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每次出巡都爱带十三阿哥,把人安排去此处,合情合理。
火|器营营兵则分鸟枪护军与炮甲两种,专职制造炮|弹、枪|药及火|器,同时也负责部分京师卫戍职责。
十三阿哥所在的虎枪营,根本管不到革新火|器上去。
策棱耽误北归行程,更不可能是特地为十三阿哥停留,应该是皇帝对他另有安排。
孟春能把谎话编得如此合乎情理,轻而易举用话术迷惑了八公主,哄得八公主心甘情愿给人当枪使了,显然对军中各营伍职责十分清楚。
也不知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得了十三阿哥的私下示意。
容淖不动声色打量八公主一眼,见她仍是一脸浑噩懵懂。
随意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的人,固然可怜,却也十分危险。
今日八公主只是受人之托引她去内筒子河边,没真切给她造成伤害。
但保不齐八公主下次不会为人三言两语蛊惑,趁她不备给她一击。
容淖可不想睡觉都得睁着眼,遂打定主意,要尽快设法与八公主分开。
第36章
容淖的冷淡疏离并未过多掩饰,八公主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从下晌到夜间,一直低眉顺眼赔小心。
临睡之前,八公主拥着被子,终于鼓足勇气问起,“六姐,你可是打算搬走?”
容淖倚在贵妃榻上,手捧一本闲书,可有可无点头。八公主见状,咬唇不再多言,闷闷翻身倒在床褥中。
容淖示意宫人把床帘放下。
三进的千工拔步床帷幔层层叠叠,是容淖特地命人挂上的。能把里外两方隔绝出互不干扰的天地,就算她在外间燃灯通宵也扰不了床内八公主的好梦。
容淖计划着第二日去找皇帝禀明搬走事宜,这夜特地早睡了一个时辰,赶在第二日午膳前醒来,去往乾清宫面圣。
皇帝近来国事繁忙,暂且脱不开身,打发她先去御花园的浮碧亭玩耍,等到时辰了父女两一同在亭中用膳。
浮碧亭前有一方浅池,池中有芙蓉出水,游鱼穿泳,池壁更是雕刻着精细的石蟠首出水口,尽显御园清新活泼的情|趣。
可惜有昨日经历在前,容淖对赏荷逸事兴致缺缺,索性枯坐在亭内,单手支着下巴,魂游太虚。
直到东边方向传来异动,容淖这才略微打起精神。
浮碧亭地势偏高,容淖身在其中,能借地利之便,毫不费力把东路五蝠小径花树旁那两道拉扯不清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八公主甩开孟夏的手,往前走出几步,再次被孟夏拦下,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六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孟夏压着嗓音恨铁不成钢对八公主道,“论身份,你的额娘是妃位,养母是四妃之一,还有位受宠的同胞兄长。六公主生母不过是个被囚的小小贵人,养母孝懿皇后又不认她,母家更是势弱无甚扶持。方方面面相较,她都远不及你。”
“如今皇上却让你给她做‘药引’,堪称辱没,焉知那些知情妃嫔会在背后如何讥嘲,若能趁此机会两相分居,岂不正好。”
“再说,六公主待公主你素来冷淡,视你一腔热忱为无物,你又何必因为她生了副合你眼缘的漂亮皮囊,总去捂她的冷面孔冷心肠。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公主你自己想想,昨日你都那般低声下气道歉了,六公主可曾给过你一个好脸色。若继续住在一起,以后指不定你要怎么受气吃亏呢。”
“奴才拦着你,不让你追去浮碧亭上找六公主说和挽回,是免了你再度自讨没趣,回去又躲在被窝里伤心。”
“你不要这样说六姐。”八公主双颊气鼓鼓,忿然反驳,“她不是这样的。”
“那她能是怎样的。”孟夏不以为意叹气,耐着性子哄道,“行了公主,咱们不闹了,赶紧回去吧。这天儿热得慌,莫在外面沾染暑气。”
“六姐她就是面冷心热。”八公主依旧不肯挪步返回,垂头闷闷蹂|躏边上的花树,忽然抬头认真对孟春道,“其实我喜欢六姐,想继续与她住在一处,不是单图她生得好,赏心悦目。更是因为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时,她替我出过头,还不止一次。”
孟春疑惑,“竟然还有这层渊源,那奴才为何不知?”
