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心下微沉,清楚春贵人这个假项庄舞剑,是真戳中‘沛公’肺管子了,遂进一步试探道。
“算了吧姑姑,你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拿春贵人苟且的实证。”
容淖叹了口气,面露疲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骗不了一世的,这些年我总是提心吊胆,何不借此良机彻底把‘欺君之名’卸下,无后顾之忧做人。”
“反正我这疤是从前在种痘所留下的,经过十一年精心养护,终于恢复如初,也说得通。”
“不……”芳佃姑姑刚开了个口,容淖又把话茬接了过去。
“我知道您的顾虑,当初额娘让我假装伤痕未愈,是怕皇阿玛对我连怜悯都没了,忘记我这个女儿。事到如今,还是平安过了眼下这一关要紧。恩宠少便少吧,反正我已成年,婚事也基本敲定。”
“这伤不止是关乎恩宠……”芳佃姑姑未被容淖的长篇大论动摇,下意识反驳。
容淖眼神微闪,顺势问道,“那还关乎什么?”
芳佃姑姑不吱声了,失魂落魄回到房中,浑浑噩噩熬了一夜,满脑子都是当年那场各方角逐的混乱事。
待听见檐下有早起宫人烧炉子的声音,这才惊觉自己这一夜鞋都忘记脱。
宫人热炉子烧水,证明六公主快起身了。
六公主惯常睡到正午才起,今日一反常态,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去御前请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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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佃姑姑面色莫测,纠结、恐惧、无措等情绪交杂,最终抖着手灌下一杯隔夜凉茶,像是下了某个决定。
‘刺啦’扯开房门,直直冲入容淖寝殿,“公主,你不能去,这样会害死通贵人的。”
容淖拥着暖香锦被从床上坐起,好像并不意外芳佃姑姑突然闯入与失态言行,缓缓问出一句,“为什么?”
芳佃姑姑直愣愣盯着容淖,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半天不曾发出一个音。
她太平静了,像幽蓝海面,越平静越令人生畏。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是否会有滔天巨浪席卷。
“不敢说还是不能说?”容淖退一步道,“我有两个问题,你择其一回答吧。”
“一、我费了些功夫查阅旧档,发现你曾是太皇太后圈给医士试验痘症的三十名宫人之一,但最后你被替换了下来。非你侥幸,而是温僖贵妃暗中助你逃脱,并把你派去我额娘身边,配合行一些脏事的,因为我额娘早已暗中投靠温僖贵妃。”
“二……”容淖半敛的眼拢住所有情绪,一字一顿吐出一个堪称疯狂的问题,“二、这些年真正让我额娘害怕的,其实是我,对吗?”
其实早在很早之前,比五公主主动替她扛雷,并警告她再查下去会通贵人会为之偿命还要早,她已生出过模糊念头。
只是不敢承认罢了,甘愿被慈母之情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容淖话音未落,芳佃姑姑已后退两步,颓然倒地,满眼不敢置信,“公主你……都知道了?奴才确实是温僖贵妃派去通贵人身边的,但从未做过不利通贵人与公主之事。”
容淖像是没听见她的艰涩自辩,木然一张脸自顾下定论,“你宁愿袒露自己捂了十几年的身份,也不肯回答第二个问题,看来我是猜对了。”
“当年在南郊种痘所,我额娘曾起意害我,对不对?她查不到我那两个早夭的哥哥是谁下的手,索性决定利用我把种痘所内所有皇嗣一网打尽去给两个哥哥陪葬。所以,这些年她面对外人好端端的,唯独在我面前极容易失控发疯。因为,她害怕我。”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这番疯狂的言辞。
芳佃姑姑悚然一惊,混沌一夜的脑子突然震醒,“不对,公主你诈我?一直在诈我!”
“春贵人是你布置的人!从那幅美人图被我撞见开始,你就在铺垫给我设套了。我就说先前费尽心思查不到春贵人谋害你的原因,昨日流言爆发之时,怎就突然有线索了,你是为了把这出戏演得更逼真。”
“你费尽周折,不惜把自己搭进去,终于演到了走投无路甘愿御前请罪的戏码,其实是为了逼得我自乱阵脚,方便你趁机诈问种痘所旧事?”
