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自诩聪明一世,到头来却给个看着蠢笨的人诓骗了这些年,自然也气不过,凝着恨恨的目光道:“那你拿个主意,不给外人知道,先打发了那野种出去,等回头我再和那媳妇算帐。”
芦笙那张嘴,只怕给她知道点什么,少不得嚷得外人知道,所以要先打发了她,免得她留在家里替她母亲喊冤。
“我看,汪家不是想讨芦笙么?就让他们讨去,外头看来虽是低嫁,可亲上加亲,人家也不会多疑什么。”
老太太一番权衡之后,当下决定将芦笙许给志远,先打发她出去,再治燕太太。
次日便请了汪姨妈来说,“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搞外头那些虚礼,我们什么也不要你们的,你只管先把房子安置好,就打发花轿来抬了去。”
那汪姨妈虽是高兴得要不得,也有些奇怪,说这样的事,却不见燕太太在跟前。又听她这意思,仿佛是什么三媒六聘之礼一概不要,一切从简,简直不像是嫁小姐,反而像打发个没要紧的丫头。不过不要钱的好事,自然乐得占便宜,所以满口答应下来。
燕太太那头不过打发丁柔去说了一声,听得她满头雾水,别的先不理论,头一件,前头老太太分明还和她一样,嫌汪家门第不好没答应,怎么这会又忽然变了主意?她一时没敢走去问,只下晌叫来玉漏打听。
连玉漏也不知道,扣着额心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早起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也没听她说起一句。”
“才刚老太太打发丁柔来和我说的。”
真是奇怪,怎么连燕太太也是后来才知道?玉漏正疑惑,就见金宝到后头来说老太太叫。想必也是为了这事,却不叫燕太太到跟前去,难道做母亲的,连到跟前商议的资格也没有?
走到这边来,老太太问她从哪里过来的,玉漏故意说起燕太太,“才刚老太太打发人过去的时候,我正在太太屋里和太太说话呢,所以来迟了一步。”
老太太从榻上起身,朝窗户前那鹦鹉架子走去,玉漏忙在旁搀扶。春意正浓,卢妈妈的儿子孝敬了一只会听话衔东西的鹦鹉,老太太拿着食逗它,“是太太问你芦笙和汪家的亲事吧?”
“是。听太太说,老太太将芦笙许给了汪家,问我知不知道。”
“早上你走后,我把汪姨妈叫来商议的。”
玉漏窥她一眼,“老太太又答应了?”
“我先前不答应,是看汪家的门第太低,没得玷污了咱们家。可后来想想,汪姨妈是亲戚,连亲戚都嫌,不是咱们读书人家的品德,所以就答应了。叫你来,是想将给芦笙置办嫁妆的事情交给你。”
玉漏心里直犯嘀咕,这事难道不该做娘的亲自操心?可见是有别的意思。
果然老太太笑了笑,“我看也不要繁琐,汪家此刻有些艰难,我就没要他们什么礼。咱们这头若弄得大张旗鼓的,反而说咱们叫他们做婆家的难堪,就清清爽爽的办吧,只是要抓紧。”
按说芦笙的年纪又不大,何至于发急?玉漏因问:“不知老太太和汪姨妈商议的什么日子?”
“日子虽还未议定,不过也不远了,等汪家找好了房子就张罗起来。”
玉漏辨其意思,好像一刻不肯多留芦笙在家。她暗里忖度了半晌,拿话试探,“老太太说得是,以咱们两家的门第,怕太隆重了汪家面子上不好看,东西少了呢,也不是咱们这等人户的做派。不如这样,我前日查检库房,见有许多搁着没用处的东西,干脆都清理出来,用好看的匣子箱笼装了,到时候随芦笙一起抬过去。”
老太太正犯愁,又不想太丢脸面,又不愿拿钱出来贴个野种,倒是玉漏这个法子好,解了她两难之处。
便睐着眼望着她直笑,“我看你这法子好,正好把库房清一清,许多使不上的东西乱堆在那里也是占位置。”
这厢回去,玉漏又立刻给燕太太叫了去,俨然是翘首以盼了许久,不等她坐下就忙着问她:“可是说芦笙的婚事?”
见玉漏点头,燕太太益发疑惑,“怎么老太太不叫我去商议?”
