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攸关太子的一席话还未说完,四阿哥已拽她袖子三遍,她不为所动,自顾继续道。
“还有大阿哥,他意图插手关外要地呼伦贝尔的防务确实不妥,可并不能因此全盘否认他的提议。
塔里雅沁回子若能成功在关外大地开垦耕种,每日哪怕只能多给戍关军民供应一碗薄粥,也算利国利民之事。”
“您不能因要制衡他与太子,防止他趁太子失意坐大,便忽略其献上的利民良策。”
容淖正色叩首道,“话已至此,女儿斗胆再说一句僭越言语。帝王之术在于“平衡”不假,这二字却不能是全部的为君之道。从前您便做得很好,生民在前,平衡在后。”
皇帝怒极反笑,一身重威之势比高声斥骂之时还要慑人,“从前?何时?说出来朕也好反思一二。”
容淖缓缓吐出几个字,“十一年前,种痘所。”
皇帝面色微变,深深注视容淖,“最终还是让你查出来了。你兜兜转转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找朕兴师问罪?”
“女儿没有立场为任何人讨要说法。”容淖咽了咽嗓子,干涩道,“更不敢违背娘娘心意,她是自愿为您为国让步的。”
皇帝倏然沉默,如虹气势平添几分萧索。
当年,宫内外医士耗时数载,经过无数次改进,太皇太后临终前甚至冒着有伤人和的污名点了三十名宫人用作试验,种痘术的成功率终于达到十之八九。
他很是高兴,立刻明令种痘术即将推行天下。因国人接受不了种痘术疗法有使正常人轻微感染天花痘疹这一步,他决定让宫中年幼康健的皇子皇女先行种痘,以为天下表率。
温僖贵妃颇精医术,通读过所有种痘医士手札,以‘痘苗传种愈久,药力提拔愈清’这句话,曾试图劝阻他缓上一年半载再行政令。
让那批痘苗有时间再多传种选炼几次,使火毒汰清,精气独存,以保万全无害。
他理解温僖贵妃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思,可经医士多番试验,种痘之人越是年幼风险越低。
再耽搁几年,几个年龄大些的孩子都十多岁了。
宫里养孩子,出了痘才算真正立住,否则就算长到三十岁,也难免让人忧心。
他生在天花最最肆虐的时候,宫中人人自危,他从小便由嬷嬷带着在宫外避痘。待他成功出痘回宫时,阿玛已是垂危之际。骨肉之情为天花隔绝多年,实乃人生大憾。
可这憾,又似乎成全了他的幸。
当年先帝临终择选承继大统之人时,他能越过兄长登临大宝,正与他小小年纪已成功出过天花有关。
他是真切见识过天花如何恐怖,轻易操控人之生死祸福。
所以,他才愈发迫切送孩子们入种痘所种痘。
非他草率心狠不重视孩子们性命,而是他怕一再拖延,这些孩子不知哪日感染了天花,挺不过去,一命呜呼,届时再对着痘苗追悔莫及已是晚矣。
莫说这些庶出孩子,就连他最珍视的太子,也早在两岁时种了痘。
当然,抛去为父的忧心急躁,为君的他也是真的着急上火。
本朝以外族身份入关统治倍数汉人,自他登基起内忧外患不断,民心不稳。
他需要一项不俗功绩,安抚民心。
时人畏痘如虎,若他主研推行的种痘术能解救万民于水火,实乃大善。
温僖贵妃见劝不住热忱的他,索性替独子十阿哥称病,不肯让儿子入种痘所。
他当时还气温僖贵妃愚浅,不顾大局。
可是,当日下午便有种痘所的太医秘密来报,种痘所的痘苗疑似出了问题,火毒太重,几位体弱些的皇嗣情况不太妙。
若不及时应对,唯恐天花痘疹肆虐无法控制,九名皇子皇女与两个外藩后裔中,定会有一两个折在种痘所里。
当时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种痘所,等种痘成功的好消息。
若他大动干戈增派太医前去救治,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种痘术不靠谱。
日后想要推行种痘,怕是难上加难。
他犹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泼下,焦头烂额之际,通贵人突然当众检举,称种痘所内食物暗藏发物,意图谋害皇嗣。
这般宫闱丑事传扬在外虽损皇家颜面,但他也能有由头顺理成章增派大批御医入种痘所‘详查’发物。
他增派去种痘所的医士里,有位民间来的大夫,为温僖贵妃所荐,医术精湛,力压所有御医,顺利解了种痘所之危。