“还是两个选择。”容淖无视芳佃姑姑的癫狂,漠然道,“你主动告诉我,与我去御前请罪顺便找皇上问个清楚。”
芳佃姑姑眨眨眼,面前这个年轻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可此刻,她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只觉得胆寒——为这姑娘的深不可测与隐忍。
除了说出口这些疑问,她甚至还怀疑,她被通贵人送来照顾公主北巡起居,也是六公主计划中的一环。
毕竟只有离开通贵人的眼,六公主才敢放开手脚算计她。
这是一张早就织好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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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虽是三阿哥主持浑河大祭,但皇上听说浑河畔景致不错,也同去了城外,御驾才启程一刻钟,奴才估算怎么着也得午后才归了。”小太监毕恭毕敬道,“公主下晌再来面圣吧。”
容淖颔首致谢离去。
她前脚将将走远,后边儿那群见过她真容的值守小太监已热闹起来,议论不停。
“六公主的脸果真好了,昨日晚间听闻流言时,我还当是笑话听呢。”
“她难得早起面圣,为请罪来的吧。”
“……没上斜红妆的六公主瞧着像变了个人,原先是朵魁首牡丹,如今变广玉兰了。”
隔得远,嘠珞听不清那些太监具体在议论什么,却能猜中七八分,忍不住轻问撵轿上的容淖,“公主,你这样出来真的没事吗?”
今晨也不知芳佃姑姑关在殿内和公主说了什么,公主素净一张脸蛋儿便出了殿门,可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容淖没理会嘠珞的疑问,从撵轿中低低传出一句,“立刻出宫,跟上御驾。”
今日宫中女眷是能随驾出游的,只因容淖前日病倒,太医交代她需卧床休养,内府这才没有安排她出游的仪程。
御驾才起驾一刻钟,估计正在出宫门行检,她这会儿追去不算晚。
一如容淖所料,她在宫门口追上了御驾尾巴,顺利出宫。
但是皇帝并不在队列中,而是微服出城跑马去了,容淖只能在扎营地等皇帝回来。
三阿哥在浑河上游主祭,营地暂驻在下游,隔得不算远,隐约能听见礼乐高鼓之声。
容淖沿着河畔踱步,凡是路上所遇之人,都在明里暗里瞅她没上妆的脸。
她嫌烦,正欲进帐等候,余光瞟见春贵人闲逛一般,不远不近的跟着她。
两人默契交换眼色,找了个一座废桥边的僻静处说话。
容淖知道春贵人关心什么,也不绕弯子,“他那边已经办妥,暂且死不了。”
春贵人神色略松,转而又紧绷起来,追问道,“暂且?公主还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容淖冷淡道,“后续是我私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春贵人听不懂容淖的话,她也不需要听懂。当时主动找上容淖时,她已抱了必死决心,死人多听一句少听一句不重要。
“我信公主乃一言九鼎之人,一旦皇上追查流言查到我身上,我会立刻以死谢罪,绝不连累公主半分。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请求,临死之前,我希望能看见他摆脱内监身份出宫去过正常日子。”
“哼——难怪你先前如此乖顺,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威胁我。”容淖扬起小下巴横眉轻嗤,“我不帮他出宫,你便去御前检举我?可惜,查不到你身上,皇上会以为是流言是我自己放的,你能奈我何!”
“……”春贵人听罢,喉咙硬生生梗住一口气,吞吐都不是。
按理,她该高兴的。六公主主动把所有罪名揽过去,她便能绝处逢生活下去了。
可是,冲六公主这神情语气,她觉得正常人只会怀着复杂心情由衷叹一句‘离谱’!
并且脑中坚定一个念头——这六公主是不把自己作死不算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接着,离谱的六公主问了春贵人一个更离谱的问题。
“杀害亲人是什么感觉?”容淖问,“你入宫前用蓖麻子做香料对你大嫂腹中胎儿下手时,在想什么,怕吗?”
春贵人与其大嫂张大夫人不仅是妯娌,还是同族姐妹。
春贵人一愣,并不意外六公主会知道她做过的事,毕竟这位只是疯,脑子不知比常人好用多少。
她掂量着容淖的疯劲儿,不敢敷衍了事,认真答道,“不怕,因为我也在救人,救我的长姐。”
她私下更习惯称呼张大夫人为长姐。
“长姐年轻时孕事艰难,千辛万苦得来一对儿女,后来再未听过喜信。如今她已年近四十,乍然老蚌含珠,生产风险定然极高。若她有个不测,尚在不惑之龄的夫婿必会续娶。如果继母生下孩儿,她那一双十岁出头的儿女焉有日子过。”
容淖嗓音被浑河水冲淡,格外飘忽,“舍小保大?”