难为她还没看出来,老太太不和她商议,显然就是不容她半句不肯的话,连求情的机会也不给她。也不知她这两日如何得罪了老太太,弄得这局面一时一变的。
玉漏只推说不知道,“兴许是老太太得闲下来,又想着替五妹妹的事操心了。”
操心?要是真操心,也就不会将芦笙许给汪家了。燕太太越想越有些不对,便欲去和老太太说理。玉漏想劝她不要去,犹豫之下又没劝,反正是她自己要去碰冷钉子。
于是自己回房来和池镜说,池镜一面当闲话听,一面勾老太太单开给他去办的金铃的嫁妆单子,满满当当写了三篇东西,如今才勾去了十几样。
他口里嘀咕着,“这两样打发人去杭州办去了,大约夏天能得。这四样——”
玉漏劈手抽了单子,旋裙坐在那头,“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嗯?”池镜耳朵里只捕捉到“芦笙”“汪家”几个字眼,因而笑道:“听见了,不就是汪姨妈想求芦笙,老太太和太太都不肯嚜。”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黄历了?老太太今日又肯了!”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底是老太太,没两天就河东河西地折腾。池镜也不惊讶,笑着摇头,“咱们家的事真是比朝廷里的事还要瞬息万变。那你说说,老太太为什么又肯了?”
“我要知道就好了。”玉漏眼睛怀疑地向下斜着,而后凑来,放低了声音,“不过这事是老太太自己做主的,一点没和太太商量。可见老太太是打定了主意,不许太太驳这话。我想,是不是太太这两天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太太?她自己像是还不知道呢,才刚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忙着换衣裳去问老太太。我要是没猜错,一定是碰一鼻子灰回来。”
池镜见她面上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知道她是燕太太推着她平白替汪姨妈他们花费了些银子的事生气。他拖过单子来笑,“你吃了太太的哑巴亏,现下好了,自有老太太给你出气。”
玉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是吧?”
“是不是也不是你惹的,你有什么好过不去?”
为他的理解和他独特的宽容,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也歪着脑袋跟他看那单子,嫌看不清,便走到他身旁来坐着。
池镜些微惊讶地瞅她一眼,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自然而然地像两颗宝石呈在他眼下,他旋即笑了,将胳膊抬起来揽住她的肩。
单子上有一套吃饭的金器,都是成双成对的。玉漏想到将要给芦笙办的那份嫁妆,何止相形见绌,简直云泥之别。老太太明摆着是故意的,这时候燕太太要是还有点眼力,还是不要和她老人家讲理的好。
偏生燕太太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一心只想着替芦笙讨公道。走到老太太屋里来,话未出口,先掉足了一筐眼泪。哭到后来,眼角的余光一瞄上去,看见老太太坐在榻上,嘴上始终噙着丝冰冷的微笑,诡异地沉默着,似乎就等她朝死里哭下去。
她莫名地心慌,不敢哭了,呜咽声渐渐转为了啜泣声,一时没敢开口,只握着帕子一点一点地蘸泪。
“哭够了?”老太太总算开了口,却没打发丫头们下去,并不打算照顾她的脸面,“哭够了就说正经事。想必你是为芦笙的事来的?”
燕太太顺势点头,但想是哭久了的缘故,已有些气短了,“我听见老太太已将芦笙定给了汪家,我想别是我听岔了,前头老太太还不——”
老太太一口剪短她的话,“前头我是顾虑着两家的门第太不登对,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什么配不配的,没这话,那是你的亲姐姐,岂能小瞧了他们?芦笙那性子,将来嫁到谁家不受点气?还只有嫁到他们汪家去稳妥,人家总不会和自己亲外甥女为难。”
燕太太勉强笑起来,声音尽量压着,有些颤颤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轻易为难咱们家的姑娘?”
老太太将笑眼冷冰冰地凝视过来,喃喃地重复她的话,“咱家的姑娘——”
燕太太蓦地心一凉,慌张起来。难道她知道了?不然为什么偏咬住了这句话?可是这些年将瞒府里的人都瞒得死死的,谁会告诉她?
也许是她多心,不能自乱了阵脚。她忙定住神,“我的意思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将来芦笙不论嫁到谁家去,人家再看她不好,也要看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骨头一歪,靠到旁边枕上去,“我有什么面子?我不过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罢了。”
这自嘲的意思,好像真是意指些什么。或者是她姐姐为讨芦笙不择手段,透了什么话出来?这也有可能。燕太太没敢再说,在老太太幽幽的目光里落荒而逃了。
老太太只管望着她沉默地逃窜,心下倒有点受用似的,觉得自己仍然宝刀未老,真动起怒来,不必费唇舌,就吓得人如惊弓之鸟。她歪在榻上无声无息地微笑,太阳照在一块大红的裙上,有种突兀的秾艳。
回去后燕太太总是心不安,怀疑老太太是知道了,故意说那些意味深长的话,不就是悬在头上的刀?先不着急杀她,要看她在刀下自慌自乱,像箭头瞄准了猎物,不急着射,先看猎物四处逃窜一阵,满足自己凌.虐的趣味。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慌了神,先探清楚底细要紧。隔日请了汪姨妈来,打发了下人,关上门,掉进身来只管疑神疑鬼地睇着人。
那汪姨妈坐在椅上,身子向着她慢慢转动,给她看得不自在,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去,“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为你们老太太把芦笙定给志远的事情你不高兴,你有话只管找你们老太太说去,又不是我逼她的,况且我们什么身份,哪里逼得动她老人家?”
