嘠珞家中男丁死得只剩下一个病病歪歪的老阿玛,朝廷给的贴补单薄,还不够喝药的。嘠珞不敢顶着重典悄摸行商耕种,只能小小年纪参加每年一次的宫女小选,入宫做宫女贴补家中。
“嘠珞。”容淖凝视嘠珞,认真道,“北巡回来再过不久便是每年放宫女的时候,你出宫去吧。”
“不走,奴才伺候公主这么多年,还指望上公主的陪嫁名册,拿笔丰厚赏银呢!”嘠珞一口拒绝,随便抹干净被这雨天浸润的眼眶,如常笑闹开,嗔怪道,“对了,公主为何这般清楚,奴才从前自以为是被日月偏爱了,难道公主也曾有此感慨?”
“嗤——”容淖不太自在的轻哼一声,板着脸似对这个幼稚的问题嗤之以鼻。
“公主莫不承认,孩提趣事,多有意思。”嘠珞笑眯眯打趣,“奴才先前还曾听通贵人无意念叨起呢,说公主如今与幼时完全判若两人,幼时竟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哇哇大哭,张开小胳膊要抱,后来干脆吓得连路都不会走了,怕一走路影子就像小狗一样追着你。”
“胡说八道。”容淖忍不住反驳,“什么被吓得不会走路,此事我完全没有印象。”
“因为公主那时尚且年幼吧。”嘠珞回忆道,“听通贵人的语气,公主可能才一两岁,刚会走路。”
容淖愣住。
四岁之前,她是由彼时还是皇贵妃的孝懿皇后抚养的,出于私心,孝懿皇后几乎从未让通贵人有机会见到她,更何况把她的童稚趣事讲给通贵人听。
那,通贵人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得到这些有关于她,如此零碎的消息的?
宫中等级分明,并非什么人都能出入皇贵妃宫,至少如通贵人这等低微嫔妃,若非宣召,等闲进不去;宫人们更不会傻到舍了孝懿皇后这尊大佛,冒着掉头风险去与一个早已失宠的通贵人勾连。
见微知著。
——所以,早年隐在通贵人背后的“高人”,不仅能揣度皇帝政令,顺势而为拨转种痘所旧事;还能轻易窥探到孝懿皇后宫中的细枝末节。
前朝后宫都能沾上手,有如此手段地位的,这范围便缩得极小了。
容淖目光一闪,垂在阔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迅速挨着如今的后宫高位妃嫔点过去。
小佟贵妃尚未入宫。
那是四妃?
不。
容淖迅速否认掉这个猜测。
当年四妃在后宫的分量远不如今日贵重稳固,她们就算暗怀往上挪一步的野心,也绝不会蠢到伸长了手去打孝懿皇后的主意。
孝懿皇后出身皇帝母族,是皇帝的嫡亲表姐,家族门庭煊赫;自身亦是入宫待年,与皇帝有青梅之谊,颇受恩宠。
在第二任皇后崩逝后,她便顺理成章封了皇贵妃,统摄六宫事务。
本朝的皇贵妃形同副后,她登临后位不过是早晚之事。
四妃单论家世荣宠子嗣,个个皆属不凡,但与孝懿皇后相较,犹显不及。
孝懿皇后进一步是独一无二的凤位,而四妃当时能够到的极限,顶多是贵妃之位。双方实力不在同一阶梯,根本争抢不到一处去。
说起来,当年的后宫倒真有一位娘娘,能勉强与孝懿皇后争锋。
只是她已薨逝好几年,尘归尘,土归土,容淖才一直未想到她身上去。
——温僖贵妃,十阿哥生母。
她是皇帝第二任皇后的嫡亲妹子,其父为“四大辅臣”之一果毅公遏必隆。
早些年她在世时,独掌后宫,四妃之首惠妃的协理六宫之权形如虚设,四妃自是通通得避她锋芒。
如果真的是她,一切便合乎情理许多了……
难怪当年十阿哥年仅六岁,正是适龄,却并未被送入南郊种痘所。
“公主。”嘠珞五指大张在容淖眼前晃晃,“孙九全取雨具回来了,咱们快些走吧,回去晚了芳佃姑姑又该念叨了。”
