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容淖头疼打断,她现在听不得“画”相关的字眼,也听不得策棱的名字,更遑论是听见两者结合起来的荒谬流言,气得瞬间变脸。扭头想倒杯茶喝冷静冷静,猝不及防撞上八公主亮晶晶的双眼。
“……你没睡?”容淖平静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八公主敏感嗅到那一丝平静后潜藏的危险,利索把眼皮一合,开始装死。
八公主这一装,还真的睡着了。
一觉睡到黄昏,队伍停下,才被外面张罗安营扎寨的动静吵醒。
正好看见容淖主仆下车,八公主掀帘看了看,睡眼惺忪道,“六姐姐你去何处,下面帐篷好像还没搭好。”
嘎珞面色微微发僵,容淖倒是神色自若,淡静扔下一记重磅炸.弹,“我去见轻车都尉。”
“啊?”八公主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等她缓过来,立刻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朝容淖追去了。
“六姐姐你……”八公主面色纷呈,惊诧、好奇、不敢置信等,皆有,结结巴巴问了一大堆。
“所以、嘎珞说的都是真的吗?皇阿玛为六姐姐订下了轻车都尉?还有,咱们平时都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轻车都尉如何约你相见的?”
其实是皇帝跟前的小太监跑来传的消息,说是皇帝宣召,但没具体说为何宣召,而且召见的地方也并非皇帐,而是距皇帐不远处清净隐蔽的矮山。
皇帝日理万机,中午才宣容淖一起用过膳,这会儿才过了几个时辰,又传她去看一坐不起眼的矮山,且还说不出个原因来。
神神秘秘的,其中用意必不简单。
思及皇帝已明言选定策棱,以及嘎珞带回来的流言,容淖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皇帝确是打算近日便把她和策棱的婚事彻底定下来。
只要婚事过了明路,未婚夫妻有些亲密交往也不妨事。所以,那些宫人间的口舌不曾有人制止,毕竟堵不如疏。
今日的矮山之约,与那日皇帐相逢差不多,都是皇帝为她与策棱特地安排的相处机会。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和八公主讲得太细。容淖眉梢一扬,不答反问,“你既如此好奇,不妨同行去看看?”
“真的?”八公主双眼放光,确定容淖不是在开玩笑后,二话不说提裙跟上了容淖主仆。
三人同行往矮山走,虽更惹眼了,但却能削弱旁人目光里的探究。
她不想把策棱与自己绑得太紧,最好连一丝流言都不要有,免得来日解开麻烦。
越近矮山,四周风景愈佳,清净而不荒寥,算是暑天难得一见的舒心地。
她这皇阿玛对挑选幽会之地倒是颇有心得。
“六姐姐,那人可是轻车都尉?”八公主眼神好,人也活泛,乍一见到远处矮山下身着黑色袖箭衣,同色披风,背立黄昏,挺拔锋利如山石的年轻男子,立刻来了精神。
容淖眼神不如她,斟酌片刻才敢确定,从鼻子哼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嗯。”
“六姐姐不高兴?是不中意轻车都尉吗?”
容淖这次干脆不搭理她了,但浑身充斥的排斥与不悦骗不了人,甚至就连八公主这样天真的小姑娘都敷衍不过去。
“为何如此?”八公主勾着手指头,巴巴的开始数,颇有心得的架势。
“这样瞧着,那位轻车都尉皮相虽非绝佳,胜在气势造根骨,光是往那一站,便有不动如山的气派,像……像威风凛凛的狼王!”
“嗤——狼王。”容淖显然对八公主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意象不以为然。
目光挑剔扫过不远处的策棱,见他黑色披风被山风扯成展翅的形状。
大热的天,也不知他抽什么风,竟披着一条黑黢黢的披风出来,容淖嫌弃冷嘲,“晒干的老板鱼还差不多。”
山东巡抚曾往宫中献过两尾体型快赶上脸盆大的老板鱼,后来没养活,本是要处理掉的。
明德堂有个祖籍山东的小太监自告奋勇,说可以把鱼晒干用来烹菜,十分美味。
容淖无意间瞧见过一眼晒干后的老板鱼,又黑又硬还丑,倒尽胃口。
以前容淖觉得晒干的老板鱼状似没完全打开的折扇,如今却觉得更神似着披风装相的策棱。
几人说话间,已快走近矮山底下了。
八公主被嘎珞拉着,识趣驻足,任由容淖独自上前。
“找我何事?”容淖绷着一张小脸,冷若冰霜问道。
这是明显还在生那画的气,策棱面上窜过一丝无奈,从山石里抓出一个小竹篮,低头递到她面前,“给你的。”
容淖不接,只以目打量那装满半竹篮子花花绿绿,煞是小巧好看的果子。没有出现策棱设想之中的喜悦,甚至还隐约有些……嫌恶。
策棱见状,先忙低声解释道,“都是山上摘的新鲜野果,能吃的。”
他顿了顿,又硬邦邦道,“昨日……是我唐突了,皇上已经问罪过我。不过你放心,画的事我只字未提,只说了孙九全不合时宜出现在皇帐附近,我要把人带走审问,无意间与你起了僵持。”
“问罪?问了你什么罪?你我都同时出现在此处了,何须遮遮掩掩。”容淖面无表情,“尚在世间,便不要鬼话连篇!”
