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皇帝不动声色威坐上首,容淖与四阿哥并排跪着,梁九功头皮发麻,知晓自己挑错了献殷勤的时机,憋着气放下茶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皇帝发了一通邪火,正是口干舌燥,啜了口温茶,漫不经心道,“还不交代?”
“女儿不知阿玛想要我交代什么。早先我进帐时便说过,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容淖眼眸微垂,缓声继续道,“若阿玛一定要以‘交代’二字慎重对待,那便是我观新旧世事有感,想向阿玛进几句诤言。”
“诤言。”皇帝把玩起茶盏,一双深目愈发浓黯,“你说。”
容淖闻言,长跪叩拜道,“古有王侯自称寡人,非孤寡之人,是取寡德之意,用以警醒自己德行还需更好。后世君王明知其意,却总有行差踏错者,误落孤家寡人境地。阿玛您文治武功,志在千……”
皇帝倏然出言打断,“一抑一扬的话术大可省去,朕只问你一句,朕可在你口中行差踏错之列?”
又是凶险一问。
四阿哥急声阻扰,“皇阿玛莫要和六妹一般见识,是六妹胆大放肆,还不速速请罪……”
无人没理会四阿哥的斡旋调和。
皇帝沉默不语注视容淖,略侧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容淖顶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重新拿起那座西洋钟,取下发间的透雕凤纹白玉片簪子,精准捅|入钟盒背处靠下孔眼,反复拨弄。
乱走的指针摇晃几下,总算回到正轨。
容淖对照墙脚五轮沙漏调准指针,再次奉于皇帝观看,“女儿不知将来,惟愿皇阿玛所行之道,颠扑不破。”
‘颠扑不破’出自《朱子全书》,有个最俗气的解释——永远正确。
“承你吉言。”皇帝摩挲扳指慢慢坐直,毫无预兆抓起茶盏狠狠砸出,正中容淖额角。
茶水顺着少女头脸滴落,沥沥浸湿冰青色的夏衫。茶盏则砸在脚边,碎得满地开花。
在清脆的碎瓷声中,皇帝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滚!”
容淖磕头行礼,安静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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嘠珞早得过梁九功提点,见容淖一身狼狈、头顶伤痕出来,并未大惊小怪问东问西,只满目担忧地扶容淖上轿。
容淖阖目倚在内壁,一言不发任由嘠珞摆弄。
嘠珞迅速帮容淖把身上水痕拾掇干净,换了条帕子,打算替容淖检查额角那块醒目的红肿。
两人凑得近了,嘠珞便敏锐察觉出容淖掩在平静表象下的异样。她微翕的唇角,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
嘠珞心中一惊,速拉着容淖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个遍——确定凡是肌肤触及,皆浸出透骨凉意,而非茶水余留的湿气。
“公主身上冰得厉害,可是方才在帐内受了凉?”
因体质寒凉的缘故,容淖夏日几乎是不用冰的。但据嘠珞所知,皇帐内每个角落都摆放着雕刻精美的高大冰鉴。
不等容淖应答,嘠珞情急之下已叫停轿外宫人,“先不回宫了,快传随行太医过来,就说公主病了!”
“不必兴师动众。”容淖强撑精神低声制止,“我只是身上冷,出去晒晒太阳便好。”
说罢,自行掀帘出去。
嘠珞见状,忙指挥宫人从随行箱笼里翻了件厚披风出来,抱着朝容淖追过去。
几乎是同时,春贵人从另一个方向行来。
春贵人快嘠珞一步走到容淖身侧,试探问道,“六公主,你这是……”
虽然六公主说过会替她顶雷流言一事,但未到尘埃落定终究不得安生。
从六公主进皇帐开始,她便私底下留意着动静,见六公主一身狼狈被赶出来,自然是坐不住,想着跟出来找机会探听一二也好。
容淖岂能不知春贵人的小心思,清凌凌道,“现下此事已了,你我之间两清了。”
她摸摸额角红肿处,继续道,“是我自找的,殃及不到你。”
凭她与皇帝今日这番对峙,皇帝只会认为是她心怀怨怼多年,一朝知晓旧事激起了悖逆念头。故意放出流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拉大家一块儿不痛快。
至于细细碎碎的过程,皇帝才懒得多睇一眼。他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又不是宫内总管太监。是以,根本不会有人去深查春贵人做过什么。
容淖如此直白,一时间倒弄得春贵人不知如何应答,干巴巴转移话题道,“我略通岐黄,替公主看看伤势可好?”
