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阔指着远处的风景,有村寨和芭蕉树的地方,说到这里停顿下,拍拍李佑城的肩膀,会心一笑:“那里,看到没,林子多……兄弟好办事!”又贼眉鼠眼地瞧了瞧许清如,像只流涎的野狗。
“剩下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李佑城冷下脸来,忍耐的限度该是拉到了最低。
张阔知趣,再这么闹下去,那李佑城也不是吃素的,于是拱拱手走了。
“粗俗。”许清如低声咒骂,甩开李佑城的手,远离人群,想独自寻个地方泄泄火。
“边地将士就是如此,出身低微,鲜受教化,满嘴胡言乱语也是常事,你别太在意。”
李佑城跟着她,边走边解释。
许清如停下,转头瞧他:“李校尉竟还为他说情,我看你也是心虚吧?”
他一口一个“内子”,听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许娘子,别说气话。”李佑城郑重道:“这种情况,我只能这么说了,若是暴露了你的真实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你可以说我是流民啊,和秀月一样的流民。”
“若你真是流民,我是不会管的。”
他不再劝慰,脸色也变得肃穆:“许娘子,请你识相点,你不会以为我李佑城是什么好人吧?对谁都会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清如怔怔,觉得蹊跷:“可是不对啊,李校尉,是你自己说的,你不会管我的,说到了都督府,自会有人处理我的事……”
“不会了。”
他打断,低头凑近她耳边,警醒她道:“无人会管你,也无人想趟和亲这滩浑水。事情有变,许娘子若想活命,就按照我刚才说的,演下去。”
他的话坚决又果断,清如霎时惶恐起来,难道是滇国那边出了问题,或者大顺这边政策有变?那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努力抬头直视他双眼,与他只有半尺之距,她看清了,在他墨黑的瞳孔里漾着一汪水,明晃晃的,荡着她的面容,将她惊恐的情绪完全包容起来,像一湾平静的水域,可以躲避外面的狂风暴雨。
已近正午,烈日开始灼烧。
这一刻,清如忽觉头脑混沌,于是轻扶额头,从干燥的喉咙里发问:“李校尉,可否告诉我实情……是滇国出事了吗?出了什么事……若按你说的,做你的内子……那李校尉……答应送我去滇国吗?”
李佑城眼里的那汪水开始澎湃起来,似做着艰难的决定。
不知为何,清如浑身奇痒无比,尤其是脖子被叮咬的那处,她想用力去瘙它,可耳边忽然响起落缨的话,她说有些虫子是什么都吃的,既吃草木,又噬人血,要是被那样的虫子叮了,人就会陷入昏迷……那是被阴魂附了体……
终于,她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迷糊中,她瞥见李佑城向她点了头,后又听见他急切的声音嗡嗡作响,好像在唤她“阿如”,不禁笑了下,这男人想必是答应了。
***
睡梦中,许清如遇见了阿爹阿娘,他们正在主屋盘算着如何给她预备嫁妆,父亲一手执笔写着礼单,一手不停拨着算盘,母亲翻看首饰盒,正在寻祖传的最金贵的那支玉簪,说要留给女儿。
兄嫂过来,商量婚事流程之事,阿嫂又忍不住揶揄,说京城的名流都送来贺礼,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再怎么说清如也是公主身份,这帮人好歹也得给皇室面子。
可一提到皇室,家人又不出声了,这两个字可是把家族害惨了,当年邕王之死让许清如被世人耻笑,更没有哪家公子敢来提亲。
当然也有不忌讳的。比如兵部侍郎陆公家的小儿子陆简祥就来提过亲,可惜刚走到许家大门口,就被他家家仆生生拽了回去,家仆们大喊“三郎若敢提亲许家娘子,家主便会要了小的们的命啊!”一时闹的整个光德坊人尽皆知。
清如巴不得出嫁滇国呢,远离纷扰,远离流言,远离那个心底的爱人。
可不知为何,她好像又遇见了他,他玉立在清新水榭,少年美好的身姿让人心生爱慕。
她看得出神,忽而,他转过头来,清如惊诧,已看清他微侧的脸颊和挺直的鼻梁,马上便要窥见真容,突然,他的脸化作一支箭矢朝她射过来,锋镝闪出万丈寒光——
“李佑城——”她惊呼着醒来,背渗虚汗,还好没忘危险之际救命恩人的名字。
等她完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长榻上,手背还扎了几根吓人的刺针,而旁边更加吓人,一屋子的人,也可以说,一屋子男人。
可她只认识离她不远,抱怀凝眉,面色略显尴尬的李佑城。
有人大笑出声,道:“醒了好,醒了好啊,看来真是思夫心切!玉安啊,既然汝妇醒了,吾等不便打扰,你好生看顾罢!”
“多谢叔父,让您担忧了。我与内子晚些时候再去拜访。”
清如见是一花白胡子老翁,穿着绛红色官服,头戴玄色幞头,他这一走,其他人也跟在后面走了,估计是大小随从。
只留李佑城与一医官。医官抿嘴笑着,道:“娘子可有精神了?”