“是。”春贵人爽快承认,“张家人丁不丰,孙辈只有一个男丁,若是知晓长姐老蚌含珠,必定千方百计让她生下孩儿。长姐为了一对儿女,不愿冒这场风险,便隐瞒孕事,打算暗中堕胎。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遇到危险,人总会选择握拳保护手心。”
容淖扶额轻笑出声,“她要堕|胎,正好你懂医术。所以,你们姐妹因此一拍即合,共同谋划。你暗中帮她平安堕|胎,她帮你入宫寻人。”
万寿节当日,春贵人尚是头一遭入宫,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若无熟悉环境的人相助,怎能如愿顺利撞入皇上眼中。
春贵人再次暗叹六公主心细如发,竟把每个细枝末节联系起来了,是个厉害角色,嘴上老实称是,“公主猜得不错。”
容淖闭闭眼,她知道春贵人所言才是现实。
女子生产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上了年纪犹甚。就拿宫中四妃来说,惠宜两位娘娘出身高贵,有子傍身,底气十足。过了而立之年虽还承宠,却再未传出过喜信。
而出身低微的德妃,需要以子女固宠,三十多了还在生。
张大夫人显然属于前列,她在张家地位稳固,不需要再生孩子。男人不心疼她,她得自己顾着自己。
可是,容淖依旧想不通,莫名打了个战栗,“母亲是如何区分手心手背的?按长幼?按男女?”
她的眼神随远方起伏山陵弧线游走,深邃至空洞。与其说她在问春贵人,不如说她在透过春贵人问她额娘通贵人。
这个问题是真的难住春贵人了,她没当过母亲,正想说不知,突然发现容淖浑身抖得厉害,急问道,“公主你可是身体不适?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不用你!”容淖猛地甩掉她的手,嘠珞上前搀扶也被拂开,她踉踉跄跄独自行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在奔流河水中醒过神。
面无表情照着河水略整仪容,转身往皇帝的金顶皇帐走去。
方才模糊间,她听见皇帝率众策马回来的动静了。
梁九功守在皇帐外面,乍见素面朝天的容淖不由怔然,手上仍尽职尽责的拦住容淖,不让她进去,“皇上正和四阿哥说话呢,公主晚些再来吧。”
“哐——唓——”帐内接连传来几声重物砸地碎裂的动静,皇帝的怒吼夹杂其中。
容淖侧耳听了两句,问梁九功,“四阿哥是在为太子求情?”
梁九功为难一笑,“哎哟,我的好公主,你快回去吧。”
“不回。”容淖说罢,侧身猫儿似的避过梁九功,灵巧钻入帐内。
梁九功伸着手,到底不敢追进帐内去拉她。
“小六?谁准你进来的。”皇帝正在怒头上,见容淖素净一张脸没头没脑撞进来,顿时想起昨日宫中传言,不由喝道,“先出去,你的帐朕稍后再和你算!”
容淖恍若未闻,行了一礼后,直直跪到四阿哥边上,直言不讳道,“不必了,女儿来意与四哥一样,是打算给太子求情的,阿玛索性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皇帝瞪大眼怒吼,“你还安排上朕了,可敢再说一遍!”
容淖一字一字坚定道,“女儿不仅要给太子求情,还要给大阿哥求情。”
皇帝胡子一翘,气到拍案。
四阿哥看得心惊胆战,容淖进来前皇帝已经摔过一轮东西了,眼下离皇帝最近最顺手的只剩那张紫檀案几。
若被这硬木头砸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饶是四阿哥沉默寡言惯了,此刻为了小命也忙不迭劝阻容淖,“六妹别闹了,快给皇阿玛磕头认错,往后记住凡事三思后行,不要乱来。”
容淖沉静摇头,“做官才需懂思危、思退、思变这三思,动辄磕头请罪的是臣子。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如此而已,何错之有。”
“好,就让你说。”皇帝咬牙切齿,“朕倒是要听听,朕的好女儿有何了不得的高见,半刻也等不及!”
“高见谈不上,女儿只是有几句实话要讲。”容淖冒着皇帝的怒火,清凌凌道来。
“太子自出世起,享受的便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盛宠与父爱。是您把他捧在山巅上长大的,这注定他成不了和光同尘之人。您明知道他习惯俯视众生、恣放阔论,孤傲凌厉只是性情使然,而非权势催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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