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没有通贵人在旁撑腰,六公主断不能容忍她一个奴才倚老卖老。
连她的主子通贵人都要靠女儿庇护过活,她自是没资格与公主别苗头,比脾气的。
芳佃姑姑有心去容淖面前服个软,奈何白日里周遭人多眼杂,她在一干小太监小宫女面前拉不下身为掌事姑姑脸面。只能趁晚间,多殷勤几分。
正好嘠珞在路上吃坏了肚子,她索性赶了嘠珞下去休息,自己亲自替容淖打扇守夜。
容淖睡眼半阖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翻了个身,倒也没出言赶人。
芳佃姑姑心里悄悄吁了口气,一守便到后半夜,实在支不住了,无声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抖开铺盖睡下。
半梦半醒间,芳佃姑姑隐约听见外帐有窸窣异动,警醒睁眼,见床上容淖仍维持侧睡姿势,呼吸绵长。
那……外面是谁?
芳佃姑姑疑窦顿生,无声无息起身,潜到分割寝帐与外帐的幔帷旁,撩开一道缝,眯眼打量外帐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哐——”嘎珞被黑暗中,背后突然冒出来的幽幽问话吓得险些原地跳起来,掀在手中的青花海水纹香炉盖无意跌落,幸好地上铺了一层地毡,只砸出一声闷响。
“姑姑?”辨认出来人是芳佃姑姑后,嘎珞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遮遮掩掩回道,“姑姑您怎么起来了,我没……没做什么……”
黑夜并未彻底掩住嘎珞做贼心虚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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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跑来翻香炉。伏夏暑天的,莫要给我说你是凑在香炉旁烤火。手里藏的什么东西,自己拿出来,趁早交代清楚!省得以谋害公主的罪名把提灯、墩锁的苦刑都尝个遍。”
芳佃姑姑肃声道,她在通贵人身边做了多年掌事姑姑,惯通各种磋磨人不见血的手段。在一众宫人中,积威深重。哪怕此刻她刻意压低了嗓音,仍旧吓得嘎珞没出息的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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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谋害公主。”嘎珞嗫喏道,却始终不肯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芳佃姑姑眼神深了深,作势要唤人进来押走嘎珞严刑审问,“我既抓了你个现行,有没有便由不得你说了能算!”
“别,姑姑不要惊动外面的人!”嘎珞情急之下,方寸大乱,哆哆嗦嗦把手中的东西交了出来。
“字画?”黑暗中芳佃姑姑看不清画上内容,掂量着手上物什的大体模样,冷厉责骂,“你这小蹄子,好的不学,竟学那些阉竖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公主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不是这样的姑姑……”嘎珞慌忙否认,她见靠嘴说不清楚,索性几步摸黑到矮几旁,点了蜡烛,示意芳佃姑姑摊开画轴。
芳佃姑姑只看了一眼画上美人的无限春光,以及那半张白玉无瑕似的侧脸,顿时瞠目,险些失态惊叫起来,“荒唐!这是谁干的!”
“是春贵人。”嘎珞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起末讲了个遍,“公主好不容易才把画夺回来,嘱咐我悄悄烧掉,姑姑您快把画给我吧。”
嘎珞说着,夺过画几把狠狠撕碎,劈手扔进香炉,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手。
芳佃姑姑盯着窜起来的赤红火苗,面上不见松懈,反倒愈发紧绷,朝着嘎珞恨铁不成钢骂道。
“愚蠢,如此要命的大事你也敢替公主瞒着!春贵人既看到了公主的脸完好无恙,光烧一幅画能抵什么用!”