策棱怔住。
容淖嗤笑一声,单刀直入,“皇上怕是趁机给你说了你我婚事吧,特地安排着让你来给我道个歉,盼着你我日后恩爱和睦,倒也不必如此。”
策棱就算再迟钝,也能读出她言语间的嘲弄,斟酌问道,“你是不喜这桩婚事,还是……”
他微妙停顿。
第19章
长日彻底沉了,四周越显昏暗。
策棱问话时,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也被藏入暗淡光影,被容淖忽视掉了。
容淖心无杂念,如此与男子细谈婚事也不见小女儿姿态。应对自如,甚至自带着股刻薄的直白,“我既不愿和亲漠北,也没看上你。”
她顿了顿,眼风扫过小竹篮里的野果,姿态说不出的轻慢。再开口,言语间尽是觉得不可思议的荒唐讥诮。
“不过,你竟做到了这一步。难道是真心满意这桩暂得一时之利,遗后患无穷的婚事?”
策棱明白容淖的意思。
他若娶了一位清廷公主做妻子,过了表面风光这几年,将来一旦涉及权柄利益,注定是要同床异梦,家宅不宁的。
因为皇帝愿意栽培根基尽毁的他,还以爱女许嫁,明显是有利可图。
犹如民间借贷印子钱,今日他以额驸身份得了皇帝多少助力,来日他若能入主漠北,那必将是成倍的奉还。
仿照漠南蒙古诸部内附大清事小,可能赔掉整个漠北事大。
届时,身侧的公主妻子,便成了鞭策他‘还债’的监工。
若他反抗,公主甚至能名正言顺的取代他。
草原规矩松,贵族女子并非限于二门,只能周旋在内宅。
只要有底气与本事,她们想要掌权并非难事。
皇帝许嫁公主,一本万利。
他答应尚公主,百害一利。
都是一眼辨利弊的买卖。
冷冰冰的交易局面,最是要注意相处界限。面上笑,心里防,相敬如宾才是正经分寸。
他竟弄出一篮子的野果,不伦不类的,确实是疯魔了。
荒唐。
太荒唐了。
其实,策棱自己也是困惑的,甚至还百思不得其解。
午后伴驾时皇帝对他说,稍晚些车队停靠时安排他与六公主一见,让他为昨日冒犯之事送个礼道个歉,年轻人之间别起了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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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轮值过后,难得闲暇,窝去后边儿车队养养精神也好。可他却鬼使神差一般,顶着日头策马返回上午路过的荒山,踩过荆棘丛,只为摘回半篮子她可能会喜欢的野果。
然后又匆忙赶回,连划破的衣袍都顾不上换,裹了恭格拉布坦的薄披遮挡,早早侯在此处。
等候的间隙,微风吹着。
策棱盯着一篮子红红绿绿的野果子,心想这些确实不如宫里种着玩赏用的小杏子,小梨子,小六月柿圆胖讨喜,好在色泽还算可爱。
她应该会喜欢吧?
