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君王自称都出来了。
容淖听懂皇帝言中暗藏不悦,大有维护之意,仍旧不惊不慌,大胆问道,“阿玛不信我?觉得是我昨日没看上他二人,遂打算中途撂挑子不干了?”
皇帝不置可否,沉声说起,“这十一年里,但凡你的生辰与大小年节,策棱兄弟从不敢忘,皆是重礼相赠,他们府上大半家底都堆在你明德堂的小库房中。以你之言,难道他们多年来的对你的牵挂、对大清的恭敬都是装出来的?”
“重礼。”容淖漫不经心答道,慢悠悠掰手指数起来,“阿玛说的可是那些个头能赶上我腿粗的金如意、玉如意、金镶玉如意、玉镶金如意、玛瑙如意……嗯,确实极为厚重,重到只能拿来占库房,免得摆在座旁压塌扶把,悬在壁上扯垮房梁。”
一只手数不完,容淖又换另了一只手,“哦,好像还有珐琅如意,翡翠如……”
皇帝认定近来自己对容淖疏于管教,纵得她不甚规矩,本来意欲借机敲打她几句,免得筹谋十多年的深远之计,因她一着意气,满盘皆输。
可当听闻这一水儿的‘如意重礼’,皇帝一时竟莫名觉得底气不足,见容淖有把另外一只手也数完的架势,赶紧打断。
“行啦,行啦,礼重情意重。你看不上他们送的粗狂物件,自去阿玛的私库里挑精细有趣的奇珍。等日后你出降漠北,凡入你眼的,阿玛全部赠予你做陪嫁。不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话锋一转,慈父面目倏然被莫测阴鸷浸透,目若鹰隼,紧紧锁住容淖,“阿玛不想再见你如方才这般,出言行事毫无分寸!”
“不管你是真瞧不上策棱兄弟的人,还是因幼时遭遇对他们耿耿于怀。就算你能施手段毁他二人前途,让他们无缘尚主,又能如何?你的归属,终在漠北。”
皇帝言语间,冷静得近乎无情,“偌大的漠北蒙古,并非只有他策棱这一支是“黄金家族”嫡脉,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十多年的谋划,漠北于朕,势在必得,不会因任何人更改。”
“容淖,你是朕的女儿,更是大清的公主。但朕并非只有你一个女儿,大清也并非只有你一位公主。莫要忘了,你四姐前几年已出降到漠北。朕希望她的存在只是为你探路,而非有朝一日取代朕亲手栽培长大的你。”
皇帝睥睨而视,气势凛人。
容淖淡静分茶,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虽身单力薄却韧如风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皇帝见状,怒极之下,竟冷静了下来,恍然间忆起当年选中她时的场景。微不可察一叹,语气缓和。
“话不过三。小六,阿玛今日第二次提醒你,莫行傻事。比之嫁给那些半途选中的漠北王族和亲,费尽心思去琢磨应该如何掌控他们,知根知底且只能倚靠大清翻身的策棱兄弟才是最好选择。”
“旁的不论,光凭明里暗里拦着他们十一年不许见你这一步棋,你对上他们,已占尽上风!”
容淖把犹散茶烟的公道杯放回原处,淡淡抿了茶,御用的大红袍活、甘、清、香俱全,岩韵明显,缓缓入口,连人说话的强调都净清明了,容淖诚恳朝皇帝颔首。
“多谢阿玛费心提点,小六受教了。但是小六尚有一问,百思不解多年,不知可否请阿玛解惑?”
皇帝见她心悦诚服不似假装,紧蹙的剑眉暗自松快几分,“你说。”
容淖弯唇粲然一笑,双目却如枯井无波,一字一顿道,“敢问阿玛,一双傀儡,如何分出上下风?”