容淖眸瞳重聚光彩,回到暂居的客院,芳佃姑姑早在门口候着了,一见容淖,赶紧端了碗热乎乎的姜汤出来,后又张罗着传膳。
伴着檐下叮咚雨声,容淖心不在焉用了小半碗果子粥,便示意盥洗撤膳。
“公主再用一些吧。”嘠珞看着一桌几乎没动过的菜肴,忍不住劝道,“旅途辛劳,公主不必总拘着宫中那套‘食不过饱’的规矩,保重身体才是紧要。”
芳佃姑姑闻言,面色越发板肃,明显是不赞同嘠珞的言语。
“不必了。”容淖轻飘飘往芳佃姑姑身上落了一眼,淡声道,“总在车上待着,容易积食。”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容淖用完午膳,檐下如柱暴雨已歇去大半,稀稀拉拉。
但外间的路正是泥泞,一时半会儿无法启程,容淖索性褪去衣衫鞋袜,滚进软绵的卧榻中,打算补个觉。
这一睡,再醒来时,已近黄昏。
原来是半下午又落了一场暴雨,皇帝怒叱钦天监一通后,打算在温泉行宫留宿一宿,明日清晨再走,所以嘠珞她们才没叫醒她。
容淖觉多,又习惯晚睡晚起,一觉睡到黄昏,对她影响算不上大。
翌日晨起,北巡队伍有序集结,准备上路。走在最前边护扬龙旗清道的兵士刚翻身上马,没离温泉行宫大门几步,便神色凝重返回,凑近策棱耳语几句。
策棱眼神一闪,示意恭格喇布坦前去查看,自己则扭身去向皇帝禀告。
“官道正中,有一只大刺球儿挡路?”皇帝眼睑微耷,停下往龙撵走的脚步,沉声重复起策棱的话。
民间把刺球儿尊为白仙,它们野生野长,性孤僻、喜安静、怕光、怕热、怕惊。若落在人的手中饲养个几日,便离死不远了。
眼下,却有一只刺球儿,主动出现在人声嘈杂的官道正中。
按民间说法,灵物挡路,前行多半有灾。
打头清道的侍卫想起昨日莫名困住他们的骤雨,拿不准主意,不敢轻易挪动白仙,这才匆匆上报。
“策棱。”皇帝摩挲玉扳指,不咸不淡问起,“你乃此行的副统领侍卫,如何看待此事。”
“所有侍卫,自上而下绝不敢以御驾安危作儿戏,但凡御驾经行之处早先多日已严密筛查过。”策棱毫不避讳道,“不过,世事无绝对,难保百密一疏。”
“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意思了。罢了,梁九功,传旨下去,朕见路上泥泞尚未凝实,车马颠簸,恐累着太后,决意在温泉行宫再歇一日。”
皇帝说罢,又瞥了策棱一眼,“朕记得绕过温泉行宫背后那座矮山,便是北郊围猎场。去岁朕忙于政务,无暇到此跑马围猎,今日既到此处,顺便瞧瞧去。你与恭格喇布坦也来,巡查之事暂且交给旁人。”
大清起自关外的白山黑水间,马上得来的天下。八旗子弟最不能忘的,便是骑射之道。
皇帝一声令下北郊围猎,男子几乎倾巢出动,女眷则各随心意,可留在温泉行宫玩耍,也可跟去北郊跑马,莫要走散即可。
容淖喜静,更愿意待在温泉行宫里,婉拒八公主相邀同骑的提议,乘上一叶小乌篷船飘去湖心亭小岛附近,赏那一片重紫逢金的睡火莲。
昨日接连两场暴雨,浇得莲叶紫瓣略现颓态,但并不狼狈,如轩窗前懒起慵妆的美妇人,鬓发蓬松,颦笑之间,仍旧靡丽不可方物。
木船小窗,容淖半支玉臂,轻枕滚风送来的莲池暗香,明眸微阖,正是惬意,一道扫兴的嗓音倏然插进来,扰了耳畔清净,“六公主,皇上射殪一熊,并围捕了一群活鹿,龙颜大悦,请您去北郊同进炙肉呐。”
小太监撑着一叶扁舟靠拢,笑出一脸殷勤。
“知道了。”容淖不咸不淡道,“你先回去复命吧。”
小太监未料到容淖竟对圣上口谕如此轻慢,懵着脸退下。
芳佃姑姑今日也跟了出来,见状倒是见怪不怪的模样,替容淖斟了一盏白茶,头疼问起,“公主这场气还没消下去呢?”
