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笃定开口,“所以,漠北之地的天上,被你以鹰哨把持了。”
鹰的领地意识极强,关外人养鹰为哨并非奇事。许多时候,两部交战,人马在地上搏命,鹰隼在天上厮杀。
策棱坦荡应道,“是。”
难怪,他能轻而易举截住她送往漠北的飞鸽传书。
容淖暗自为策棱这短短一年内在漠北经营出的势力惊心,面上仍旧端得不动声色,冷静道,“你既找上门来,想必早已看过信中内容。这其中与你并无干系,何必多管闲事。”
“这封信是我部属在塞外所截,我事先并不知情。”
策棱一一道来,“因公主刻意造假笔迹,信件文字似出自文墨不精的狂野男子之手。再加上只在信的抬头写了‘四姐安好’,信末并未落款署名。我的下属误以为是九阿哥想要传信去漠北四公主府,请四公主暗中收留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这才决定传回京中,让我定夺。”
四公主之母为宜妃一母同胞的亲妹郭络罗氏贵人,四公主自小与宜妃之子九阿哥交好,两人间的血脉关系远比其他皇家异母兄妹更为紧密。
而九阿哥,打上书房起,多年来最是信服八阿哥。
八阿哥生母低微,从小养在大阿哥之母惠妃膝下,这些年几乎是唯大阿哥命是从。
绕这么大一圈,说到底,策棱的下属应是怀疑这封信为大阿哥授意九阿哥为之,特地截留。
毕竟当初是大阿哥力谏召塔里雅沁回子千里迢迢去往呼伦贝尔种田,一年垦荒失败而已,大阿哥明面领罪,实则借垦荒夺权之心不死,遂决定暗中把人保下,另谋来日也未可知。
策棱作为名义上的太子党|羽,他的属下截到了疑似大阿哥党|羽往来信件,自然会慎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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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倒霉。
容淖面色不虞,强忍脾气,“事情始末我已知晓,你放心,此事乃我一人主意,绝对与大阿哥一系无关,辛苦你原样把信送去漠北四公主府。”
“不可。”策棱果断拒绝,严肃道,“上次在马车上我已与公主析清利弊,解救塔里雅沁回子一事,牵连甚深,稍有不慎,你便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权力场上,无人会信任纯粹的慈悲。我能查出这封信四仰八叉,跟鸡爪子挠过一般的信件出自你的手笔,太子、大阿哥自然也能。”
“届时,不仅太子、大阿哥会揣测你已倒向对方,出手施救别有用意,所谋甚深。甚至就连皇上都有可能疑心你在储位之争中站了队,此乃犯了君王忌讳。”
“再则,四公主背后关系脉络复杂,你这封信送过去,等同亲手把女子干政的把柄递了到了大阿哥一党手上。若大阿哥以此为挟,让你借由皇上宠爱,在宫内为他做些违心之事,你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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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慢抚雪爪背上软毛,轻描淡写道,“多谢你为我着想。不过,你太轻视四公主了。她一个远嫁和亲战乱纷飞之地的公主,不避世以图安稳,反而亲自主持垦荒漠北,足见其心气志向。”
“我仔细想过,去年大阿哥毫无预兆于御前力谏垦荒呼伦贝尔,八成正是见四公主因致力改善漠北民生得利,权势地位蒸蒸日上,故而起了效颦心思。”
“四公主既目有远志,又肯脚踏实地做事。我送她三百垦荒好手,解她燃眉之急。如此明目昭昭的女子,必懂权衡分寸。怎屑为血缘羁绊贸然搅进庙堂浑水,与一块不知轻重的磨刀石同流。”
容淖口中的磨刀石,自是指大阿哥。
如今的太子虽处处被皇帝打压,但远非大阿哥能比。只是大阿哥身在其中,浑噩不明而已。
策棱承认,容淖慧眼如炬,思虑敏捷,句句在理,淡然自若的模样颇有决胜千里之外的超脱风采。
可是,这朵骄傲聪慧的娇花只在深宫盛开过。
森森宫苑虽暗无天日,却是人间独一无二的优渥沃土,炊金馔玉不足贵,白玉为堂金作马。
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漠北,有为抢夺半块炊饼杀亲的卑劣恶事;不知道易子而食并非书中记载;不知道朝享酒乐,夕送魂幡,铁蹄弯刀过处,鸟兽绝踪。
人间境地既是炼狱。
在朝不保夕的漠北,任何擅断善谋,思虑作为,随时可能被现实裹挟。
四公主身在其中,亦难免俗。焉知哪一日,她于恶浪滔天间,不会惊失分寸。
四公主是个变数。
她可能令容淖的决胜千里一招不成,尽数化为纸上谈兵,甚至惹无穷麻烦上身。
