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晌,容淖收到了承乾宫送来的衣裙钗环,发现里面裹藏着远不止嘠珞所说的那么点银票。
不做他想,肯定是小佟贵妃放进去的。
“少想美事。”容淖横敬顺一眼,“这笔银子不是给你的,我要你拿着它们给我办件事。”
“凭什么。”敬顺作势把银票往怀里笼,嘟囔道,“是你有把柄在我手中,而非我受制于你,我凭什么要听你吩咐!”
容淖面无表情道,“因为是你替我把木槿引到院外片刻,放我出去私会男人的。不仅如此,你还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从屋顶跳进禅房,装作是我在里面敲响木鱼,继续迷惑木槿。”
“你……胡编乱造什么瞎话呢!你跑出去私会男人,我任劳任怨替你敲了两个时辰木鱼,我又不是月老投胎!”敬顺勃然大怒,被气得胸口疼,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往身上藏银票的动作。
容淖忍俊不禁,见他把银票都收好了,这才正色道,“行了,不闹了。敬顺,我是真有正事请你帮忙。”
敬顺一愣,略带防备道,“你先说来听听。”
容淖言简意赅说完塔里雅沁回子的事,“我需要你拿着这些银票去找远威镖局。就说你能出资替他们重振门庭,条件是请他们的当家人亲自出面救人。”
“远威镖局?这个名号怎如此耳熟。”敬顺拧眉细想,“对了,是那支被引为道义传奇的镖行。”
远威镖局正是十多年前,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的镖局。
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远威镖局别的没有,但这信义名头可是响彻关内外,上达王公,下至平民。只要他们的当家人拿着重金出面,关外那些押解塔里雅沁回子的武官定会卖他个好。”
容淖顿了顿,又道,“而且,一旦武官追问起远威镖局为何要千里迢迢买走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当家人大可回复是为了把他们驯为走凶路的卖命镖师,重整昔年风光门庭。”
“还挺周全,理由都编好了。”敬顺嘀咕一句,“可是,人救下来了又该如何安置,那可是三百多张嘴。再过一个多月,就到塞外冰雪封天的时节了。但凡吃穿住稍不经心,便会死人。”
容淖闻言,从荷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敬顺,“你与远威镖局达成合作后,请他们用信鸽,尽快把这封信送去漠北的四公主府。”
“你是想请四公主收留他们?我是曾听闻四公主也在漠北主持垦土种粮,这群犹擅垦荒的塔里雅沁回子送给她,正好得用。”
敬顺好歹出身王府,平日是懒散了些,但绝不是傻子,一点就通,“可这群人毕竟不是正经来头,若是弄不好,会把太子与大阿哥两头都得罪了。万一四公主避祸,不肯接纳他们,又该如何?”
“那就送他们去大清与沙俄交界的买卖城,那里天高皇帝远,正好。”容淖应对自如。
敬顺词穷,不得不承认,确实难以从容淖面面俱到的安排里挑出刺来。
敬顺垂眸看了眼自己被银票塞得微鼓起来的胸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如此信我?这里可是能值一座半王府,我记得前些年九阿哥他们出宫建府时,皇上和户部拉扯多日,户部也不过拿出这个数。”
容淖拧眉,不可思议道,“怎么,请你办个事真金白银砸你不够,还得对你煽情一通?”