整个宫中,除了容淖与皇帝,再无第三人知晓皇帝对容淖“寄予厚望”。
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容淖的得宠皆因皇帝怜她体弱多病且容颜损毁。
包括通贵人和芳佃姑姑。
所以,通贵人严格把控容淖饮食多年,不许她多食一粒米,病美人合该是孱弱纤细的。
所以,当初容淖的脸分明好转,通贵人却不许她宣扬,甚至还和芳佃姑姑一起,专门为她仿出了旧朝的斜红妆。
相传,旧朝风靡一时的斜红妆本就起源于一位伤了脸的宫中女子。那女子心思灵巧,以伤痕为妆,化腐朽为神奇,反倒越发受君王宠爱。
一笔斜红,张扬且深意,不断提醒皇帝,她的卑怜。
芳佃姑姑唯恐容淖秘密曝光失宠甚至引来灾祸,再无心睡眠,魂不守舍坐在外帐不知在想什么。
嘎珞则以守夜为由,默不作声进了内帐。
榻上本该安然酣睡的容淖此刻正睁着眼,目色清明,毫无睡意,悠然与掀帘入内的嘎珞对上。
嘎珞不见异色,微不可察朝她点头。
-
孙九全是隔日晌午时分,众人忙着扎营造饭时,被一个侍卫悄悄送回来的。
侍卫营走了一遭,他表面倒瞧不出遭了多大罪,全须全尾的,只脸色白了一些。那袭泛蓝太监袍穿在身上,越发像文弱清隽的簪缨公子了。
只有凑近了,才能从他行动间无意从衣袍内涌出的血腥味察觉出,他这一日没少吃苦头。
“公主,奴才回来复命了。”孙九全缓慢跪倒请安,额角细细密密挂了一片汗,那口本就破烂的嗓子此刻破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言语什么。
“受了刑?”容淖问道。
“走了套巡卫营的规矩罢了,不碍事。”孙九全分明连喘息都艰难,偏偏话还不少,“奴才只是无意经过皇帐附近,与那擅闯营地之人绝无干系,属于一问三不知的,按例审问过后,轻车都尉便做主放奴才回来了。”
言下之意,他什么都没对那帮侍卫吐口。
也是,若他真说了什么,怕是没命走出巡卫营。
但凡主子跟前伺候的宫人,难免会摸到主子几分秘密。装聋作哑便是相安无事,若逞口舌无疑自寻死路。
“行了。”容淖抿了口茶,神色淡淡,略带深意道,“往后行事仔细些。”
孙九全听出容淖在点他取画那事办得不够利索,谦恭应道,“奴才省得。”
“这几日不必跟着伺候,到后面牛车上歇几日吧。”容淖摆手打发他出去。
孙九全道谢行礼告退,拖着滞缓的脚步往太监暂歇的棚顶去,忽然听得身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嘠珞追了上来,“这是公主赏你的伤药和饽饽。”
孙九全一愣,“劳烦姑娘,请代我谢过公主。”
“不必客气。”嘠珞把东西塞他怀里,上下打量一眼,好奇道,“你似乎从未唤过我姐姐?”
宫人间的排资论辈,年龄属于次要,主要看在主子跟前的受宠与脸面。
嘠珞是容淖跟前最得用的大宫女,虽然年纪不大,但明德堂的小太监小宫女都会规规矩矩唤她一句‘姐姐’,像孙九全这样进宫日子尚浅,又毫无靠山的,甚至还有殷勤称她为‘姑姑’的,各种小意讨好。
“姐姐。”孙九全脑袋半垂,从喉咙里含含混混挤出一声。
“……”嘠珞那几分好奇顿时散了,满脸无趣的转身回去。
她性子活泛,故意挑着临溪那条路走,因为那里三三两两蹲了不少小宫女,都是来水边替主子或自己浣洗物什的。
嘠珞在宫中没有特别要好的小宫女,相熟的也少。她四下张望,本想看看有没有熟面孔能一起叙话几句。
不曾想,熟人没找到,倒是先隐约听见了几个宫女细声细气,神神秘秘讨论容淖。
“六公主”、“订婚”、“赠物”,反正每个词听起来都十分骇人,流言无疑。
可是不等嘠珞把这则莫名其妙的流言听全乎,那群小宫女中便有人认出了支棱着耳朵偷听的她,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唯恐被她揪去六公主面前问个乱嚼主子舌根的罪名。
嘠珞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顾不得找人叙旧,径直小跑回去找容淖,结果却得知容淖与她前后脚功夫被皇帝召去皇帐一同用膳了。
嘠珞只能心急火燎的去皇帐外等候。
好不容易等容淖用完午膳从皇帐出来,又差不多到拔营上路的时辰了。嘠珞见到处都是在拾掇造饭、搭帐用过的器物上车的宫人,来来往往,人多眼杂,只能强行按捺,准备去车上禀告。
谁知,八公主先来了。
“六姐姐!”隔着还有一段路,八公主便开始挥着团扇冲容淖打招呼,眉目明媚,一团天真跳脱的孩子气。
她身后的大宫女孟春忙不迭拉下她高举的胳膊,嘴里还紧张兮兮念叨什么,看样子多半是劝她稳重些。
自御驾北巡上路起,这还是容淖第一次见到八公主。
上次见八公主应该是在畅春园,两人同住照水阁时的事了。
容淖依稀记得,那日她陡然从五公主遮遮掩掩的口风里,捋出当年种痘所之事隐情颇深,一旦揭开,通贵人极有可能为之偿命,是以心绪繁杂,对八公主的态度尤为冷淡不耐烦。
八公主约摸是被她伤到了,也或许是耽于北巡路上风光玩乐,再未露过面,容淖乐得独自乘车清闲,也没怎么留意过她。
容淖略显诧异,“快登车了,你怎么这时过来了?”