不管是她,还是她将来从策棱兄弟中二选一挑出来的额驸,都是傀儡。
都是受皇帝操纵,来日为大清吞噬漠北蒙古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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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蒙古草原主要分为漠南、漠西和漠北三大版图。
漠南蒙古以科尔沁部为首,是大清最忠实的盟友与拥趸;
漠西蒙古以准噶尔部噶尔丹为首,野心昭著,一心想整合蒙古各部,挥师入关,取大清而代之;
唯独策棱兄弟的故地,漠北喀尔喀蒙古情况特殊。
漠北由土谢图部,札萨克图部、车臣部,三部鼎立共掌。
漠北喀尔喀虽在大清入关前,便遣使来朝,奉九白之贡,但只为交好,并不依附大清。一直在漠西、大清、沙俄三方势力中持中立姿态。
直到康熙二十七年,变故横生。
漠西噶尔丹趁喀尔喀三大部内乱,重兵攻其不备,打得喀尔喀落花流水。
喀尔喀部故土沦丧,族人亡命,无力自保,余下残部因旧年龃龉严拒沙俄招揽,别无选择,遂只得举旗投清。
皇帝虽欣然接纳漠北喀尔喀部投降,妥善安置其属民残部依附察哈尔镶黄旗驻牧。但皇帝心中分明,漠北喀尔喀残部投清实为万般无奈之举,其实对大清并无忠诚,倒更像是借由大清的庇护,来休养生息的。
来日,这支残部一旦元气恢复,必是片刻不留,扎回漠北。
皇帝不是做赔本买卖的人。
从最初接纳漠北残部投清开始,他已打定主意要把漠北收入清廷囊中。
可他不敢操之过急,以免暴露动机,引来漠北残部动荡,生出祸乱,得不偿失。
须知漠北经与噶尔丹大战后,虽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非能轻易摆弄的小支小部。
草原上野蛮生长的蒙古人,民风彪悍,自骨血里慕强,世世代代只认成吉思汗后裔,‘黄金家族’的统治,旁人半分沾染不得。
皇帝与漠北残部各怀心思,不断试探、各自提防,多年又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年少的策棱兄弟投奔京师,让皇帝找到了眼前棘手问题的解法。
——这对因部族内部纷争,被漠北本部拒之门外的兄弟,亦是‘黄金家族’嫡嗣。
若借他们之手,为大清收拢漠北,名正言顺。
皇帝悉心栽培兄弟二人同时,亦思虑周全,顾忌策棱兄弟并非池中之物,将来一旦借助大清的助力成功回归漠北本部,许是会如断线风筝,不再受控。
于是,经过多番考量,皇帝又选中了年幼且刚被策棱兄弟毁容的容淖,决意由她来担任控制风筝的‘活线’。
为此,整整十一年,皇帝打着容淖记恨往事的名义,从不给任何让策棱兄弟见到容淖、弥补容淖的机会,却又隔三差五在他们耳边提一嘴自己的六公主如何。
因为他要利用时间让这份愧疚不断发酵,直至扎根,为容淖取信甚至掌控他们铺路。但又担心他们会耽于光阴,把容淖抛在记忆后。
关于容淖这个六公主,宫内宫|外|流言不少。
有笑她毁容无颜,病体残躯,生于富贵无福享;有嫌她出身低微,但侍宠生骄,性情古怪;这两者都浮于表象的,不算紧要。
目光深远之人,往往会嘲她蠢笨短视,脑子不太好使。
明知自己将来会下降策棱兄弟之一,随旗漠北,天高皇帝远,君父不可能时时庇护她。她竟只顾置气,不知趁着年少多多笼络夫婿,为将来归牧蒙古找好倚靠。
如此种种,事关帝女名声,若无皇帝默许,又岂会轻易流传出宫,辗转万人之口。
说到底,又是皇帝在为她来日嫁入漠北后做打算。
皇帝就是要让策棱兄弟乃至所有漠北残部的人,都忽视甚至轻视容淖,认为她病弱蠢笨,是被养废了的公主,纸糊美人灯一个。
——不足为惧,不加设防。
如此才能给容淖可乘之机。
为了皇帝的宏图大志,容淖自幼时起,频入乾清宫,虽从未真切接触过政务,但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她知庙堂派系之争,也通市井粟米钱贯。
阿哥们是在上书房慕经史子义、辗转六部历练长大的;而她是在乾清宫直面权力阴谋、角逐制衡长大的,诡谋韬略较之阿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入漠北,和亲事小,揽权为大。
左右都是舍女子安江山的买卖,着实丢人。
“咔嚓——”钧瓷茶盏砸得粉碎。
“放肆!”皇帝被容淖一语中的戳到了肺管子,怒发冲冠,愤指容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在埋怨朕!”