容淖略偏偏头,无声表示拒绝。纤指拢拢披风,自顾自继续道,“不过,虽是我自找的,但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春贵人偷觑一眼容淖冷若霜寒的脸,心道怕是不止一点。她不敢继续在此碍眼,福福腰准备告辞。
“你可会凫水?”容淖突然问起。
“呃……未嫁时曾在温泉庄子里跟嬷嬷学过,防着意外落水,被哪个毛手毛脚的救了,毁坏闺誉。”春贵人下意识答过,余光见容淖直勾勾盯着几步开外的浑河,疑惑顿生,不安试探道,“公主何故有此一问?”
这六公主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不是说已经两清!
容淖迎着春贵人警惕的眼,一扫淡漠,粲然笑开,“别怕,好事。”
她生来一张清极艳极的脸,平日总透出股高不可攀的疏离冷傲。如今乍然一笑,颦簇生辉,狡狡如狐,只差明目张胆炫耀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小恶意。
“酉时二刻,你可去早上我们说话那处断桥河边一趟。若至,或许有鸿运当头,保你称心如意;不至,一切照旧,并无损益。”容淖补充道,“这二选一并无胁迫之意,你自行抉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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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时末,日头西斜,上游大祭浑河的仪程已近尾声,少了阵阵绕绕的萨满抓鼓腰铃,下游扎营地顿时安静不少。
这份清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各色人马便奉命整顿巡防杂物,准备稍后与上游下来的祭祀队伍汇合,一同启程回宫。
春贵人心不在焉打起扇子,看外边儿宫人忙出忙进。
马上进酉时了,据六公主交代的时辰,只剩短短两刻钟。
若现在动身避人耳目去往那处断桥河边,往返倒是来得及。
可是……
春贵人犹豫不定,自己是否真的该去赴约。
通过这两日与六公主接触下来,春贵人自觉是越发看不透这位了。
说她情绪反复无常,行事毫无章法没错;
说她犀利老辣,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也没错。
这六公主的手段看似与其他宫廷女眷一样深沉见不得光,可细想起来,好像又不一样。
——六公主似乎比旁人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守。
虽然六公主利用起旁人来确实毫不手软,但并不会弃被利用之人于不顾,而是不动声色给予周全庇护。
对八公主如此;对孙九全如此;对她也是如此,哪怕她曾出言试图威胁过六公主。
春贵人同在宫中这滩泥潭里打滚儿,深知能在弱肉强食的宫廷做到这个地步,已算是极限。
总不能要求一个身处‘丛林’的人,在自保时必须顾及周围的花花草草秋毫莫伤。
春贵人无意识叹了口气,蓦然想起了那句——‘坠茵落溷’。
无疑,六公主是有本事当‘风’的人,招招袖便能吹灭他们这些无用且碍事的‘花花草草’。
但从六公主的行事处置来看,似乎从未起过半点变成‘风’,然后高高在上去操控别人命运的念头。
甚至,还见不得旁人意图当‘风’,所以当时会那般警告她,不许胡乱对八公主伸手。
六公主是个很矛盾的人,若要用一味中药形容她,那一定是黄连。
分明有清热泻火解毒的良效却以大苦大寒令人闻之色变。
春贵人想。
正因六公主的两面性,春贵人愈发不敢在她给出的二选一中轻易下决定。
去,怕又钻进什么圈套。固然六公主本性不坏,不大可能真正害人,但世事无绝对,上午她分明看见了六公主说话时,眼底流动的丝缕恶意。
不去,‘称心如意’四个字又一直勾着她。
她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能看四四方方的天地,可到底压不住心底妄念,念着宫外的人和世界。
称心如意——当真是她心中所想的‘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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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一刻。
容淖提裙踩在浑河边上,任由细细密密的青草没过鞋背。
“马上拔营回宫了,公主咱们回吧。”嘠珞左右张望,四周除了那座桥洞垮掉的废桥与几处弯曲矮坳,再无一人,不由催促道,“都这个时辰了,春贵人肯定不会来了。”
“再等等,还没到酉时二刻。”容淖道,“我口渴,你去替我取些水来罢。”
嘠珞素来拗不过她,只得转身回去取水。
刚走出两步,嘠珞没来由一阵心悸,下意识回首,只见容淖好生生站在河边。似乎是嫌等得无聊,一手拽着荷包穗子玩儿,一手配合穗子起落频率往河里丢石子儿消遣。
嘠珞悄悄吐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句‘净会胡思乱想’,加快步子去取水。
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容淖回头确认一眼,拍干净手,提裙走向废桥。
这座废桥是连拱样式,对岸的桥洞被冲毁了几处,桥面并未真的断裂,之所以废弃,是因为不够稳固,随时有垮塌的风险。
容淖拾阶而上,桥面倒算高,极目四望,屹立正东方的皇帐金顶最为耀目。
容淖怔然望向皇帐方向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慢慢收回眼。目光划过从上游方向逶迤而来汇合的祭祀队伍,落到小径尽头那道行迹鬼祟的人影身上。
果然来了。
容淖若有似无勾唇,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快入夜的河风携卷凉意朝她袭来,胭脂色的满绣倒袖宽大盈风,霞光镀亮袖口缀的金银线,星河一般,煞是好看。
她下颚微扬,如即将抖擞展翅的神气鹄鸾。
不过,这鹄鸾的去处并非翱翔於天,而是从废桥一跃而下,一头扎进了浑河水中。
胭脂浸水,星河沉没,飞鹄断翅。
春贵人在距河岸十步开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瞪圆的双眸堆满不敢置信。
难怪要问她会不会凫水,原来是要舍命犯险送她一份大功!