“听说下晌要走的驰道前阵子被雨水冲毁大半,颠簸得紧,所以我想坐六姐姐的车,少遭点罪。你可不知道,自畅春园出城后,这一路上我都快被颠散架了,见天的吐,宜娘娘昨儿还打趣说我快把她给熏酸了。”
八公主扶扶酸疼的小腰,略显羞涩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完全不见疏远隔阂。
容淖的舆车是皇帝着内造仿照太后凤驾,降低规格打造出来的,只是大小纹饰差一些,但减震功用却是半分不差。
比之其他女眷单靠皮革裹住车轮及铺垫软靠减震的马车,容淖这车显然精细许多。
——车轮裹的贵重皮毛而非粗砺皮革;
且在车舆之下,车轴之上,匠人还煞费苦心的复刻了周朝时期马车减震的“伏兔”技法;
车内布置也更为合理舒适,大小物什都透着用心。
饶是如此,容淖依旧觉得这马车有些颠簸,更遑论是跟随宜妃坐普通马车的八公主。
容淖看了眼八公主明显清减两分的小脸,颔首同意。
小姑娘虽有耍苦肉计的嫌疑,但言辞坦荡,眼神清澈,并不惹人生厌,反倒透出几分难能可贵的粹质。
“多谢六姐姐!”八公主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挽住容淖的胳膊,“我都想过了,如果你不愿意与我同乘,我就过去求皇阿玛送我回宫去,这为了去草原玩一遭,太受罪啦。”
“……”因着八公主的话,容淖目光下意识往不远处的皇帐落去。
高高在上的明黄宝顶迎着滚烫炽日,耀目的颜色恍似烈焰,轻易便能把人灼伤。
论起来,皇帝算是本朝帝王中最爱护儿女的。
每日不管朝务如何繁杂,都会抽空去上书房瞧瞧阿哥们书念得如何,武艺可有长进,挨个过目文章,考校指点,盼他们将来匡扶社稷,有个好前程。
公主们的前程不在朝堂,在于婚事。
皇帝便力排众议,坚持女儿晚嫁。
大公主更是虚岁二十方得婚旨,创下了本朝之最。
因为遍观本朝前辈的公主们,她们多半是早早成婚,十来岁不知事的年纪便和亲蒙古的不在少数,结局多半不尽人意,嫁得早,逝得也早。
奈何再是用心的君父,首先是君。
皇帝此番北巡分明带了三个女儿。
五公主肯定是要与太后同乘的,不必担忧旅途颠簸;容淖也有为她特制的舆车;唯独八公主没有得到额外照顾……
八公主被忽略的因由,说到底只有一个——不够分量。
料想得到,她未来的和亲安排,八成是对皇帝益处不大,但又必须的地方。
容淖与八公主一前一后登上舆车。
八公主知道容淖只是惯常的安静,而非心情不虞,便没有太多顾忌,自顾兴高采烈说得开心。
明明片刻之前还在抱怨心肝脾肺差点吐出来,这会儿又开始畅想草原风情了。
她的身上好像既有孩子的健忘,也糅合了成人的豁达,矛盾又和谐。
“我先前求着十三哥带我练了好一阵子骑术,就是想去草原上赛马叼羊。六姐姐,如果我叼羊比赛赢了,一定把第一块‘幸福肉’给你!”
叼羊比赛是个草原游戏,大概是一群人围在一起,策马抢夺一只羊身。先拿到羊身并冲到终点的,便是获胜者。
获胜者方便将羊烤熟,请众人共享,那肉便称为‘幸福肉’。
八公主攥起一双白生生的小拳头,志气昂扬道。
结果话音刚落,立马干呕一声。
容淖瞥了眼上一秒张牙舞爪,下一秒蔫头巴脑的八公主,面无表情道,“你才用过午膳吧?你若是敢乱折腾吐在我车上,我便敢把你赶回宫去。”
八公主杏眼瞪圆,立刻捂住嘴,识趣的抱个个大软枕滚到一旁闭目养神,留个后脑勺对着容淖。
这些日子吐着吐着她也吐出经验了,闭眼睡觉是最舒服的乘车姿势。
大概是容淖的舆车确实平稳舒适,不多久,八公主的呼吸便沉了许多,像是睡过去了。
嘎珞一直在偷觑八公主的情况,见她入睡,特地耐着性子等了小半炷香功夫,才凑到容淖身边,轻声说起在溪流边听见的流言。
“奴才寻思着,八成是昨早轻车都尉追来抢……呃……”
嘎珞想起那情形,都替容淖尴尬得头皮发麻,刻意囫囵了一下。
“肯定是那一幕被人瞧了去,才编排出什么轻车都尉已被皇上私下订为六额驸,只等北巡返京便要公布婚事,这才默许公主与其私下相见,交换信物。好像还说什么打情骂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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