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格喇布坦想把回家的机会让给兄长,但策棱和他是一个心思,也想让他回去,他根本无法说服策棱。因为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一留,攸关命运。”
“待来日再见时,他们一人可能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青年才俊,而另一人只能是束缚在骄阳背后的阴影。”
“正好当时恭格喇布坦已与我生情,他索性决定当众求亲。他其实心中分明,求亲成功的机会渺茫,皇阿玛不会毁了与自己母族佟佳氏的婚姻之约,把我改许给他,但他坚持要试上一试。”
“或许他要的正是失败,如此他便可以用自己触怒天子得不到过多助力为由,顺理成章把机会拱手让给策棱。”
“反正,在他的谋算里,我只是颗彻头彻尾的棋子。”五公主垂着头,语气平淡,阴影彻底模糊了她的神情,让人难以洞悉她的怨恨悲喜。
“所以,在他上去求亲的前一刻,我去找了策棱。策棱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能抢先一步当众悔了你的婚改而求娶我,彻底断了他胡来的念头。”
“后来的事你应该知晓吧,因为那一场闹剧,策棱被皇阿玛独身逐回漠北。索性他自己真刀真枪拼杀了出来,没靠大清一兵一卒。自然,当时那个质子之约也不作数。”
“哦,这样啊。”容淖应得漫不经心。
早在她知晓恭格喇布坦与五公主有情时,已根据皇帝的为人手段,连蒙带猜把其间内情猜出了七八分。现在听五公主细细讲来,并不觉得有多新鲜。
五公主见她如此随意,不似假装大度,茫然顿生,“你不生气?是我的私心拆散了你与你的心上人!”
“什么心上……”容淖突然想起,去岁太后万寿节时,她为了诓五公主帮她查种痘所旧事,似乎确实编过心悦策棱的谎言哄骗五公主。
当时还被策棱藏在暗处抓了个现行,那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碰面。
没想到五公主竟把这种鬼话记到心里去了,心眼儿还挺实诚。
“我从来没有什么心上人,你不必对我愧疚。”容淖冷静澄清,“我遇上策棱,那是命中遭劫,从小便不得安生。如今能顺利渡过这一劫,还多亏有五姐助力。”
“……”容淖把话说开到这个地步,五公主再执着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以她清冷孤高的性情,能做到登门致歉,主动剥开自己过往扭曲心境已是极限。
事既已了,她留下贺礼,果断告辞。
五公主走后片刻,该到传午膳的时辰了。
趁云芝安排宫人们次序上菜时,木槿把飞睇雪爪带了进来。
它们两之所以长得这般圆实,概因容淖平时喜欢带它们一起吃饭。它们虽然不可能上桌,但容淖看见桌上有适合它们吃的,总会忍不住给它们的小盆里夹一点,再夹一点。
容淖今日起了大早入宫,精神不济,没什么胃口,连筷子都懒得动。
见一旁的飞睇吃得喷香,干脆蹲身去拨弄飞睇那两只藏在厚重毛发下的小圆耳朵,弄得专心啃骨头的飞睇烦不胜烦。
松狮犬本就天生一副喜怒无常的愁容,这会儿看着更是愁上加愁。壁眉下皱出两撇深深的沟壑,两只倾斜的杏仁小眼盛满委屈。
容淖忍俊不禁,揉揉它圆乎乎的小软耳朵,随口吩咐道,“该给它修修毛了,有些遮眼睛。还有雪爪的指甲,也得磨一下。”
云芝立刻应声,表示自己也留意到了,早先已吩咐养狗处的太监午膳后过来替飞睇雪爪收拾。
木槿反应稍慢,没接上话,只得暗自恼火。
这云芝一回来便大包大揽,从人到狗事无巨细。整整一个上午,六公主连个眼神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好不容易给六公主留下的两分印象,迟早被云芝抹杀得一干二净。
木槿正盘算着寻机去六公主面前露露脸,趁解了冷遇之危。她可不愿被打回原形,继续做个有名无实的大宫女。
“木槿。”容淖抱起吃饱喝足的雪爪朝内殿走去,似随口一问,“飞睇雪爪身上有股味道,像是檀香,可是它们昨日不听话偷跑进山寺了?”