“…………那算了,弟弟消受不来六公主的温情。”敬顺一拍胸前,朝容淖随意摆摆手,“我先回了。”
容淖目送少年甩着衣袖走远,思绪蓦然回到半年前。
那会儿她从盛京旧宫去到王府没两日,正遇上王府摆宴,府内热闹非凡。
雪爪还是只半大幼猫,脾气胆量都没养出来,自己偷跑出去玩,结果被阖府热闹吓得窜到苑中一棵参天老树顶上,上下为难。
容淖找过去时,正好见到一群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拿着树枝、落果等往雪爪身上砸,想逼它跳下来。
没等容淖使人前去阻止,敬顺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踩着院墙借力,几下蹬上了树,又爬了一段,这才踮脚把吓得喵喵叫的飞睇抱在怀里。
引得下面那些勋贵子弟一阵叫好,然后又唯恐天下不乱起来,让敬顺从高处把猫抛给他们。
敬顺抱着瑟瑟发抖的幼猫雪爪,不肯应承,那些勋贵子弟就嗤他是假菩萨,说猫有九条命,就算没接稳砸在地上也不会死。死了也没关系,赔就是了,一只小畜生而已。
待敬顺抱着雪爪顺利下到地面后,方才那个叫嚣猫有九条命的勋贵子弟想要提走雪爪去玩玩。
敬顺一把把人挡开,肆意昂扬的洒脱少年留下一句,“这猫闻不来屠夫味。”
单手抱猫,甩着衣袖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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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雅沁回子的事终于办妥贴了,容淖近日心情不错,连带看佛日楼内殿那些花花草草都顺眼几分。
直到听说八公主明日搬来,容淖上涨的情绪突然淡了。
次日清晨,容淖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进出内殿,但她头天夜里熬夜做了半幅盆景山水,鸡鸣时分才将将躺下,实在困得慌,便没理会。
是以,等她中午睡醒睁眼,发现自己枕头上竟多出了一张放大的脸时,吓得险些失声尖叫。
八公主被她的动静吵醒,揉着眼娇嗔道,“六姐你醒了,你睡得可真沉,唤你起来用膳你没听见,我从你身上经过,爬到床里面午歇你也没有知觉。”
“……”容淖叹了口气,迅速起身穿好衣裙。
八公主还是以前那副话痨又黏人的性子,话匣子一旦打开,根本收不住。
“六姐你在宫外住了一年,我们一年没见过了。去年你在盛京那样,我很是担心你。先前我想去王府探望你,但被皇阿玛拦了,好在听说你恢复得不错。”
“对了,六姐,方才我见佛日楼下摆放着两缸打苞的蓝色莲花,听说名为睡火莲,是那些洋人从番邦带来的。因着你喜欢,皇阿玛特地让人从温泉行宫移栽回来的,你可知晓这花何时绽蕊?”
八公主一张嘴犹如奔流江水,滔滔不绝。容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比从前更加聒噪了。
容淖被吵嚷得委实头疼,但佛日楼是她们两人共同的居所,八公主美其名曰更是为她而来,她没道理给人摆脸色。
只能找事做,尽量避开八公主。
容淖搬出昨夜没堆完那座山水盆景,一言不发埋头砌石,哪知八公主再次凑过来,好奇问道,“这可是选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句诗入的景?”
“嗯。”容淖随口应了一声。
八公主拍手,“六姐你真厉害,你能教教我吗?”
“……”可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容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选择装聋。
“六姐你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很难,你担心我学不会么?若是如此,那就算了。”八公主熟稔地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又道,“今日难得一个阴天,一直玩石头也是无趣,六姐你可想去御花园走走,那边满池子的荷花莲蓬,可以去采些花叶做荷花酥。”
容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却说道,“走吧,去看看。”
通贵人十分喜爱荷塘,每年入夏,都会兴致冲冲去采一大捆荷花荷叶与莲蓬回明德堂,摆在院中那棵老梨树下。选秀似的左挑右选筛出好看的花与叶捣鼓成香囊点心等,不好看的一律晒干,塞进她给宫人看诊的药匣子,入药可解暑热烦温。
临出门前,雪爪一直跟在容淖脚边绕,容淖索性把它带上了。至于飞睇,眼下正在有穿堂风过的檐下瞌睡,不时发出好梦正酣的畅快鼾声。
宁寿宫离御花园有段距离,八公主做主传了两顶轿撵。容淖本也没打算走着去,抱着雪爪径直上了轿撵。
因雪爪在轿内不安生,容淖一直在逗它,过了约摸一刻钟左右才发觉周遭景色不对,“这不是去御花园的路,停轿!”
“哎,别停啊。”八公主的声音从旁边轿上传来,只见她掀开轿帘,冲容淖笑眯眯道,“六姐,御花园里只那么两个小小方方的荷塘,能有什么看头,咱们往神武门那边的内筒子河去。六姐你是不知,去年皇阿玛命了内府在那片种植荷花,如今枝繁叶茂,那一眼望去,才叫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去年一整年没在宫中,确实不知内筒子河种了荷花,“神武门那处平时可有后妃前去赏花?”
