖正准备自己掀帘子进去,竹帘便自内让人掀开了。
竟是阔步而出的皇帝。
“小六到了,你可碰上巧宗了。过来,阿玛领你去看个好东西。”
皇帝已过不惑之年,留着两撇青须,面上笑意舒展。一袭石青日常简衫,手摇山水折扇,倒是应和极了当下的夏荷景致。
若非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太过慑人,单凭他言语举止间的随性洒脱,倒更像簪缨人家养出来的清贵爷们儿。
“什么好东西?”容淖虽算得上是在天子重威的乾清宫长大的,但皇帝面对她时,多半是和蔼亲厚的。
连自称都是阿玛,而非朕。
是以,她并不十分为君威所慑。
请过安后,便一派自在缀在皇帝身后。
心中却在暗自揣测,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就是了。”湖心亭外有条九曲连廊,直通湖西那座约摸只能容纳十余人落脚的小岛上。
皇帝走过连廊,并未上岛,挨着廊柱转悠片刻,走走停停,还不时弯一下腰,像在找什么东西。
容淖不明就里,下一刻便听皇帝兴奋唤她,“此处位置极好。小六,你过来。”
容淖靠过去,学着皇帝的姿势,父女两歪头并排趴在连廊上。
皇帝以扇指向小岛北侧水滩里,那一小片靡紫之色,笑问容淖,“小六,你可知那是什么花?”
容淖定睛细瞧,靡紫花海开得正盛,花与叶都形如睡莲。但又与睡莲略有不同,尤其是花蕊处,竟伸着无数金色触角。
重紫逢金,十分耀目。
就算把罕见的并蒂莲花捧去它面前比美,怕也是逊色的。
容淖见花珍奇,想了想,猜测道,“之前听说,有传道士千辛万苦从西洋带了几株特别的莲花来我朝献宝,结果种在水里既不打苞更不开花,莫不正是这些?”
“好几年前的事了,若非有奴才们提醒,朕早把这茬抛诸脑后了,还是小六你记性好。”皇帝笑指,“这不,终于开花了。”
“不错。”容淖毫不吝啬夸道,“就冲这耀目不俗,恍似光火的金色花蕊,白养它不开花这几年也不亏。”
“那金色并非花蕊,只是触角而已。”
皇帝纠正道,“此花共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几重紫色花瓣;第二层次便是密密匝匝的金色触角;最里层被金色触角严严实实包裹其中的才是花蕊。只有等到特定限期,金色触角才会张开,露出里面有含苞欲放之姿的花蕊。”
特定限期。
容淖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耳熟,饶有兴趣追问,“难道是与‘月下美人’昙花一年一盛同个道理?”
“不,它比昙花残忍。”皇帝唇角笑纹淡去,目光紧擒容淖,沉声道,“昙花盛于月下,至少有一个时辰的限期,柔桡舒展,惊鸿翩舞。”
“而此花每年虽固定开花七日,却只有在凋谢前一刻,密密匝匝的触角才会打开,露出花蕊,真正一绽风华。”
“听传道士讲,金色触角正是为保护花蕊安睡而存在,所以这花名为——睡火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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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皇帝话音落下,容淖面上笑意也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抑如乌云的凝重。
因为她听懂了‘睡火莲’。
金色触角密密匝匝裹住花蕊,尚能维持一个花盛的安稳局面。
若花蕊贪一时畅快,一意孤行,要摆脱触角面世‘绽放’,结局便是‘枯萎’。
她若是睡火莲的花蕊,皇帝便是密密匝匝,无孔不入的金色触角。
不,又和睡火莲不一样。
皇上要处置她,轻而易举,根本用不着玉石俱焚,一同枯萎。
“小六。”皇帝站直身,充满压迫的目光俯视容淖,“朕曾对你说过,只要你能活下来,将来你定会是最值得阿玛骄傲的女儿,大清名望最盛的公主。阿玛把你带在身边栽培十年,是要赐你锦绣前程,而非容你犯傻的。”
容淖额上溢出细汗,呼吸不由自主加沉。
某个瞬间,她真想遂了睡火莲的花蕊,不管不顾把这些年所有的介怀怨愤倾泻出来。
可理智告诉她,时机未到。
昨日五公主能轻易替她挡下‘一劫’,便证明旧事稳固如铁,不容翻搅置喙。
还得等,不能枉做无用功。
“小六知错。”容淖僵着脊背,下跪请罪。膝盖还未彻底弯下去,便被皇帝捞着胳膊一把提了起来。
“你是阿玛看着长大的,阿玛比你自己还清楚你的秉性有多固执倔强。若能轻易撒手放弃,便不是六公主了。”
皇帝轻摇折扇,嗤笑,“你那认错,嘴皮子功夫罢了,索性省了。今日阿玛不为点你想通,只需要你明白何为‘惧’,这便够了。”
容淖眨眼,缓声道,“是。”
“行了,花也赏过了,阿玛另有一事问你。”皇帝示意容淖随自己回了湖心亭,开门见山道,“听说昨日大阿哥放策棱兄弟入了内宫,你还见到了。十多年没让他们见到你,这次见面情形如何?你可有选中谁?”
“我选?”容淖意外反问。
“是。”皇帝肯定道,“你选。”
“还是阿玛你选吧。”容淖眼珠悄然一转,“反正他们都不喜欢我。一个嫌我丑,一个说我脾气差。”
第15章
溽暑六月,火伞高张,湖心亭中气氛却如雪窖冰天。
先前的父慈子孝的和乐画面,在皇帝抬眸,正色审视容淖的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个由他选中,亲自培养长大的女儿。他在她身上花费的心力,并不逊于可承宗器的皇子们。
她也足够争气,聪慧机灵,胆大心细,在他为她设计的前路上畅通无阻,从未让他失望。
可有时候,她的胆子未免大过头了。
“小六。”皇帝转动玉扳指,唇角深纹略耷,面上没有一个正常父亲听闻女儿被人嫌弃后的愤怒,只有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沉吟道,“策棱与恭格喇布坦为四阿哥伴读,是在上书房,朕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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