“女儿不敢。”容淖一扯裙裳,把溅到裙角的碎瓷片抖落,慢条斯理道,“从头到尾,我不过是因着策棱兄弟与我重逢后的态度不如预期亲厚,往深处问了一句,若计划横生变故,我与他们如何区分胜负。不曾想,竟惹得阿玛愤怒至此。”
“我记得阿玛曾顺口说过,恐惧到极点是愤怒,无能到无助也是愤怒,怨天怨地怨人。”容淖主动迎上皇帝几欲喷出怒火的双目,不避不躲,“我不知阿玛所怒为何,无法对症下药认错劝慰,便为阿玛讲一件趣事吧,但愿阿玛听后能消消气。”
皇帝怒在心头,哪里愿意听容淖胡扯,气得又要呵斥。
容淖似早料到他的反应,语速飞快,根本不给他插话的余地,“我前几日新收了一个小太监,擅制纸鸢,竟把硬翅与软翅的优点中和了。做出来的纸鸢精美、易起飞、且不讲究风时。好了,阿玛,我讲完了。”
容淖话利落,人更利落。言罢,径直起身行礼,往外走去,“今日午膳阿玛应是对着我用不下去了,女儿先行告退。”
皇帝乃是在前朝后宫都听惯机锋的人,如何能听不出容淖话中大有深意。
什么中和软翅与硬翅的纸鸢,更精美、易起飞——不过是暗指他多年来在策棱兄弟身上下的功夫不够,没有把他二人的恭敬与烈性锻合好,遗留下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只是这‘不讲究风时’,莫非是指大阿哥自作主张安排策棱兄弟入内宫见她,时机不对。
皇帝敛眉盯着湖心亭外那道纤弱背影,怒气被猜疑尽覆。一时间竟分不清,她今日这番做派是当真疑惑,还是变着法、往深里给策棱兄弟和大阿哥上眼药。
不够稳定的策棱兄弟需要捶打,知道一星半点上意便揣度着自作主张的大阿哥更需要磨练。
三言两语一个故事,把得罪她的人都牵连进去了,他这个女儿……
皇帝目隐复杂,直到容淖背影颤颤巍巍踏过长条板,顺利踏上乌篷船。他这才起身,负手朝外沉声交代,“小六,你那药最近猛地停了,一时半会儿身上肯定不爽。眼下距启程赶路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可去行宫东侧那池汤泉泡泡。”
容淖身形一愣,若无其事回头,含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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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东侧那池汤泉按制本该是皇后享用的香汤。
今上后位虚悬多年,汤泉几乎没人动过。
偶尔皇帝兴致好,倒是会赏几个得宠的后妃去东侧汤泉附近的小汤池耍耍。
不过如今正值盛夏,御驾为避暑出行,妃嫔们身娇体弱,没人会大热的天跑来泡汤泉,自讨苦吃。
容淖索性不再顾忌,吩咐嘠珞与孙九全守在外面,自己沾水把面上涂抹斜红妆的脂粉粗略擦拭,披散乌发猛地扎入水中,自由自在凫水。
终于玩得累了,没骨头似的趴上池边那块干净的黑曜石上,从宫女事先备好的水果冰碗里的,专榨那一点又甜又凉的冰水小口喝。
头顶枝繁花盛的广玉兰树荫分去灼日大半光彩,只余斑驳碎影洒落容淖满身,不热,只觉温暖。
容淖随手从树下扒拉了一朵广玉兰闻了闻,然后又顶在湿漉漉的乌发正中间,不经意打了个哈欠,早起的疲惫迅速袭来,合着尘世煦日迅速裹走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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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闭目睡去,并不知不远处花圃间,有一女子反复打量她素白如玉的侧颜一阵,提着花饰繁复的花盆底鞋,悄无声息从汤泉苑那道不起眼的小门快速遁去,再无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16章
夏雨狂骤直下,从不分说道理。
容淖泡完汤泉回院落的路上,被滂沱大雨浇个正着。
嘠珞护着她去檐下避雨,孙九全已机灵的冲出去找雨具了。
嘠珞蹲身擦拭容淖沾湿的裙角,忍不住嘟囔道,“钦天监夜观星象,推算出近来无高暑骤雨,适宜北行,也不知今日这算怎么回事!”
“他在四九城皇墙根下观星象,自然瞧不见一方一晴雨。”容淖随口道。
“噫?”嘠珞惊奇抬头,“奴才还以为世间天日都是一个模样,所以不论白昼黑夜,不论走到何处,抬头都能瞧见太阳月亮。”
容淖噎住,“……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独得日月偏爱,所以它们成天追着你跑。”
“那是前些年的事儿了。”嘠珞嘿嘿一笑过后,眉宇意外显出几分怅然感慨,“那时奴才还未入宫,不分冬夏,整日缀着两个兄长脚后跟疯跑,一定要天全黑了才肯回。碎青石板胡同里,耳旁风呼呼直灌,不管七倒八拐多少次弯绕,抬头总能瞧见日月引路。”
容淖闻言,轻拉着嘠珞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檐下暴雨飞溅。
有关嘠珞的两位兄长,她也听闻过几分。
他们如许多长在皇城根,吃皇粮长大的八旗子弟一般,早早入了行伍,在西山大营从军,因试验火器时失误,兄弟两命丧同一个沟渠里。
嘠珞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双双染病卧床,药价高昂,家中境地每况日下,莫说是吊命的汤药,连米汤都一日比一日薄。再不设法自救,怕一家人都得拖死。
但本朝刚入关那会儿,朝廷顾忌满汉人口数量悬殊,满人相较根系传了千百年的汉人,处在劣势。八旗军队必须保持战斗力,不为外物分心,才能巩固大清从汉人手中夺来的江山。
世祖爷遂立下重典规矩,八旗子弟概由户部拨丰厚钱粮供养,不得行商耕种,与民争利。尤其是八旗青壮男丁入伍,每旬能领到的钱粮比下面的县太爷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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