毕竟见她五次,她有三次都偷偷摘了宫里的小果子。那青皮小梨子,看着都牙根泛酸,亏她敢下嘴。
策棱意识到自己竟在专心研究野果子可爱与否时,终于觉察出自己今日行事反常了,不由想起赴约前恭格拉布坦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是板上钉钉的额驸,不出意外近日便会接到赐婚圣旨。他应与公主处好关系不假,道歉送礼投其所好也属正常。可万不至如此细心……甚至是上心……
策棱还未来得及往深处想,理清情由,容淖便到了。
她表露出的蔑视冷静,犹如一柄无情刺.刀,把策棱尚未破土的心思,当场血淋淋地全给戳了回去。
或许曾在某个瞬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的视线与情绪,为这个把刁钻小气与豁达机灵兼具一身的矛盾小姑娘有过丝丝缕缕的悸动。一时上头,凭生遐想,行事无常。
可此刻,回归现实。
无边夜色悄无声息笼罩世间,携裹西风,把策棱那袭黑袍晕得如沧浪黑水。
策棱想起那夜漠北血红的残月;族人尸骨堆成的骷髅塔;塔米尔河变色的流水;王帐连绵数十里的大火……
他定然是要重回漠北的。
回到故地塔米尔河畔,亲手掩埋曝尸十一年的族人。
他们被草原的风霜摧残了太久,牛马踩踏,禽啃蚁噬,需得仇人骨肉血祭,方得安宁。
还有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也必须以鲜血赎罪塔米尔河畔无数冤魂。
当年招惹准格尔部噶尔丹的分明是王族本部,最后遭殃灭族的却是他们这一支。
偏生,王族本部还袖手旁观了塔米尔河畔那场屠杀。甚至幻想以万数无辜之人的鲜血,安抚噶尔丹的怒火。
报仇雪恨,平生之志。
清宫膏粱软枕十一载,冤魂血泪分明夜夜入梦,怎能凭生遐想,迷了心窍。
血海深仇犹如兜头泼冰,等闲心思统统封冻。
刚过及冠的年轻男子,面目英俊依旧,双目中的星子却在瞬息散尽,冷静非常。
策棱随手把小竹篮扔到山石上,容淖把话点醒到这个地步,以他二人处在的位置,这东西注定在是不该拿出手的,拿在手里也是尴尬。
谁知篮底抵着块尖石斜了,红红绿绿的野果子蹦蹦跳跳滚了一地。
策棱面不改色,在果子滚地的闷响中,如常以对容淖尖锐的问题。
“旅途之中,仓促备礼向公主致歉,实在简陋价廉,无意冒犯公主,属下改日再择佳品奉上。”
策棱一句话,主动抹干净了那些由野果牵出来的暗潮。
至于两人婚事相关,他并未正面作答。
容淖看出了他的回避,一语道破,“既然你我都不看好这桩婚事,不妨通力合作,将它暂置一些时日,寻寻可有别的出路。”
若是容淖开口便提议两人合作把婚事搅黄,策棱一定会觉得她天真不靠谱。
毕竟两人情况不同,容淖的额驸也许能换,但他要借清廷的势,那妻子便注定是清廷宗女。
没有容淖,还会有旁人。
于他而言,白费功夫罢了。
可是,容淖说的是暂且搁置,趁机寻找别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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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迎着容淖闪烁真诚期待的眼,并未立刻给出是否合作的答案,而是突然问道,“你整日在宫中忙活得热闹,莫不正是在为推掉这桩婚事做铺垫?”
“那倒不是。”容淖一派坦然,“气量狭小,天性好斗罢了。”
“吓唬我?”策棱莞尔,盯着面前生得娇花面孔却语出惊人的小姑娘,越发觉得看不透她,目露审视,“属下当真如此如不得公主眼,为何?”
策棱心里清楚,就算容淖真有本事毁了他们之间的婚事,也极有可能被皇帝指给蒙古其他部落和亲。届时情形可能是不比嫁去漠北凶险,可照样是夫妻离心一辈子,互相制衡着过日子。
如此说来,还不如他,至少年岁相当,知根知底,且还有幼时前缘牵扯。来日就算两人分崩离析,他也不至于像三额驸那样仗着天高皇帝远,肆意折辱三公主。
策棱是真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容淖闻言,抬眸大大方方上下打量过策棱。
大概是因为天气热,他那板寸头又剃短了一些,几乎是贴着头皮,毫无保留显露出圆润的弧度与一层粗砺的青黑色,在这夜色下竟然还有几分亮眼。
容淖自觉心中有数了,难得的心平气和回他道,“哪里话,我只是不馋晒干的老板鱼和卤蛋罢了。”
策棱跟随容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下意识呼噜了把扎手的脑袋,又扯了扯身上黑黢黢的披风,几乎瞬间领悟了她的言下之意,以及另外一个词——自取其辱!
第20章
——晒干的老板鱼和卤蛋。
骂人还惦记着吃。
亏她想得出来。
策棱咬牙切齿扯了把黑黢黢的披风,怒极反笑,那双眼眸却沉静如海,深邃晦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费力分辨他的神色,猜测他这是把‘暂置婚事,另寻出路’的提议听进去了。
以至于,整个人被沉重往事织网携裹,连喜怒上头时,旁分丝缕涟漪都显得奢侈。
想来也是,普天之下,满蒙八旗王族贵胄中,从长远计,打心眼儿里最不甘愿尚清室公主的,无外乎策棱与恭格喇布坦这兄弟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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