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殊想要说点什么,可他看见女孩那双明亮剔透的眼睛,却又是一愣。
……那双眼里,并没有丝毫坦然求死的悲凉落寞或是什么故作淡定的悲壮,有的只是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
并非想象中被感性驱使的无理取闹,也不是什么要死就死在一处的凄厉悲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目光落在言殊的刀柄上,随即又看向他的眼睛。
“你送我离开,依然有相当大的几率,我会在路上被迫折返,两个人都是输;”
因为穆云舟要的不是在这里多添个死人,而是要她留下。
“……但如果我赌一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可能,至少也能出去一个。”
听到这里时,言殊原本已经有些僵冷的心脏忽然一颤,他下意识看向了那个已经被纸偶环绕的背影,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刀柄。
答案显而易见。
无论是少夫人,还是许白鱼,她就算出不去,但她既然在,就能保证自己活。
“……言哥。”
女孩忽然轻轻叫了他一声,用的还是先前的语气。
言殊不想再违逆她的意思,像是只牵了绳又被引在身边的犬,极温顺地应了一声:“什么?”
许白鱼转过来瞧着他,她的眼睛像是温润生晕的琥珀珠,蓦地嫣然一笑。
“接下来你会一直在的,对吧?”
扶在刀柄上的手指神经质地痉挛了一瞬,言殊看着这双眼睛,若有所觉。
她难道很想死吗?
当然没有。
这双眼睛很亮,很漂亮,看不见丝毫准备自我牺牲的悲壮和绝望,也没有濒死之人应有的恐惧之色,正相反,她还在思考,还在努力,还在很谨慎的提出询问。
——显而易见,她哪怕把自己交出去准备换言殊活着,她也不是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前提的。
她想要活,她不但想活,她还在赌,赌言殊可以作为她的底气,赌两个人最后都能活。
……甚至于,言殊毫不怀疑,哪怕自己现在转身离开彻底放弃她,这姑娘自己也能迅速调整好心理状态,琢磨着如何为自己挣扎出最后一条生路。
他是更优选,却不是唯一选。
言殊忽然觉得一阵身心畅快的通透清明,他笑笑,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有些隐隐颤抖的手指,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嗯。”
他许诺着,没有丝毫犹豫。
“我会一直在的。”
于是女孩收回视线,任由那些纸偶拢起她的长发,整理她沾染泥土的嫁衣裙摆,小心翼翼地重新戴上那精巧却沉重的黄金凤冠。
***
——老实说,看自己喜欢的女人穿上其他人精心准备的凤冠霞帔,走向另外一个人的婚礼,真心是个挺膈应人的事情。
但是说句实在话,言殊还真就认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自己喜欢的女人会嫁给其他人,然后他什么说不得,什么也做不了。
毕竟他的出身摆在那里,类似普通人一样的梦想,存点钱,然后找个人一起买个小院子,两个人守在一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样的未来对他来说大概只能用痴心妄想来形容。
所以大概率的情况,是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结束了——当然,也不排除他可能真的会看中并喜欢上某个女人,然后他也会在某个时刻选择抽身离开,在某个无法被注意到的角落里看着她另选良人,成亲生子,从此平安喜乐的度过一生。
言殊是个很擅长既来之则安之的类型,毕竟类似他这种特殊出身,对身外之物的情绪反应过重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所以哪怕经历了各种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后,言殊至少对自己的身份变化还算接受良好。
——曾经不可触及的虚拟存在,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锦衣卫,某种意义上其实有点同质性的。
简单来说,就都是听听就好,叶公好龙的喜欢一下也就算了,可以喜欢,可以厌恶,可以爱若珍宝,也可熟视无睹……唯独不适合亲自见面,把虚无缥缈的传说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
他不否认自己喜欢许白鱼。
喜欢啊,当然喜欢,虽然用这边的人来说,她当初的行为就是刷好感度,但对于言殊来说,喜欢一个漂亮活泼又喜欢黏在自己身边的姑娘,并不是什么特别麻烦、又需要特意避讳的事情。
这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而后续的发展也是众所周知,她认可那段相处经历,却不太赞同言殊把它看得太重。
不同其他人的痴缠不休,这男人一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身份。
他靠什么走到现在,靠什么能在这个世界里站住脚,被认可,被允许活下去,拥有一段与过往截然不同的自由人生……这一切的本质理由,他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可以很自然地说,她想要用自己的命,那就尽可能的拿去用。