原来,温僖贵妃劝阻被驳回后,便私下嘱咐那位大夫专精攻克痘苗火毒之法,以防万一。
而且通贵人之所以当众检举种痘所内有发物,背后也似乎有温僖贵妃的影子。
种痘所之事真相不宜宣扬,但无论从哪方面讲,温僖贵妃都当记首功,得重赏。
可温僖贵妃不仅是贵妃之位,还是已故第二任皇后孝昭皇后亲妹,一门两后恐朝中势力倾斜,不利天子主政,更不利东宫安稳。毕竟温僖贵妃育有十阿哥,若她入主中宫,十阿哥便成了嫡子。
封个皇贵妃倒是可能。
本朝祖制,皇贵妃位同副后,活着受封的只能有一位。
当时宫中的皇贵妃是佟佳氏,若要给温僖贵妃晋位,便要先册封佟佳氏为后,才能把位置腾出来。
佟佳氏是他的表妹,青梅竹马长大,与他感情甚笃,家世资历也够,这封后圣旨他自然愿意下。
可是,温僖贵妃不愿意。
她宁愿当一辈子贵妃,也要把佟佳氏按死在皇贵妃的位置上,不肯让佟佳氏入主她姐姐曾住过的坤宁宫。
究其原因,温僖贵妃认定是佟佳氏害得她姐姐孝昭皇后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此事自是谬论,孝昭皇后是病逝的,与佟佳氏无关。
他执意要封佟佳氏为后。
温僖贵妃那副刚毅性情自是不信不服,仗着家世显赫,手腕出色,不仅把后宫闹得乌烟瘴气,还暗中煽动母家联络朝堂,阻止封后。
佟佳氏是国舅府的嫡出姑娘,门庭不如温僖贵妃根基深厚,却更为煊赫,母家自不会坐视不管。
双方母家势力就封后一事,成日撕捋不停,甚至明里暗里阻扰种痘令推行来胁他。
他在种痘令上花了数年心血,自不能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那段时间他真是恼火异常,前有朝中纷议,后有凶猛妇人,处处不得顺心。
最终是佟佳氏主动站出来,私下安抚国舅府,并主动上奏陈情称自己德行寡薄不敢与先头两位皇后比肩……
封后晋位都不了了之。
前朝后宫终于消停了。
皇帝双目半阖,至今不敢回想佟佳氏上奏自贬时的模样。
那样好的女子,沉静得像一幅画,给了所有人台阶下,却唯独轻慢了自己,困在皇贵妃位置上至死,还背了十几年真真假假的污名。
当时,佟佳氏在种痘所后倏然沉寂,几乎所有人都在揣测是她给种痘所的孩子饮食里添加发物。东窗事发,失宠抑郁而死。
可分明是佟佳氏事先察觉通贵人包藏祸心,暗中化解。
通贵人自从接连夭折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又被佟佳氏抱养走后,便有些疯魔,看谁都像仇人。
十一年前的种痘所,她想借佟佳氏的手送盘鹅肉饺子把种痘所内的皇嗣一网打尽。
好在佟佳氏早有警惕,才没让她得手。
皇帝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冷睇下首跪着的清瘦身影。
——容淖说得其实不错。
当时年轻,意气风发,他的为君之道,确是民生大于平衡,所以舍得出十个儿女去试验种痘;所以能为顺利种痘令推行退让,纵容功臣温僖贵妃独大,佟佳氏沉寂。
可如今啊……
坐在这个唯我独尊的位置上坐久了,被一声声万岁山呼颂着,只觉脚下跪拜皆是蝼蚁。
人间无上权利富贵啊,十世不一定能修来这一遭。
哪怕是亲儿子,也防备得紧,吝啬怜赠,但凡指间漏出分厘,都恨不得反复计较,更何况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
皇帝扶额,忽然怅然问起,“小六,你可是觉得阿玛做错了?”
他没具体说是某件事,也可能是每一件事。从十一年前种痘所前后种种,到如今纵容太子大阿哥相争。
虚虚无无的问题,最难回答了。
四阿哥都不由为容淖捏把汗。
第23章
福寿如意云纹冰鉴幽幽化出一室冷意,帐内静得出奇。
皇帝与四阿哥睁着两双相似的眼,明明暗暗落在同一处。
舞象之年的皇族娇女,云鬟雾鬓,弱似枝柳,只跪了这会子功夫,已是细汗沁额,可她眉目依旧清净,傲比鹄鸾。
“古来帝王恐灭其威严,素来是善归上,罪归下,知错改错而不认错,故而阿玛有错与否,不需女儿来答。”
容淖处变不惊道罢,顺手捞起被皇帝砸坏在地的西洋钟,卡住乱走的指针,又道,“女儿只知一座钟走不准,那它每一秒忽皆是错。如若就此停住,至少每日能得两个准确时刻。”
容淖话音未落,皇帝再次气到拍案,“放肆!你指着个废钟给朕说停,是暗示朕已老迈昏庸,需立刻退位太子止损?还是迫不及待要给朕送终?”