清如觉得好了许多,回想起刚才自己晕眩之事,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又觉得脖子处痒,于是抬手去瘙。
李佑城忙走近,轻碰她手肘,道:“阿如,先忍着点,你现在身上有针,等灸好了就不痒了。”
“这就好了!”医官说着,麻利将清如头和手上的针取下,道:“娘子是冷热不调,加之气火攻心而导致的眩晕之症,好在娘子气血充足,身子底好,稍微针灸便可调理到位。只是以后切忌害凉,夜间也不能受风了。”
清如心里犯嘀咕,摸着颈处被叮咬过的地方,问:“可否与我前几日晚上被蚊虫叮咬有关,这里很是痒呢!有没有那种虫子咬了人后,使人产生幻象的?”
医官一愣,转而笑道:“滇地确实有很厉害的咬人虫,可致伤甚至致死,致幻的还不曾见过jsg,且导致幻觉的另有他因,只是当地有些巫女喜欢借题发挥,赚点小利罢了。”
清如知悉,想来是自己被滇地的风土搞晕了,越来越疑神疑鬼。
李佑城立于塌侧,谢过医官,又道:“是我大意了,一路行军没有照顾好她,日后定会多加小心。”
医官与他寒暄几句便告退,走时还不忘将门掩好。
此时已过正午,日头稍稍西斜,整间屋子沐浴在日光中,暖而不燥。清如听见窗子外传来军士齐整的操练声,闻而生畏。
李佑城端来提早备下的中饭,清如看了眼,有素米线,菌菇汤,还有一碟腌鸡纵,实在没有胃口,眼巴巴瞅着他,也不好意思说不想吃。
谁知李佑城被她无辜的样子逗笑,嘴角的弧度异常优美。
他将食案放置一侧,道:“产生幻觉的肯定不是虫子,但滇地的各种菌菇可就不一定了,不过你放心,军营的东西都是干净的。”
又嘱咐道:“还有,关于滇地,滇国,这里所有的一切,你有不懂的,问我就好,最好只问我。”
清如见他面色和缓,并无责备和命令之意,便点头应下,看着他一身软甲在日光下肌理鲜明,衬得他脸色不那么晦暗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
清如想说感谢大恩大德之类的话,可又觉得莫名疏远。
李佑城坐到榻上,侧对着她,他身高腿长,这一矮榻有点招架不住,他只能双肘支在膝盖,十指交叉轻微磨蹭,似是斟酌如何开口。
少顷,他道:“山高路远,你就那么想去滇国吗?若我说,滇国内忧外患,王室生变,一切都是未知,你此去艰险,还不如回长安。”
果然如她所料,滇国王室出事了。可那又如何,她来之前就做足了准备。
“那我问李校尉,滇国王室究竟怎么生变了?还有两日的路程,究竟如何艰险了呢?”
李佑城转头看她,回答不出。
清如一笑,如自我安慰一般,道:“李校尉可能不太了解我的性情,我决定去做的事,定要看到结果,除非我亲眼看见并知悉滇国王室生变的实情,否则我不会死心的。至于长安……”
她叹气:“长安是个好地方,宫殿巍峨,坊市兴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倾尽所学也要在此立足,万邦来客更是乐不思蜀,总之,有太多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倾慕这座绚丽之城。”
“只可惜,”她自嘲道:“他们爱长安,而长安却未见得爱他们。而我呢,更加不幸,我也爱长安,可长安是真真切切地不爱我。”
“你说你是许氏大族,又得圣上青睐,给了封号又赐婚,家族也会沾你的荣光,为何还得出如此结论?”李佑城站起身,正对着她。
清如也下了榻,垂首道:“那又怎样,在长安,有人曾给过我希望,但后来他死了,我也心如死灰罢了。”
她的回答着实出乎意料,李佑城想不出如何去安慰她,更想不出是不是该安慰她,还有点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清如的肚子已经叫唤得急不可耐了。
于是回道:“你先等我片刻,我去换身便服,再带你一起用中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清如指指食案:“我用这个便好,李校尉不用费心了。”
毕竟自己不能太过分,勉强吃点吧,李佑城是没有义务照顾她的,他还有军令在身,哪有功夫理自己的糟心事?
可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在她晕倒之前,他说要让她为了活命,把戏演下去,而现在全营地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刚才那句“内子”分明是在示意众人——
她顿时来了精神,兴奋走到他跟前,双眼亮晶晶,问:“你同意了?同意护我去滇国?”
李佑城也跟着她神情愉悦,眉眼一弯,叹道:“所以阿如,想吃什么?”