……但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仿佛就在某个毫无预兆地瞬间里,他忽然就好难看清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心。
想象中的小院子没有了,安稳的未来和平凡的日常都没有了,他变得无法再去回忆那些他本来以为无比向往的东西:应该种着一棵桃树的小院子,洒满夕阳暖光的院落一角,还有某个会守在门口等他回家的模糊轮廓……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了。
但唯独喜欢许白鱼这一点好像没什么影响,依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过去,她展露出的特质符合自己对一个美好未来的一切想象,活泼,漂亮,体贴又好脾气,是个很适合被喜欢被呵护的好姑娘;
而现在,言殊抬起眼,已然想象不到所谓的“符合想象”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有什么过早习惯的东西,有关未来的轮廓,有关自己喜欢的偏好,一些觉得就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东西,忽然脱出了既定的模糊模板,自顾自地长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就像面前这道身着正红嫁衣的纤细身影,他看着她往前走,他当然见过许多次许白鱼的背影,可这应当是认识她以来的第一次——
他看着她,头脑与胸腔里俱是空白一片,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像是猝不及防间胀满温热的空气,充盈涨开的情感实在是太干净,太纯粹,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感慨和欢欣的爱怜,只发自内心地觉得……
她的模样,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又鲜活。
第48章 全场mvp
金冠沉坠, 嫁衣繁重。
许白鱼刚刚轻松没多久就被重新戴上了这一套昂贵的桎梏,不得不先花费一点时间来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此时的情景已经不比最初, 她能卡着剧情激活的点做点准备,像是提前磨个簪子什么的……
但现在嘛, 纸偶战战兢兢地扶着她往前走, 忍不住地去看她的另一只手。
“少夫人……”纸偶哆哆嗦嗦地出声,垂着头低声道:“您带着这个, 不好拜堂的。”
纸偶话音未落, 言殊手中绣春刀刀鞘忽然往地上硬邦邦的一戳,只听得锵啷一声,硬生生将自己的声音融入了满院的死气沉沉。
不少非人之物转过脑袋,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位现在也不曾离开的不速之客, 然而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仍是一脸的似笑非笑,全然一副自己秉公办案谁也奈何不了的嚣张样子。
见纸偶准备拽着许白鱼拜堂,言统领更是直接抢了理论上应当是留给宾客的座椅,大咧咧的直接坐了下来。
“我还没见过冥婚呢, 也算是长长世面。”他笑吟吟地摆摆手, 近乎嬉皮笑脸的接着说道:“反正你们之前不也是当我不存在吗,继续啊。”
纸偶没在理会他, 而是伸手想要去抓许白鱼的衣袖, 然而新娘直挺挺的站在那儿,她盯着那纸糊脑袋的所谓“高堂”, 忽然转头看着纸偶, 再平静不过的问道。
“冥婚本就是违逆天理, 不拜天地,至于这高堂嘛——”
她动了动手指, 骸骨彼此碰撞喀拉作响,她不在乎骨头彼此的碰撞磨损,连带着“高堂”也有些隐隐颤抖。
新娘手上拽着的也不知是哪位先祖的骨头,如此叩拜,堂上穆云舟的生身父母的确是受不住的,纸偶似是有些为难,但它们随即又看向那口紧紧闭合的金丝楠木棺,便很温顺的顺着她的意思接着说:“少夫人说的是,直接夫妻对拜就好。”
许白鱼不再说话,而言殊也慢慢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手指横在了刀柄上。
……来了。
说到底,冥婚的各种仪式都是简单的走过场,真正的重头戏在夫妻对拜的这里。
死仆沉默着上前,棺木不再如之前那般费尽力气也是纹丝不动的状态,随着木料之间沉重的摩擦滑动声,一股对于言殊来说并不陌生的腐烂气味也随之弥漫散开,渐渐充斥在了周围空气里,浓烈的近乎令人作呕。
他不自觉地看向许白鱼的方向,新娘侧身对着他所在的位置,眉眼舒展,平静地近乎可用冷漠来形容,对于扑面而来的腐尸气味仍是令人咋舌的无动于衷。
她只专注调整着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摩挲着掌中血绳,
接下来,就不是可以带着这东西的时候了。
死仆站在两侧,其中一名更是放了脚踏在棺木旁边,态度显而易见。
……她得进去。
当然,按着剧情进展,这会的新娘应该是被硬生生捆起来,直接塞进去的。
言殊手背青筋绷紧,他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要站起来,然而还不等其他的纸偶死仆做出反应,许白鱼却是头也不回冷声喊道:“坐下!”