策棱犹豫是否该把一切据实以告给容淖,他下意识低头打量面前只及他肩膀的姑娘。
容淖正在分神安抚喵呜不停的雪爪,惯常神气的小脑袋下垂出一抹堪称柔和的弧度。
从策棱俯视的角度,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映入眼帘的是鸦羽似的鬓发与髻上那支金镶珍珠宝石桃蝠流苏簪。
在这般烦闷盛暑天里,她颊边那抹晃动的金色非但不会显得耀目俗气,反倒有股浑然天成的灿烂。
不仅因为她生得一副雪肤玉颜的好相貌,恰应那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更是源于她身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自洽自信。
如此清极艳极的女子,高傲才是她最好的配饰。
“好,这信由我帮公主送去漠北。”策棱道。
容淖把信递给策棱,微一颔首示意告辞,径直抱猫转身离开。
策棱目光追随那抹倩影移动,直到她彻底走出夹道,消失不见。正欲从另一个方向遁走,忽而再度听见乌鸦凄厉诡谲的叫声,其间隐约夹杂女子呵叱与猫儿呜咽。
策棱赶紧抬眼望向天上,果然瞧见天上有张翅的扁毛乌鸦盘旋,正朝容淖消失的方向涌去。
这群欺软怕硬又记仇的扁毛畜生,必是记恨容淖先前用荷叶驱赶他们,早在天上观察着,专等容淖落单时下手!
策棱来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循声追了过去。
只见容淖深陷乌鸦包围,一手艰难护住怀中肥猫,另一只手挥舞不停。一边躲避黑乌鸦的粪便攻击与尖利鸟喙,一边试图再次驱散它们,周身形容十足狼狈。
策棱顺手从内筒子河岸边捞起一捧东西,足下生风冲到容淖身边,惊得半数乌鸦拍翅高飞,留下一串凄厉的呱呱尖叫。
容淖掩袖避开一小坨白色鸟粪,忽觉有什么东西歪歪盖上了自己头顶。
翠色荷叶半挡视线,容淖于惊诧中抬眸,望见男子兀立的喉结与干净利落的下颌骨。高大的身形牢牢挡在她面前,暂且替她隔开那群扁毛畜生的攻击。
“把猫给我。”
男子干燥温暖的气息笼下来,胜过万语千言安抚。
“不必。”容淖拒绝。
雪爪性野,加之连番受惊,贸然被生人抱去,肯定会亮出爪子挠人。
策棱闻言也不强求,又道,“此处偏僻,宫人都被调走了,我送你去宫道上。”
这些乌鸦顶着神鸟的名头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仗着无人不敢伤害它们,短暂被策棱吓得四下飞窜后,再度拍翅折返,大有愈战愈勇的架势。
此地的确不宜久留。
容淖果断点头,她这一动,脑袋上倒扣的荷叶帽子歪得更厉害了,摇摇欲坠。
策棱眼疾手快替她扶正,又飞快收回手,在臂弯夹着的那捧翠叶红花中,迅速翻拣挑选。
容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先前她精挑细选折下的那一大捧莲叶荷花。
这群扁毛畜生的鸟粪攻击确实太过恶心,容淖只当策棱是要再找一张荷叶遮住他自己,防止路上中招。
谁知……
眼见那张被策棱挑选出的肥大荷叶,径直盖到她臂弯中的雪爪身上,容淖一时反应不及,为这番意料之外的细心。
“愣着作甚。”策棱大掌再度虚按到容淖脑袋上,轻拍一下,顺便替她稳住荷叶帽子,催促道,“快跑。”
这是一种明显的呵护姿势,暧昧亲密,仿佛夏日升温。
容淖心底蓦然涌出一股不自在,想要摆脱头顶那只大手,自己扶住荷叶帽子,可她单手抱住大肥猫跑动也不可能。
反正今日已经如此狼狈了,容淖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权当没有头顶长手这回事,两人就以这般难以言喻的诡异姿势,相携匆匆朝停轿撵的宫道口跑去。
眼看离人来人往的宫道只差一道偏角的月亮门,那群乌鸦终是不敢再穷追不舍,在天上盘旋片刻,咕咕拍翅四下散去。
“多谢。”容淖绷着跑出薄红的小脸,不太自然的轻声嘟囔一句,“还有,我先前言语太过。”
这句含含糊糊的道歉,引得策棱讶然侧眸。
宽大的荷叶衬得姑娘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雪白肤,横波眸,桃李染樱唇,一抹飞霞镀春色,打眼瞧去,无一处不是活色生香。
更因那别别扭扭的歉意,凭添三分可爱,削弱了她通身那股高不可攀的孤傲矜贵。
以至于,显欲更引欲。
策棱别开眼不敢再看,喉结滚动,哑着嗓子回道,“公主不必道歉。”
不必就不必。
容淖尴尬得转身便走,以她的性情,能憋出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已是极限。
就在她一脚踏过月亮门前,身后有道声音唤住了她,“公主。”
容淖踌躇一瞬,不解回头。