‘退位送终’四字一出,四阿哥面色惊变,长叩不起惶然道,“皇阿玛恕罪,六妹她正在病中,思绪混沌以至失言,并非有心冒犯。太子素敬您君威德行,亦不敢有不臣之心。”
皇帝充耳不闻四阿哥的求情,只朝容淖恨声斥骂。
“太子狂悖无忌是仗着储君之位,你又是仗谁的势?朕与太子乃君臣父子,一举一动皆涉朝政,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置喙了。”
“哼——你果真是太子的好妹妹,同样的胆大包天,藐视祖德,口无遮拦!枉你日常在乾清宫行走,是真看不见门外那座垂耳铜狮子,还是装看不见?”
奉已故孝庄太皇太后之命,乾清宫门口摆放两座垂耳铜狮子,其意在告诫后宫不得干政,不得探听朝堂政务。
容淖听皇帝提起垂耳铜狮,眼神微妙一闪,神色自若道,“正因为女儿是在乾清宫长大,所以才十分清楚——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若把男子放在女子的境地,绣花织布大门不出,男子自会变成女子,反之亦然。”
在容淖看来,后宫不是不能干政,是不能在皇帝允许范围外干政。否则,何以解释皇帝这些年暗中花在她身上的心血。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皇帝认为一把好刀,首先得是把听话的刀。
意外地,此等阴阳颠倒的悖逆之言并未为皇帝的怒气再添一把柴火。
皇帝深目锐利,暴跳如雷瞬息转为不动声色,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十分清楚容淖话里话外在讥诮什么,居高临下审视容淖片刻,一针见血道,“你今日一再故意触怒朕,意欲何为?”
皇帝自认还算了解这个女儿。
她聪敏善学,深沉执拗,偶生叛逆小性,算不得规行矩步的端庄淑女,却绝不至如此狂悖。
况且,也不符合逻辑。
皇帝不清楚容淖具体使了什么手段探听到的种痘所秘辛,反正宫里真真假假的流言八成与她自己脱不了关系。
她‘毁容’与否,算是父女两心照不宣的默契,皇帝可以不计较她擅作主张恢复本貌之事,但一意孤行探究种痘所秘辛是真切触到帝王逆鳞了。
当年种痘所差池确是皇帝急功近利的过失,可他不能认,更不能容忍张扬于世任人评说。
诚如容淖所言,‘善归上,罪归下,知错改错而不认错’——这是君王。
圣天子宁可奉道家的垂拱无为而治,也不能实干而有失,使浅薄易见,泄露无藏,让群臣认为其德不配位,蔑视君威。
宫中知晓种痘所旧事且有命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四妃早在畅春园时已被贸然探听的五公主惊动,对隐在五公主背后的容淖生出警惕,绝不会轻易吐口。
如此,便只剩下一人。
——通贵人。
嘴不严的活人,不如死了清净。
本就是倚靠女儿侥幸捡回的一条贱命,尚不知珍惜。
以容淖的心智,用膝盖骨都能猜到通贵人即将面临的下场。
容淖与通贵人母女相依为命多年,不可能任其丧命,必会设法补救。
而今最为妥善之法莫过于心如明镜却缄口不提,拿捏准他不愿见到旧事翻出浪花的心思,佯装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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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容淖不仅主动提及,甚至还不知进退一再触怒他。
他自己养大的女儿自己清楚,容淖并非莽撞蠢钝之人,除非是——有心为之。
容淖垂首而跪,脊背躬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犹如芒刺在背。
盛怒之中的皇帝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二者相较,其实后者更难应对,所以她才会故意选在四阿哥触怒皇帝时硬闯进来。
因为外放的怒气恰好能证明皇帝在那一刻先把自己当成困于教子的无奈父亲,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则是杀伐决断的精明君王。
容淖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或许可以与盛怒之中的皇帝周旋一二。可一旦皇帝冷静下来,论起洞悉人心的本事,她道行还浅得很。
皇帝能一眼看穿她便是最好的佐证。
容淖担心言多必失,斟酌着正欲回话,梁九功突然掀帘进来奉茶了,显然是没听见帐内有动静,以为雨过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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