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摇摇头道:“无碍无碍,其实这些菜老夫也并不知晓真实模样。前些日老夫读到一本书卷,作者是一位对美食十分热爱的名家,书中记载了不少闻所未闻的珍馐美味,只可惜只道明了所用的食材,却并未点明做法。奈何老夫实在好奇,便写下这食单,令小厮将食单和所用食材交予了你,没想到苏姑娘如此心灵手巧,竟是将一味味菜肴都呈现出来了。”
在一旁听了半晌的监院算是明白了情形,看来这山长又读书到入了魔,捉弄起他人来了,连忙取笑道:“好你个世修,自己捧着个书钻进了书眼里不说,还去为难旁人!”
“清圣你莫再说了,这等美味佳肴,我可得赶紧享用。”
山长提起筷子择下一块鳜鱼肉,先端详了一会其外皮酥脆金黄,内里雪白鲜嫩的模样,再放入了口中。刚入口时,是酱汁的可口酸甜之味,令人食欲大开,再往下嚼,便是其先脆后嫩的口感,层次丰富。
“此菜可谓是有形有色,有味有香!”
其余夫子易是一样样菜品了过来,称赞的词层出不穷,宛如在以这桌菜为题举办着诗词大会。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食此乳鸽!”“你这诗未免太过土气,尝尝这鸡肉,真真是凤凰游,遨四海,万里穷尽,观遍苍生!”
……
苏宛看着这一位位读书人一会仰天长吁,一会低头品菜,而自己还未得山长口谕,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向苑东先发现她还在原地杵着,向监院提醒了后,监院立马向苏宛道:“苏姑娘,你可用了晚膳?”
苏宛:“回监院,不曾。”
“那便与我们一道罢。”监院挥挥手,示意小厮再添个位置来。
等小厮将座椅抬过来后,向苑东见苏宛神色有些惧意,以为是她认生,想起这里也就程洲和她相熟些,便邀她坐在自己和程洲身旁,他将自己的座椅向山长那边移了移,开口道:“苏姑娘坐我和程洲这罢。”
苏宛正欲拒绝,可见其余人似是未觉不妥,又想不出等会若是被问为何不愿,自己也寻不出什么理由,只好走过去坐了下来。
坐下后,苏宛压了压心中的紧张,拿起筷子正欲夹菜,一旁的向苑东便开口了:“苏姑娘好,我乃这书院的斋长,名为向苑东,不知苏姑娘名字是什么?年方几何?家住何处?”
苏宛便又搁下筷子,回道:“我唤作苏宛,刚过十二,家住东边,就在离以前那苏记食肆不过二里的地方。”
“原是如此,那苏姑娘比我们还要年轻两岁,”向苑东似是又想起什么,扭头向苏宛身后一人说道,“程洲,你住的那宅子我怎么记得也在那?”
程洲一心在用膳,听见向苑东朝他问话,也宛如未听见一般,含糊嗯了一声过去。
苏宛这才随着向苑东的目光一同看向程洲,见其一手端碗,一手拿筷,每回夹菜都只夹少许,缓缓送入口中,还不时用帕子擦嘴,端的是温文尔雅,浑然一副京城中名门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苏宛不由有些诧然,程洲这般贵气举派,想来父母应当不是些等闲之辈,如何落得来这乌庄做学生?
思来想去,苏宛心中便愈加好奇,忍不住多瞧了程洲几眼。
坐在一旁的向苑东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心直口快地问道:“苏姑娘,程洲可有什么不妥,你为何一直看他?”