她曾是已故敏妃跟前的小宫女,是看着八公主出世的,后来又在八公主五岁上下就跟着贴身伺候了。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她比八公主自己还要了解八公主。
“那时我才四岁吧,额娘正怀着十妹。”八公主闷声道来,“记不清宫里是办什么宴会,额娘好像因身怀龙裔被召去御前说话了,留我在偏殿吃席。席间还有些低位的后妃、公主及宗亲女眷等。”
“不知是谁起的头,说额娘正值得宠,要拼着多生几个弟弟。日后额娘有哥哥弟弟傍身,就不会要我了,要把我送给其他娘娘抚养。我听见这些吓得哇哇直哭,偏生有几个宗室家的孩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围着我不依不饶学舌大人的话。”
“那么多人在,皆是冷眼旁观,把孩童的喜怒当做逗趣来看。只有六姐冷不丁站了出来,慢条斯理对我说,以这般言语嬉闹讨趣的,都是嫉妒我有父母。”
孟春听得直咂舌。
所谓嫉妒八公主有父母,言下之意,岂非是指那些恶意打趣八公主的大大小小没有父母,少条失教。
“这话等同直接把在场的后妃与宗室女眷得罪了大半,怕是不好收场,最后如何解决了?”
八公主点头,娓娓道来,“当场便有几个地位尊崇的宗室福晋发作,那时候六姐不过七岁左右,身子骨差,也未见得多受皇阿玛喜爱,她们是有恃无恐。不过六姐也不是好惹的,直接翻了个白眼,闭目一头栽倒在了骂得最凶的那位福晋身上。”
“局势瞬间逆转,瞧着更像福晋们为老不尊,逞口舌之快把个稚嫩小童逼得病发。在那般宫中庆典上,这样的事闹大了对谁而言都算不得光彩,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
孟夏微怔,以她的眼光看来,幼年六公主靠装病全身而退的招数算不得多高明,只是普通孩子想法与手段。
但落于当时年幼惶恐的八公主眼中,挺身而出的六公主无异于天神下凡,无一处不好。
八公主继续道,“那次之后,我很长时间没见过六姐。她体弱多病,除了去乾清宫面圣,平素顶多会在阖宫欢庆的宴席庆典上露露面。”
“又是个宴席,照样还是那些女眷,女人一凑堆这嘴总是闲不住。你知道的,我幼时生得不算好看还皮肤黑亮,她们便嫌弃笑话,说我相貌没有传到额娘一二分好,瞧着竟和其他阿哥公主天差地别。倒是能和六姐比一比,都生得出人意料,晚上见了能吓破胆。”
“当时六姐的脸尚未复原,疤痕明显,这种话明显不怀好意……”
“我额娘其实在场,不过她忙着顾看年幼的十妹,只是含糊赔笑而过,不以为意。”
孟春念起旧主子的软乎性情,以及对待孩子们偏颇,心知八公主这话是说客气了。
八公主身为敏妃三个孩子中的老二,只是个样貌平常不得圣心的女孩儿。上有聪慧的兄长压着,下有讨喜的幼妹比着,她能从敏妃处得到的关注本就少之又少。
算起来,彼时的敏妃也只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若为替女儿撑腰,争两句口舌之利而得罪一大帮子女眷,这事显然是不划算。
孟夏几乎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又是六公主出头了?”
“是。”八公主点头如捣蒜,故意绷紧小脸,模仿起幼年容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微抬下颚,把孟夏当做口出恶言的福晋,上下打量后冷声道,“您揽境自照几十载,胆子竟还没练出来?”
“这……”孟夏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六公主于阴阳怪气一道上,简直是个无师自通的怪才。
幸亏她身子骨不行,若是个健全人,就冲她这般胆大不羁的做派,但凡多赴几次宴,那些宫妃女眷绝对联手让她长不大。
当然,这些话孟夏不敢当着八公主面前直说,只能委婉措辞,讪讪道,“这可真是,哪里不平哪有六公主。”
“确实如此,别看六姐幼时病弱,实则一身侠胆。我只是列举与我相关的一二,她肯定还帮过其他人。”
八公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然你以为六姐那些貌丑无盐,性情古怪的名声怎么传到民间去的。她这些年分明连明德堂的宫门都极少踏出,说到底,全是陈年积怨惹的祸。”
孟夏闻言很是讶然,在她眼中八公主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万万没想到,八公主还能想到这般深入。
这也足以证明,八公主是真的打小起便看重六公主。
孟夏皱眉,索性顺着换了个说法劝阻八公主,“这桩桩件件皆是公主亲身经历,想必公主很是清楚以六公主性情,眼底揉不得一粒沙子。既然如此,公主若强求取得六公主原谅,继续同住,岂非等同在给六公主添堵?”