肢体本能快过思考的速度,那姑娘话音未落,言殊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已经重新坐回去了。
……对于自己的反应,言殊有些发愣,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不满。
要不是因为担心……!
但很快他也反应过来,不满归不满,现在的确还不是可以动手的时候,现在就动手的结果本质就还是按着穆云舟的意思来了,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等着“仪式”继续。
许白鱼被死仆环绕,她盯着面前的木棺,甚至没有留给自己多少迟疑的时间。
大概只是一个深呼吸的间隔,新娘便强迫自己松了手指,用力掷出了那缠着祖辈骸骨的血绳。
言殊手背青筋绷起,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若无其事。
血绳并不是死仆们可以触碰的,然而许白鱼用尽力气,“好巧不巧地”便落在了言殊旁边几步的位置。
不远不近,他垂眸估量着距离,知晓此时已经有许多非人之物“看”了过来,包括那首座上的高堂两位,纸糊的脑袋歪歪扭扭的侧过来,用一双黑漆漆的圆眼注视着这仍然不愿离去的不速之客。
死仆们袍袖拢起,鞠躬俯首,弓起的脊背连成黑压压的一片,言殊越过那无数匍匐脊背的轮廓盯着她的侧脸,却看见许白鱼只用力闭了闭眼,随即她睁开眼睛,沉默着拎起裙摆,不再迟疑的走向了那具华贵的棺木。
……
棺中沉睡的不再是宛如安眠的美貌公子,骸骨狰狞,面庞塌陷,正红色的金绣华服套在黯淡失色的骸骨骷髅上,显出一种无比荒唐的诡异。
许白鱼只沉默一瞬,便毫不犹豫地抬脚迈了进去。
近距离和死人骨头接触不是什么值得细想的好事情,棺材只开了一半,然而浸血的桃木钉是钉在了他的手脚上的,手脚各四处,心口,喉骨,再两处,上面的还算好办,钉在踝骨上的桃木钉却是必须要她匍匐进去,一点点摸索着拔掉的——眼下许白鱼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要说言殊不确定她这法子行不行,就连许白鱼自己心里也在打着突。
拆掉木钉就等于要亲手把一只几百年道行的老鬼放出来,但是没办法,不拆的话她就要在这儿陪着演人鬼情未了,许白鱼现在唯一能赌的就是拆掉钉子的最后一点喘息时间,在她完成了最初剧情避免了被重置腹泻、而穆云舟重伤初愈,本体也尚未恢复的那一点点的空白时间。
也是赌言殊能不能猜到她的意思,成功从这里逃走。
拔掉踝骨上的桃木钉不太费力气,可许白鱼却隐约觉得这狭窄棺中似乎有什么说不清的隐约变化,而当她摸索着拔掉骸骨腕上两枚桎梏之物,再去伸手寻他胸口的木钉时,手指碰到的却不是虚浮在骨架上的衣袍和骨头的冷硬触感,指尖下的肌肤细腻光滑,隐隐藏着肌肉分明的切实轮廓。
许白鱼:“……”
许白鱼:“……!???”
她猝不及防,原本的冷静面容瞬间变得满脸错愕惊恐,再一抬眼,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鲜活样貌的穆云舟,这领口大敞、发丝凌乱的美貌贵公子微微侧着头,看着她时,脸上已然挂了眷恋又愉悦的笑。
那笑在他脸上挂着,连早已失去生机的鬼身也因过量的亢奋而生出一些错觉般的肢体反应,他似乎是想要呼吸,想要起身亲吻她的眼睛,想要放开一切束缚在此肆意狂笑,厉鬼的眼角眉梢间浸透某种病态的极致欢喜与前所未有的热烈满足——
她压在对方胸口的手已经趁此机会拔出了倒数第二根木钉,然而在伸手摸向他喉咙的那一刻,许白鱼的手腕却被牢牢抓住了。
……这下,就逃不了了。
穆云舟的眼睛微微弯起,他像是极为惬意般,无比真实的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才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字一顿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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