燕太太未敢坐回榻上,怕隔得太远了说话大声,走来她旁边椅上坐下,鬼鬼祟祟地压着嗓门,“老太太是不是知道了?”
汪姨妈先还不明白,后来看她脸上有天下大乱的危机,方晓得在问什么。自己也不由得抻了抻骨头,“老太太怎么晓得?你怎么忽然问这话?”
“不是你告诉的?”
“我告诉的?”汪姨妈反而不可置信,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我告诉她这些做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
她一面思忖,想明白了为什么怀疑到她身上,“噢,你以为我向你讨芦笙那丫头你不答应,我就到老太太跟前去告你的秘?我就是再糊涂,也没糊涂到那份上!”
“你低声点!”燕太太低声呵她一下,渐渐也觉得不会是她,到底她们是姊妹。可会是谁?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汪姨妈只管扯她一下,“你肯定你们老太太是知道了?”
燕太太沉默一阵,慢慢摇头,“我也说不清,横竖这事奇怪,老太太先还不情愿,如今又莫名其妙改了口,我想不明白。”
原来说来说去,还是替她女儿抱屈,汪姨妈垮下脸来,拽了拽襟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我和你们老太太难道讲的不是道理?你只想着要芦笙嫁户和你们门当户对的人家,就看不到芦笙到底配——”说到此节,咽了下口,改口道:“你是她亲娘,自然看她什么都好,可别人眼中不是这样,不信你竖起耳朵听听你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怎样议论芦笙的。”
燕太太别着身子坐,不看她的脸。可她的话却是一句一句砸进耳朵里来,满府的下人自然没好话,她又不聋,这些年怎会听不见?可做娘的心总是偏颇。
不过眼下没办法了,经过这一遭,她也不敢再去和老太太拗,只好吃了这亏,认下了这桩亲事。
没过几日,这亲事便传得上上下下人尽皆知,芦笙听见拣来拣去,竟给她定下了汪家,哪里捺得住脾气,这日早饭还没吃,就来和燕太太闹。
燕太太看她哭得厉害,满心无奈,只得打发人下去,拉着她劝,“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我去争了一回,老太太不依,我也没办法。汪家虽比不上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你姨父是很会做生意的人,我听见他近日已寻着了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做,将来想必还能发财,你好歹吃穿不必犯愁。何况你婆婆是你的姨妈,也少了许多婆媳间的嫌隙,他们家又没有兄弟妯娌,只志远一个,这也是个难得的好处。”
芦笙听她也反了口,一时顾不上哭了,拽着她的袖口几番拉扯,“娘也糊涂了?前头是怎么说的?怎么如今连您也说这样的话?老太太先前还推说不管我的事,如今要管又管成这样,您不去和她理论,反来劝我!”
燕太太呆了一会,一面抬手给她抹眼泪,一面长叹,“娘在这家里说得上什么话?你大了,也懂事点,不要叫我为难。”
芦笙甩开她的手,陡地拔座起来,“娘就是这样软弱,老太太说句话您都不敢驳,说不管我就不管我了,算什么?您不去和老太太说,我就去求姑妈,叫她和老太太说去!”
“嗳、你别去!”燕太太自己碰够了钉子,不忍叫她去碰。可哪里拦得住?追到廊庑底下时,芦笙早跑得没了影。
那芦笙直奔秋荷院来,甫进远门便哭起来,一壁抬手揩着眼睛,一壁走进屋里。谁知还未开口,就见碧鸳由罩屏内踅出来,严厉地呵了声,“大早上的你跑到这里来哭什么?我这里是清净之所,岂容你哭哭啼啼地撒泼?”说着叫了丫头来吩咐,“赶她出去!”
芦笙泪还未干,惊圆了一对眼睛,稀里糊涂给那丫头拽出院门,这才想起来问拉住那丫头问:“小晴姐姐,姑妈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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