容淖从小到大,几乎每月都会和皇帝闹一两次脾气,因由可大可小,有时甚至只是随口一言,话不投机而已。
“听嘠珞说,昨日皇上在湖心亭被公主气得摔杯子,那动静大得奴才们在湖中船上都吓得两股战战。之后公主负气离开,皇上分明还在怒头上,仍顾念着公主的身体,特地追出来赐了公主汤泉入浴。”
“公主是奴才看着长大的,为着公主好,奴才不怕说句僭越言语。”芳佃姑姑顿了顿,郑重其事道,“不论公主昨日为何与皇上起争执,但九五之尊能为公主软到这个地步,已算疼宠亲近。公主已过了及笄礼,不是懵懂孩童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应该明白。不可再任性而为,我行我素,总惹皇上生气了。”
类似的劝告念叨,容淖从通贵人与芳佃口中听过无数次。向来都是‘任你滔滔不绝,我自波澜不惊’的态度。
乌篷船缓缓飘入荷花荡,容淖自发忽略掉芳佃姑姑那张写满‘孺子不可教’的苦瓜脸,兴致颇好的穿梭其中,亲自摘花采莲,费了近一个时辰,弄了足足两大捆,这才提着染了污浆的裙裳回去更衣梳洗,慢悠悠上车往北郊围场面圣去。
芳佃姑姑大概真是被容淖气着了,闷不做声回了自己的卧房,并未继续随行。
没了芳佃姑姑在旁压制,嘠珞活泛不少,忍不住嚼舌道,“女儿和阿玛闹脾气乃是常事,奴才从前在家时,也总把父母兄长气得跳脚,恨不得联手除害,可只要转过脸,大家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芳佃姑姑何必如此板正介怀,揪住微末小事不放。”
“再说了,依奴才所见,皇上分明很喜欢公主对他闹脾气。阖宫上下规行矩步,视皇上为九五之尊。只有公主把皇上当做阿玛亲近,不吝展现喜怒哀乐。所以皇上每每都是面上窝火,实则甘之如饴,全然不会责怪公主僭越不孝。”
容淖挑眉睇了嘠珞一眼,神情略显意外。
莫怪古有说法——大智若愚。
嘠珞这只呆头鹅,还真误打误撞猜中了皇帝几分隐晦心思。
皇帝对漠北虎视眈眈,忌惮策棱兄弟将来一旦回归漠北,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无法掌控,于是花了十一年心血把她打造成了最韧的‘风筝线’。来日一旨和亲圣旨,风筝与风筝线便算彻底栓在一处了,再无可解之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会防备风筝,自然也会防备风筝线。
毕竟‘女生外向’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万一哪日风筝线心甘情愿自毁根基,随着风筝飘走了,皇帝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当初的皇长女纯禧公主,便是血淋淋的先例。
吃一堑长一智,为防又出一个纯禧公主,容淖这根风筝线,皇帝势必会牢牢拽在掌中。
人活一世,为名为利。
制人之法,以情以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漠北局势复杂,容不得外族人插手,否则皇帝也不会辛苦谋划布置十余年。
若容淖来日和亲入了漠北一族,天高皇帝远的,皇帝想以势制她,难如登天。
皇帝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前者。
一个‘情’字。
正好,在皇帝眼中,容淖就是个重情的孩子。
回想当年,皇帝之所以从几位年龄相仿的公主中,独独为漠北选中病恹恹的容淖。
除却她没有兄弟、母家势弱、背景干净;及因毁容一事,已与策棱兄弟有了纠葛这些先决因素;还有一事,其实也至关重要。
当年容淖从种痘所出来后,无论皇帝亲自问话,还是旁人暗地套话,容淖顶着一脸伤疤懵懵懂懂,始终坚持说那碟鹅肉饺子是自己主动问小太监要的。
谁若敢问得多了,她就小嘴一瘪,开始嚎啕大哭,震得问话之人受不了,落荒而逃才肯抽抽噎噎的住嘴。
反正,半字不肯提自己曾见过孝懿皇后与通贵人派来的人。
稚童年幼,却不蠢笨,甚至可以称得上敏感。
她能从风声鹤唳中感知危险,所以笨拙的学会撒谎,想要保护那个总爱抱着她去看庭前梨花开落,笑容极美的孝懿皇后;想要保护那个毫无印象,却千方百计告知她危险将至的通贵人。
她天真的以为自己不说,皇帝便不知道。
殊不知,这份无意识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坚韧、狡猾与重情,改了她一生行迹。
于是,在亲情薄如纸的皇家,容淖拥有了皇帝独一无二的宠爱纵容,栽培指教。
于是,低微的通贵人住进了承乾宫,到了她身边,整日相伴。
于是,憨头憨脑,却怀着一颗赤子心待她的嘠珞,每次犯错都能有惊无险,平安伴她长大。
——如此种种,眼下是情,来日皆是缚索。
容淖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摸透皇帝这番‘以情作缚’的心思的,反正自那之后,她逐渐在皇帝面前学会了真真假假的放肆。
诚如嘠珞所言,女儿与父亲相处,合该不吝展现喜怒哀乐。
皇帝定会乐见此景。
容淖到北郊围场时,早过了用膳的时辰,炙肉的火堆残余几缕青烟,倒是不远处的校场热火朝天,约莫是饭后正忙着比武消食。
遥遥一望,皇帝坐在校场边视野最好的观景台上,周围聚满凑趣的王孙大臣,容淖不便过去请安,只打发孙九全去找梁九功说一声她到了,点个卯便是,转身入了西边专门给女眷搭的避暑凉棚。
19/108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