苏宛正要咽下几粒米,听见向苑东这话,一个晃神被米粒呛住了喉口,咳嗽不止。
她一时说不出话,杯中的酸梅汁又喝见底了,急得四处张望想寻那茶壶,却怎么也没瞧见,忽地,只见身旁一只白净的手提着茶壶伸了过来,沏满了苏宛的杯子,将茶壶搁在了她的杯边,立在苏宛身后负责端茶壶的小厮见状便退了下去。
苏宛连忙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下去,才顺了口气,向程洲道:“谢谢。”
见她被呛了之后,山长便对向苑东训了话,令他少说话,别吓着苏宛了,苏宛才终是安安静静用完了这膳。
今日实在是劳累了一番,苏宛饱腹之后就离了席,不忘将明日的食单写好递给了小厮,便出了书院回家去。
她一路上捶胳膊捶腿,慢悠悠地走着,待走到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才发觉走在自己身前一两尺的人似是程洲。
拐过这条街巷之后,程洲打开一座府邸的大门,走了进去。
苏宛看清这府邸之后,十分惊讶。这府邸是乌庄里第二大的府了,第一大的是位姓马的官家住的,眼前这座第二大的听说已经几年未有人入住过了,家主在京城当的是三品的大官,只因怀念旧乡,才一直未将这府邸盘出去。
可是方才,程洲怎么进了这府里?
苏宛本欲靠近看看,却发现这府邸虽大,却静谧无比,一人的声音都听不见,又愈发觉得吹过来的风都是透骨的寒凉,哪还敢多待,赶忙回了家去。
第9章
第二日苏宛去书院的时候,没忍住停住脚,向昨夜程洲进的府邸靠近多看了两眼。
这座府邸占地着实大,即便常年紧闭着大门,也不难能看出里头曾经是有多雄伟气派。
可如今只见其宽大漆红的木门上面残余着几片没擦去的水渍,木门上的青瓦已碎了些,若是下雨,门内怕不是还会漏下几滴雨,而门下台阶两旁的苔藓肆意地生长着,夹杂着一些淤泥与蚁虫的尸体。
这府邸外头处处都透着陈旧且经年未住人的气息,大概正如镇上的人所说一般,家主在京城当大官,这宅子就荒废在了这里,可若是这样,程洲昨晚进去做什么?
苏宛去书院的一路上都这么闷头想着事,直到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是走过了离庖厨最近的东门,再走回头路不知还得多久,便只好向西门走了去。
书院的西边没有多少房屋,大多是学生闲时活动的地方,偶尔还举办些读书畅咏的集会,因此中心那几间学堂和行政的屋子便格外显眼。苏宛循路朝着那几座屋子走去,只要过了学堂,便也快到食堂和庖厨了。
经过了学堂不多久,苏宛眼前就出现了前几日遇到的那个水榭,她不禁想起自己被拉到假山后的情形,心中一悸,抬起腿就想跑开,忽地身后响起一声——
“苏姑娘!”
苏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抖,回头看去,原来是向苑东。
她舒了口气道:“原是向公子,唤我可是有事?”
向苑东神色有些焦急,请求道:“许夫子说他落了一卷书在此处,遣我来寻,可我寻了半刻也未见着,我怕耽误了太多习课的时间,不知苏姑娘是否愿意帮忙一同找找?”
“自然可以。”
苏宛瞧了眼向苑东正从来路寻着,她便打算从自己正处的位置往远处寻去,好巧不巧,假山那儿也须得她去寻。
纠结了一番之后,她还是抬步走了去。
这处水榭不难看出是用心修葺的,水中栽了不少睡莲,陆上还种着红千层、垂柳、金丝桃等花草树木,四处葱葱郁郁,鸟语花香,景致霎好。
可惜苏宛没什么心思看这片景色,她在草丛里翻了又找,还是未看见有书卷,这么一步步寻着走下去,她逐渐离那假山越来越近。
苏宛一个跨步,正打算往假山后找去,不料有一人突然从山后走出来。
她下意识向后退去,谁知脚下踩中了一块浸满了水的湿泥,鞋底一滑,恰巧脚后跟又被一物绊了下,苏宛整个人向水塘中倒去。
预想中跌入水里的画面并未发生,她只觉胳膊上一紧,便被人使力向上拽了去。
苏宛睁开眼,眼前一片月白忽地放大,还未看个清楚,鼻梁处便磕上了一个突出的重物,砸得她山根犹如被锤子敲了一般的生疼。
“痛!”苏宛径直高呼出了声。
她捂住鼻子,泪水止不住地漫了出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双眼汪汪地看向眼前这人。
程洲似是也没想到好心拉苏宛一把会不慎将她撞到自己肩上,倒显得是自己的过错,松开手后他一时有些无措,不过很快面色又恢复如常,轻声道:“对不住。”
苏宛揉着鼻子,说话还带着些哭腔:“无妨无妨,要不是你拉我一把,我早已落水中去了。不过你怎的这么瘦,肩头都没几两肉,骨头磕得我好些疼。”
程洲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向苑东却从一旁走了过来,好奇道:“发生了何事,方才苏姑娘可是叫了一声?”