“花是种给人看的,自然是有的。”
在容淖看不见的地方,八公主把杭绸宫扇摇得飞快。
容淖并不觉得八公主会用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骗她,再说神武门那片内筒子河属内廷中路,虽不比东西六宫那般可任由女眷往来,但偶尔走走也无伤大雅,遂没再多问。
又走了大概两刻钟,轿撵停在内筒子河边,容淖抱着雪爪下来,眼前之景确如八公主所言,有蒲有荷,花叶相映,令人心旷神怡。
“六姐,我想乘舟去藕花深处摘莲蓬,你可要同去。”八公主兴致勃勃问道。
藕花深处确实别有意趣,但各色蚊虫飞舞不歇,还伴有一股稀泥的腥臭气息。容淖幼时随通贵人去过一次,印象并不太好,果断拒绝。
八公主乘舟走后,容淖选了一处偏阴的地方,把雪爪放下交由云芝照看,自己则开始折靠岸近处的荷叶莲花。
她按照通贵人的习惯,挑挑拣拣,只选好看的折。
“喵喵——”几声凄厉的猫叫吓得容淖险些失足栽进筒子河里。
容淖踉跄稳住身形,顶着一背的冷汗,转身朝传来猫叫的方向跑。
只见森森夹道里,几只黑乌鸦正团团围住雪爪,不停地往雪爪身上啄,很是凶猛。
云芝不知去向,容淖只得大着胆子上前,用手里的荷叶暂时驱走乌鸦,蹲地检查起雪爪的伤情,好在不算严重,只是被拔掉了一小撮毛。
紫禁城里奉乌鸦为神鸟,不仅在各正宫前设了酬食神鸟的索伦杆,为此还专门放了一笔出项,名为老鸦粮。
以至于把这满城的乌鸦胆子养得比人大,乌鸦欺负猫猫狗狗这事儿,在紫禁城里并不算新鲜,有时候连人也得挨这些扁毛畜生的欺负。
乌鸦这种鸟记仇得很,容淖担心自己方才驱逐它们会引来报复,抱起喵喵呜呜往她怀里缩的雪爪,打算赶紧回佛日楼去。
这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起,竟笼着一道暗影。
策棱眼睁睁看着容淖面色变幻,就跟青天白日活见鬼一样难看,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急道,“是我,活的。”
“哦。”容淖面无表情道,“那真遗憾。”
第35章
内筒子河上绿茎红花相缭乱,瓜月荷风引荡漾。
而几步开外的背阴夹道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抱猫少女与高大青年对立而站,二人间的氛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看来我上次的话你是没听进去。”容淖神色凛然,对面前这不速之客毫不留情。她略微一顿,轻扬下巴,孤傲之中勾出一抹残忍。
“世上确有两全之法,但无用者多半只能二择其一,你便处在如此境地。去年你既已选择千岁鹤归,当全胸中丘壑,立马重振山河。如今却屡次行止无度,对我纠缠不清,似妄图以风月憾事缀饰无能。”
容淖目若锋刃,薄鄙冷嗤,“当真是贪心荒唐至极!”
策棱闻言,复杂轻瞥容淖一眼,并未为自己辩驳半句,只是自袖袋里递出一物,证明来意,“我找公主,是为它。”
一只体量窄小的空白信封。
这是……
容淖一眼认出,这是她让敬顺送给四公主的信。
为了飞鸽传信方便,她特地私下糊了个小信封。
容淖头皮发紧,想起自己方才那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恶言,还直指他对自己贼心不死,果断倒打一耙,“有事你不会早说,偏要装神弄鬼吓唬人,活该!说罢,这封信为何会落到你手里?”
策棱望着理直气壮的小姑娘,生生给气笑了,挺拓凌厉的眉眼染了几许无可奈何的纵容,“我一来你净顾着骂我,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容淖佯咳一声,把信攥回手里,权当没听见他的委屈,“……说事。”
策棱收敛笑意,正色道来,“公主前往漠北送信的信鸽,混进我府上建在关外的巢房觅食,为我部属豢养鹰隼所猎。”
“少避重就轻。”容淖满眼狐疑,全然不信策棱所言,“我虽不养信鸽,却也知道它们之所以能送信千里,全是仰仗鸽子出众的识途本领与强烈的归巢本能。信鸽从喝水、吃食、巢舍、哨声乃至待人亲和等,都是特驯过的,绝不可能飞进陌生巢舍觅食。”
“懂得还挺多。”策棱意外挑眉,锋锐的眸底闪烁骄傲,“那公主或许知晓,柯尔克孜人尤擅驯鹰,日常多用鹰隼狩猎、驱赶野狼、卫戍部族,乃草原天空独一无二的王。”
容淖知道策棱祖母格楚哈敦乃藏北的柯尔克孜族人,策棱兄弟两受其影响多年,亦承了柯尔克孜族的习性,譬如不留发、不蓄须、懂针线、擅驯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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