八公主闻言,面色倏地煞白,惶然惊觉位置对调了。
对啊,从她答应引六姐去内筒子河边起,她便不再是被六姐护在身后的幼童,而是成了碍眼的沙砾。
容淖在浮碧亭上,冷眼看着八公主失魂落魄随孟夏离开。
她听不见两人的争执,却能把两人的态度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外乎是八公主执意要上浮碧亭做最后的尝试,让她不要向皇帝请命搬走,孟夏则想方设法阻拦。
容淖懒散收回视线,随手拿了罐鱼食,趴在亭中廊椅喂鱼。她故意远远近近的抛食,逗得满池红鲤不停穿戏莲叶。
等她玩够了,回头准备传水净手时,才发现皇帝一袭常服,执扇立于亭前石阶上,望着她笑。
容淖赶紧起身请安,“皇阿玛怎这般悄无声息的来了。”
“若是摆了华盖御撵,岂能逮到你如此促狭,逗得满池锦鲤沸腾,跟下油锅一般。”
皇帝‘啪’的收拢折扇,提袍坐下,朗声笑道,“这些鱼可都是太后的宝贝,特别是那尾额上一点白的,养好些年了。你仔细些,若给玩死了,挨罚时阿玛可不会保你。”
“就是玩这条鱼才最有趣。”容淖眨眨眼,把鱼食罐子递到皇帝面前,像个卖力邀请同伴一同捣蛋的顽童,“不信阿玛你试试。”
皇帝失笑,当真接过罐子,开始逗鱼。他比容淖准头强多了,每每都故意把鱼食抛到那尾额上一点白的锦鲤身上,逗得鱼群团团压着那条锦鲤抢食。
父女两玩够了鱼,这才落座席间,各自净手。
皇帝漫不经心瞥容淖一眼,“你可是有事找阿玛?”
容淖大大方方点头,爽利答道,“不过还是先用膳为好,免得阿玛头疼起来,坏了胃口。”
皇帝被她的坦诚逗得好气又好笑,示意梁九功传膳,“行,就依我们六公主的安排,先用膳,后说事。”
父女两都不是重口腹之欲之人,况且这天燥热得慌,根本没什么胃口。
随意对付几口,便双双放下牙著。
皇帝手捧清茶润口,以目示意容淖,“现在可以说了。”
容淖开门见山道,“女儿总是晨昏颠倒,与八妹同住甚是不便,想要搬离佛日楼。”
“搬离佛日楼,你是当真会给阿玛出难题。”皇帝扶额,“你可知道,为了安置你入寿康宫,阿玛对太后费了多少口舌。”
“是女儿太过任性。”容淖从善如流认完错,仍旧坚持道,“万望阿玛成全。”
“理由。”皇帝收敛笑意,不怒自威,“你应该知道,安排你与八公主同住,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所以,莫要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出来粉饰太平。朕倒是要看看,你有何非走不可的理由。”
容淖抿唇,抬头直视皇帝,双目灼灼,“那也请阿玛给女儿一个必须住下去的理由。我这副病体残躯什么状况您最是清楚,那点女子私事于我而言,可有无可。”
“愈发口无遮拦了。”皇帝干咳一声,斥道。
他虽为人父,但毕竟是男子,听女儿直言道出这等私密之事,自是尴尬。
容淖其实比皇帝更不自在,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固执,木着一张脸不罢休道,“请皇阿玛解惑!”
皇帝目色发沉,默然转动起拇指上的金龙扳指片刻,斟酌开口,“小六,阿玛重新给你看了一门亲事,是察哈尔地界多罗特部的汗王世子。冬猎时阿玛会亲自去察哈尔,替你掌眼,若无意外,会当众直接赐婚。”
“多罗特部?那个曾经坚决拥护前明,与我朝关系紧张的蒙古部落?”
容淖在听见这个部落名字的一瞬间,几乎立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您想让我为多罗特部诞下有本朝皇族血脉的继承人,以亲缘关系收拢多罗特部。”
难怪皇帝会突然注意到女子的私密事,因为这关系她能否顺利怀孕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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