木槿冷不丁被容淖唤到名字,又惊又喜,忙不迭答话,“昨日奴才一直守在禅房外面,是见过飞睇与雪爪。不过它们不是偷跑进来的,而是简亲王府的二少爷带它们进来寻公主您的。”
木槿微妙停顿,意味深长道,“因为当时公主正在礼佛,奴才遂自作主张把他们拦在了院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自然听得出木槿是在借机卖好,毕竟木槿可是‘亲眼目睹’过她在禅房内为触怒皇帝的通贵人祈福,不过眼下她没心情理会木槿那点弯弯绕绕,“敬顺昨日到过山寺?那我为何不曾见过他?”
“是。”木槿道,“二少爷看完北郊考授回王府的路上,见到公主的车驾停在山门外,便进来看看。后经奴才劝说,他先带着飞睇雪爪离开了,并未惊动公主。”
敬顺,竟然是他。
容淖眉心一跳。
敬顺其人,状似一派懒惰宗室子弟模样,整日不务正业。实则本性洒脱随意,喜爱凑凑闲趣热闹,每次飞睇雪爪与简亲王世子的波斯猫打起来,数他看得最起劲。
以他的秉性,可不是木槿三言两语能敷衍走的。
偏偏,他走了,还走得悄无声息。
想必他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不敢让她知道他曾去过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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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容淖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一见日头转阴,立刻起身前往承乾宫。
小佟贵妃午睡的乏劲还未散去,见她突兀而至,帕子遮在唇上打了个哈欠,面上难掩意外,“怎么这会儿来了,佛日楼住得不习惯?”
容淖摇头,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娘娘帮我从明德堂内取一样东西出来。”
小佟贵妃来了几分兴趣,挑眉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银票。”早间与小佟贵妃相见时,容淖心知自己受限后宫,取出明德堂的存银也无济于事,遂省了这趟麻烦。但是现在,她想到把银票送出宫救人的办法了。
“嗯?”小佟贵妃面色微变,沉声道,“宁寿宫内风气竟如此不堪。”
容淖一愣,无奈解释,“我急着取走银票不是为了打点宁寿宫的宫人。”
“在宫内,你衣食耗用皆属上品,是按正经嫡公主的份例来的,完全勿需操心。这些个金银俗物到你手里,除了能打点宫人,还能做什么。”小佟贵妃上下打量容淖几眼,正色道,“说说看。”
容淖踌躇片刻,终是把自己想救塔里雅沁回子的事交代了。
小佟贵妃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开口,“为何要救?你与他们素不相识。”
容淖目色清亮,缓缓道出,“幸者当对不幸者怀有愧怍。”
诚如昨日嘠珞所言,人生来分了三六九等,千百年来如此。
在这世道里挣扎的苦者,他们最初的不幸,并非因为缺乏能力、勤劳、智慧等,而是源自出身。
一人之幸,是建立在万千素未谋面的不幸者身上的。
所以,相熟与否无关紧要,重要的那是一群无辜的不幸者。
小佟贵妃撑额凝视容淖,“你觉得你是幸运的?”
容淖被这个问题打了个猝不及防,面露怔忡之色,最终答非所问道,“他们脸上出现了不属于正当年纪的神韵,那是不幸。”
容淖确实没有见过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她说的是在街上那群矫揉造作的优童。
天下间的苦难总有共通。
“我知道了。”小佟贵妃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正好内府给你做了几件时兴的夏裳和首饰,晚些时候我让人一并给你送过去。”
容淖行礼退出正殿,行到东边檐下时,下意识驻足,朝明德堂方向望了望。
送她出去的宫人把她这份怅然若失尽收眼中,回去转告给小佟贵妃。
小佟贵妃听罢,摇头轻嗤道,“一个连幸与不幸都理不清的人。自己还是万般不如意,偏看不得人间疾苦。”
“她以为幸是有,有权有势,有吃有穿。殊不知,幸该是无——无忧无虑,无病无灾,无牵无挂。”
宫人被小佟贵妃这连番讥嘲弄得摸不着头脑,“那娘娘为何还答应帮助六公主?”
小佟贵妃闻言自嘲一笑,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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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小佟贵妃所料,第二日清晨,便有太医入佛日楼为容淖请脉。
容淖配合完成诊治后,立刻带上准备好的消暑冰碗与点心去往乾清宫,美其名曰当面谢恩。
皇帝有日子没见着她了,听说她来请安,很是高兴。
不过还是国事为重,让梁九功请她到偏殿稍候,待皇帝处理完朝事再宣她进去。
容淖与梁九功亦是许久未见,寒暄打趣几句他胖得越来越像弥勒佛后,佯装无意问起,“公公,殿中都是哪几位大人在禀事?”