直直撞进策棱那双侵略性十足的眼,他负手而立,敛去平日恭谨宽纵的姿态,举手投足间尽是飒爽凌厉的压迫感,像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隼,蠢蠢欲动。
一开口,那股势在必得的狂妄坦诚,扑面而来。
他说,“我这人,是很贪心。”
容淖眉心一跳。
为这话,也为这人。
不知为何,容淖总觉得眼前这本相毕露的策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梦中见过一般。
不过,平日也不乏这样的事,有时候总会对某个未见过的场景感到十分熟悉。
是以,容淖并未放在心上,冷冷落下一句,“无礼。”
转身离去。
-
容淖径直回到佛日楼,把雪爪交给宫人去处理伤口,自己径直进去内室沐浴更衣。
等她散着湿发,裹着一身水汽出来时,八公主已经回来了,正倚在玫瑰圈椅里坐立难安。
“六姐……”八公主走到容淖面前,讪讪出声。
容淖冷睇她一眼,抬手示意云芝把宫人带出去,这才不咸不淡道,“长本事了。”
“我……”八公主面色胀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歉,“对不起六姐。”
容淖不以为意轻嗤,懒得和她周旋,开门见山道,“你为何要替策棱引我去内筒子河,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早在策棱出现在夹道那一刻起,容淖就隐约觉得自己着了道。
后来面对乌鸦攻击,策棱情急之下道出‘宫人都被调走了’时,容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策棱如今已不是御前侍卫,而是正儿八经领衔的蒙古王公,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能假借职务便利在宫内寻她踪迹。
现在的策棱想寻机见她,必须有人里应外合。
通贵人喜欢荷花算不得秘密,八公主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把她引去了内筒子河边,然后把所有宫人支走。
说来,也是她轻视了八公主。这宫里长大的孩子,怎会全然单纯无害。
“我……”八公主吞吞吐吐,“我是听四哥吩咐,前阵子,我哥哥入了丰台大营的火器营任武职。”
八公主乃已故敏妃之女,有同母所出兄长十三阿哥与同母妹十公主。
八公主口中的哥哥,指的是十三阿哥无疑。
容淖随手撩了一把湿发,并不信服八公主的解释,“十三阿哥惯常受皇阿玛青眼,年年随驾出巡,他的前程皇阿玛自有打算。再则,他与四阿哥兄弟情深,何必你行这等不入流之事讨好四阿哥,为他保驾护航。”
八公主满脸羞愧,“不是,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哥哥在军中处境不算好,他所在的虎枪营连年势弱,被后建的火器营压得出不了头,正在力图革新,改进器械。近日来,他不仅奔走请教洋人传教士,还多番招揽有才之士。”
“放眼满朝文武,只有策棱贝子是自漠北征战而归的,他对准噶尔部及沙俄的火器远比旁人了解。沙俄老毛子的火器略胜我朝一筹,若我哥哥能得策棱贝子相助,钻研透了他们的器械,一切烦恼便可迎刃而解。”
“听闻策棱贝子前几日已向皇阿玛辞行,准备返回漠北,正是因受四阿哥所托,为着我哥哥虎枪营之事才耽误了行程。他如此仗义,我不能不为我哥哥着想,所以才听了四阿哥的吩咐,引你去内筒子河……”
容淖听罢八公主这番言论,面色很是古怪。
“这些军营事务,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大宫女孟春,她是我额娘留给我的宫人。前些日子我身子不爽,哥哥前来探望,我不便相见,是她从中给我传的话。”八公主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六姐,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是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八公主所知这些军营事务,与事实完全不符。
虎枪营与火|器营虽同属丰台大营旗下,且都沾着火|器,不知情者或许会把两者混淆,但稍微懂行一点的,都该知晓两者所司职责鲜有重合,绝对不可能发生西风压倒东风这种事。
虎枪营男儿尤擅骑射,是从八旗、前锋、扩军和火|器等营伍中择优挑选组成禁卫军,主要职责乃是护从皇帝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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