“是”,苏宛点点头,“我正寻到此处,没想到程公子也在这,被吓着了而已,无什么大事。”
说罢,苏宛忽而想起她是被一硬物绊了一脚才往水里掉去,她走回方才所处的位置,拨开杂草,果真看见了一握书卷。
她拾了起来,递给向苑东:“在这,找着了。”
“多谢苏姑娘!”向苑东急忙捧了过来,向苏宛又道,“既麻烦了苏姑娘一次,不知苏姑娘可否再帮向某一个忙,待事成之后,我定一并重谢。”
这向苑东不难看出是个家世显赫的公子,能有何事是要她帮的?可又见其神色恳切,苏宛也不好拂了他意,问道:“向公子不如先说说是何事,若我帮得上忙自然是可以的。”
“不瞒苏姑娘,我家府上明日夜里设下家宴,邀了十余人,可今日我家掌厨突感风寒,怕过了病气来回家休养去了,如此一来,明日的家宴便没了厨子。我想起苏姑娘厨艺过人,手艺在这乌庄亦是数一数二的,便想着请苏姑娘来我家府上烧菜,不知苏姑娘能否答应?”
苏宛听完向苑东的话,沉思了一会,说道:“我自是愿意帮这个忙的,不过傍晚我还得给在书院用膳的学生烧菜,这如何来得及?”
“无事无事,明日我替苏姑娘告假,你只需安心来便好。既如此那就说定了,还请苏姑娘明日申时来书院西边第二条街上的向府,我和程洲先回学堂给夫子送书卷去,多谢苏姑娘今日相助。”
向苑东拱手作了个揖,拉着程洲走了。
待苏宛走到庖厨的时候,庖厨里的人早已等候她多时了,一小厮拿着食单向前道:“苏姑娘,这三彩凉皮是个何物?我和阿四想了半天也没听过这等菜,便不知该准备些什么食材,怕是没了食材今日做不了了。”
苏宛笑着道:“这三彩凉皮不需什么食材,面粉,鸡蛋,青瓜,辣椒,胡萝卜,豆芽,再就着葱蒜足以。”
苏宛话音一落,几个小厮立马将食材放到了灶台处。他们皆是好奇这从未听过的菜肴是如何制作,色香味又会是何样,便都围立在灶台想看看苏宛烧这菜。
只见她向面粉中徐徐加入清水,再揉成一个面团,将这面团放置一旁醒面。随后,她将豆芽煮熟,放置一旁备用,再将鸡蛋打散,放入锅中煎熟至金黄色,夹出后卷起来用刀切成极细的蛋丝,青瓜、辣椒、胡萝卜也皆被切成小巧的细丝状。
等面团醒好,苏宛将面团放入清水中似浣衣一般搓洗着,几位小厮皆是不懂此举是何意,出声问道:“苏姑娘,这面团十分干净,为何还要如此细致地清洗?”