难怪特地这个时辰,这个地方……还难怪什么……
情急之下,春贵人脑子里像裹了团浆糊,混沌不清。好在脚比脑子反应快,几步冲到河边,扎进水里救人。
容淖跳水的地方距岸边不算远,水流也平,但比目之所及更深。春贵人费了些力气才游过去,单手托住她的腰,往岸边带。
容淖坠下去时连续呛了好几口水,口鼻火辣,头昏耳鸣,意识几乎溃散。
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这一刻,濒死的恐惧凌驾于所有谋划之上,促使她去抓最后一根‘浮木’。
然而身上压抑十多年的病痛似在这瞬间全盘爆发,痛楚彻骨,挣扎求生的手最终只能无力困束于深流河水。
沉寂如她在宫中长大的年岁。
迷迷糊糊间,容淖仿佛听见是嘠珞在崩溃大叫,“来人,来人,公主落水了!”
精疲力竭的春贵人与踩水疾跑过来的嘠珞合力把容淖推上河岸浅滩,上气不接下气制止道,“不许、不许再嚷了,公主还有意识!”
说话间,她强撑着替容淖弄出口鼻里的水。
容淖咳嗽一声,双眼缓缓睁开,又无力上,总算不是气若游丝了。
春贵人知道她醒了,急声问道,“你既说坠茵落溷,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不能横加干预。那为何还要舍命送我这个称心如意?”
容淖唇角翕动,微不可闻吐出几个字,“……不……高兴。”
然后以目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春贵人一愣,不敢置信看向她湿水后绯如血色的衣裙,立马想起上午她刚从皇帐出来那会儿,摸着红肿的额角似乎也说了一句‘虽然是自找的,但还是不高兴’。
“因为你爹砸你让你不高兴了,所以谋划着让我送你爹一顶绿帽子!”春贵人震惊之下,连汉人的称呼都秃噜出来了,口不择言道,“你们宫里人都是如此‘孝顺’爹的!”
容淖闭目咳笑出声,狼狈的面容顿时添了几分鲜活灵气,活脱脱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眉梢溢着挑衅,“敢吗?”
敢吗?
她敢舍命搏一场‘称心如意’吗?
春贵人神色复杂望容淖一眼,忽然听见东西方向各有脚步传来。
西边的肯定是上游过来汇合的祭祀队伍,东边的八成是被嘠珞那一嗓子惊动过来的。
春贵人头皮发紧,心一横,伸手要脱掉容淖外裳,“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公主,得罪了。”
“你做什么!”嘠珞根本没明白容淖和春贵人在打什么哑谜,出于本能护住容淖。
这青天白日的,容淖身上的夏裳湿了个彻底,本就有碍清誉。
若再剥掉外裳只着中衣,让前来救助的人瞧了去,这众目睽睽之下,容淖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听……听她安排。”容淖有气无力吩咐。
“这……”嘠珞仍旧迟疑。
“人马上到了,姑娘快带公主藏到那处矮坳背后去。”春贵人迅速剥掉容淖外裳,裹了大滩河泥往河中一扔,发出‘咚’的一道咕噜声,动静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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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营地巡卫循声而来,果真瞧见河中|央有道胭脂色人影沉沉浮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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