第11章 011. 市集
令许清如惊喜的是,驻地附近还开了边贸市集,虽然规模不大,但货品种类还算繁多。
她跟在李佑城身后,步子也轻快起来。
李佑城已换上了松绿色的窄袖圆领袍,袍上绣着卷草纹银线,白色薄纱中单稍微高出衣领,均匀盖住脖颈下方。他没有裹幞头,而是将之前被战盔弄乱的发髻重新梳理一番,簪上羊脂玉冠。
清如觉得,这身打扮让他换了种气韵,倒也不是读书人那种儒雅风流,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矜贵。
“你穿常服很好看。”她夸赞。
李佑城看她:“你喜欢这一身?”
清如点头,又想了想,态度诚恳:“人也好看。”
李佑城疑惑挑眉,话语却温柔:“我既然已允诺护你了,你放心便是,无需谄媚。”
“我没有谄媚,我是真心实意地夸你,我许清如不说场面话。”顿了顿,补了句:“对我所信之人。”
“多谢许娘子信得过在下,许娘子还真是性情中人,不以他人好恶搓磨自己。”
“不知为什么,我会莫名安心,你在的话。”
李佑城侧头看她,她神情极为自然,难以判断此话真假。
他带着她七拐八拐,走进一片支满小摊位的大场地。
“你怎么不叫我‘阿如’了?”
“私下无人,还是不要冒犯的好。”
“你可知,阿如是我的闺名,只有父母兄嫂和族中亲友知道,再就是我长安的几位知心好友知道,所以当李校尉唤我时,我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长安。”
李佑城没有接话,唇抿成线,缄默着。
他脸的轮廓硬朗分明,颧骨微凸,脸颊瘦削,下颌线在下巴处收成平直,中和了锋利的喉结。
这个人还真是耐看。
晌午时分,卖货的小贩支起凉棚,开始烧火做饭。清如跟在他身后,四处飘来的奇异香味让她忍不住左顾右盼,无意问道:“李校尉可有字?我也可以唤你,如此,我们也好在他人面前显得亲近。”
李佑城径自往前走,自然回道:“玉安,白玉的玉,长安的安。”
“很是风雅!”清如喜欢,不停念起来,真是没想到一个边地武将竟有如此风雅的表字。
李佑城打断她,只说:“你刚刚眩晕,定是说了太多话,口渴了也没怎么喝水,一会有鱼汤喝,阿如要多饮一些。”
他再唤她阿如,定是身边有情况。果然,清如见他们在一凉棚处驻足,有位身着白蛮族服饰,肤色黄黑,笑脸相迎的小哥忙扔掉手里抹布,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您来啦!快里边坐!”
待坐定,小哥弓着腰很是谦恭地问李佑城:“今天的江鱼新鲜,阿父一早起来从渔泡江里钓的,衣衫都被露水沾湿了呢!那还是按之前的吩咐做噶?”
李佑城点头,谢过他,又对清如说:“江鱼是这里的特色,要用山上的一种极酸的野果烹之,那种野果在滇地到处都是,漫山遍野,可以和任何事物佐配,喧宾且不夺主,再辅之以其他特色食材,比如山笋、鲜韭等,汤汁亮澄,酸中带辣,很是下饭。”
清如听得垂涎三尺,“好啊好啊,我就喜欢吃当地的特色菜!李校尉果真懂我,不然你问我想吃什么,我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的!只能想到不想吃的东西,比如不想吃太素的,不想吃不带汤的,不想吃荤腻的,不想吃菌菇类……”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罗列,李佑城喉结动了动,想着说点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等她说完,他问:“阿如,你刚才叫我什么?”
清如意识到不妥,忙看看在一边专心做饭的小哥,想来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顾虑未消,想着不就是假扮夫妇吗,这个难不倒她,于是清嗓大声道:
“玉安真是我的知心人,阿如三生有幸,觅得如此贴心郎君!”
见小哥往这边撇了一眼,偷着笑了笑,她更加大声:“你我夫妻必会相知相伴,白头偕老!”
李佑城惊诧,这次的话可真是咽不回去了,低头凑近她,皱眉道:“倒也不必如此,真实夫妻也不会当着他人的面这般炫耀吧!有点欲盖弥彰了。”
清如不解:“那要如何炫耀?我又没经验。”又补了句:“起码没你有经验。”
李佑城一时无措,四目相对的一刹,清如忽然笑了笑:
“你也没经验。”
“……不用炫耀,别人也会看出来的,那是一种默契。”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笑得很无奈。两个没有经验的人,还要扮演夫妻,确实有难度。
“您要的野果酸汤江鱼来喽!”小哥垫着白巾子将一铜锅端至案上,顿时浓浓香气扑鼻而来,还配了一大碗糯米饭。
清如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似是那极酸的果子爆了浆,裹在了大块鱼肉上,又香又清爽。清如正好喜酸,又饿得难耐,眼巴巴看着李佑城,等待开饭。
李佑城谢过小哥,拈起木汤碗,用大号的汤匙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又将筷子jsg与小汤匙递到她手里,“吃吧!”
清如也不客气,可能是觉得李佑城已经见过自己最为狼狈时的样子,便也不太注意用饭时拘谨的礼仪,只觉得汤真好喝,鱼真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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