“我并非是在清洗这面团,而是为了做出凉皮此菜一不可缺少的配菜。这配菜唤作面筋,待这面团濯尽,变得筋道冷硬,入锅一蒸便成了面筋。而这面团须得洗三次,将第三回洗出的面浆静置,倒去清水,再加入少许淀粉和盐,在盘中浅浅倒入一层蒸熟,便成了凉皮。”
几位小厮听完苏宛此番话,都是惊诧于一小小面团竟能做出这么多花样出来,且平日里厨子们面粉也用得极多,他们却是第一见面粉还能做出这些新鲜玩意,愈发觉得新奇。
如苏宛所说一般,这面团蒸完之后不仅颜色加深了,看起来也筋道了许多。
只见她将蒸出来的面团切成小块,与其他配菜摆在一起,又将蒸熟的凉皮取出,切成将要一节手指的宽度。
苏宛取来一个洗净的大盆,先将凉皮放在底部,再将配菜分类卷好放在凉皮上,撒入白芝麻与她调好的酱料,一道色彩鲜艳,酸辣开胃的凉皮便做好了。
这几日天气闷热,苏宛早就想做些清凉解暑的吃食,不一会儿她便想到了这凉皮。
有了这凉皮,她再加以粉蒸肉,绿茶虾仁,清炖芋头,豆荚菌子,今日的食单便完成了。
待三彩凉皮在食堂被端出来的时候,学生们也都是十分好奇这菜肴是何味,因从未吃过,众人便只敢小心翼翼的夹上少许想尝个味。
苏宛看在眼里,以为是他们是吃不惯凉皮的口味,本有些担心,未成想等众人都尝过之后,竟都沉醉于凉皮这鲜嫩爽口,酸甜咸辣的丰富滋味,面筋那筋道的嚼劲更是让他们觉得又新鲜又美味,连忙重新盛了不少,使得放着凉皮的盆不过多久便见空了。
更有甚者,不少学生在门口留名要在书院用这晚膳,点名要继续吃这三彩凉皮,还有些特意叮嘱苏宛多备上些,这等好菜可得装入食盒带回去给家中人尝尝才是。
因而苏宛为了多做些,中午小憩了一会儿便起身了,一下午都在揉面团蒸面筋凉皮,以往快半月才能用完的面粉被她今日一晃就用完了,食堂的小厮们哪敢多歇,赶忙去加急购菜。
到了晚上,果真不少人都留在这食堂,眼巴巴地盼着这凉皮,吃完后手上皆提着个食盒,心满意足地离了书院。
不过一晚,镇上便开始流传这方舟书院不仅教书育人,还有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子,所做之菜不仅皆是珍馐美味,还能做出就连京城都从未出现过的菜,更有迷信之人,还传她是灶神转世。
苏宛自是不知一小小凉皮掀起了此等波澜,正苦思着在向府家宴上做些什么菜才好。
第10章
到了向府举办家宴这日,苏宛竟是一夜没睡上好觉,一直半梦半醒的,打从睁眼后便有些紧张。
她以前看过不少宅斗文,印象中这等大家族的府中皆是暗流涌动,规矩繁多的,若是不慎稍有什么差池,得罪了人,保不准她这条小命就要直接呜呼了。
是以白日在庖厨准备午膳的时候,虽然苏宛手中还是握着刀掌着勺,但她都没什么心思放在眼前这些事上,脑中一遍遍想着食单,可有什么纰漏之处。
这时,小厮大石正巧从她身前经过,苏宛两眼一转,喊住他问道:“大石哥,你可认得书院学生里的那斋长向苑东公子?”
当初苏宛刚进这庖厨时,人生地不熟,是刘婶帮她认清这些庖厨作活的人的。刘婶说这大石算是这庖厨和食堂里的小厮头头,说东大家绝不敢往西,而且是自打书院成立以来他便在这当事了,为人质朴善良,若不是因为文墨一点不通,说不定监院还会给他个书院里的小官当当。
苏宛想他在书院有这等阅历,应当是她能问到的人中知晓最多书院各事的人了,便想着从他这打听打听。
“当然认得了,那可是山长和监院最最喜爱的弟子,听闻学业考察每每都名列前茅。不过先不论他勤于学业,就说人,也是极好的。前些年我不过在监院那碰见过他一次,我区区一个小厮,他竟是记住了我的姓名,每每遇上我都会招呼几声,毫无世家子弟的架子,真是个好人呐。”大石自认中肯地点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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