梁九功笑呵呵道,“是丰台大营的将军们。”
“那简王叔可在?”简亲王深受皇帝重用,在御驾亲征噶尔丹那一役中,立过大功。原本是掌拱卫京师的丰台大营总营,后来因病请辞,皇帝令他改掌宗人府另兼部分丰台京郊分营事务。
“自然是在的,简亲王也是丰台的将军呢。再说,今日正逢初一,该是宗室王爷们携家眷入宫向太后与皇上请安的日子。”梁九功眼中精明一闪,“公主想见简亲王?”
“是。”容淖大大方方承认了,“我在王府叨扰了半载,接到回宫的口谕已近夜间,碍于男女有别,我只得向二位福晋致谢,辛苦她们多日照拂。
至于王府的爷们儿,只在清早离府时,匆匆道了一句告辞。今日既然碰上,自然得亲自向简王叔道个谢。”
“公主很是知礼,长大了。”梁九功一叠声的夸赞道,“不过简亲王现下忙于向皇上禀述政务,怕是分不开身来见公主。”
容淖自然知道简亲王无暇见她,她本也不是来找简亲王的。却还是故作遗憾姿态,退而求其次问道,“那简亲王世子与二少爷可在?”
“正在檐下与宗室子弟一块坐着,等面圣请安呢。”梁九功机灵道,“奴才去把他二位请来?”
“算了,请二少爷过来即可。”容淖条理清楚道,“万一皇阿玛突然想宣世子进殿议事,人却被我请来了,那可不好。”
梁九功一琢磨,觉得容淖所言确实在理。
皇帝十分爱重简亲王世子,视其为亲子,平日世子都是随阿哥公主们一同唤皇帝为阿玛的。
至于二少爷嘛,他未来又不能承袭铁帽子王爵,皇帝待他自然少了几分关切。从未单独召见过他,一般都是让他与诸位宗室子一同入殿请安。
“还是咱们公主想得周到,您擎等着。”
梁九功一甩拂尘,拖着圆滚滚的身子,一阵风似的走远。
不消片刻,他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个脚步拖滞的青袍少年。
“公主,二少爷,你们说着,奴才先去御前伺候了。”
敬顺见梁九功走远,只得硬着头皮向容淖揖了一礼,“六堂姐。”
容淖弯唇,笑得一派自然,“堂弟今日似乎格外懂礼啊,可是宫中太过拘束?”
“堂姐打趣了,紫禁城乃天子居所,有真龙之气庇佑,自是千好万好。”敬顺牵出一抹僵笑。
“啧——你这样子,我可真不习惯。”容淖背着手围绕敬顺转了个圈儿,突然发难,“说罢,你在山寺究竟看见什么了。”
敬顺眨眨眼,端得一脸迷茫,“什么山寺?”
“少给我装傻充愣。”容淖忿然道,“分明是你把我放在禅房里用来拟木鱼声的小摆件玩得不准刻了,还敢狡辩。你可知道,正是为此,被木槿觉察出了端倪,所以皇阿玛才会突然召我回宫!”
“你可别血口喷人!”敬顺胀红了脸,慌忙替自己辩解,“我蹲在屋顶,哪来那么长的手玩坏你的摆件。”
“哦,原来你在屋顶啊。”容淖一收愤慨,似笑非笑斜睨敬顺。
敬顺浓眉倒竖,“你诈我!”
容淖哼笑,“快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敬顺被气得不轻,口不择言道,“看见了你与男人私会!你们还分车回山寺,哼,掩耳盗铃罢了!他一直在树下目送你,那眼神一看就有事!”
“行,挺好。”容淖果断掀开带来的食盒,把点心冰碗等一一取出后,推开最底下的夹层,取出厚厚一叠银票塞给敬顺,“拿着。”
敬顺粗略一扫最顶上那张票额,忍不住瞪大眼。饶是他出身铁帽子王爵府,也没见过这么厚一叠巨额银票。
当下没出息的咽了咽嗓子,一本正经开始起誓,“这封口银少说也值当半座王府吧,六堂姐真是阔气。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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