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如此,岂不是弄得个声名狼藉鸡飞蛋打,连凤翔恐怕也要抛弃她。她立刻前前后后把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检点一遍,由头至尾,自己口里头实在也没说出什么直白的话。不怕!真闹出来,还可狡辩。况且闹出来于池镜又有什么好处?他难道就不要名声体面?
不过男人家,都是由得他们说,他大可以说是她勾引的他。
这一晌坐立难安,及至夜间凤翔回来,多番试探之下
,才知虚惊一场,池镜什么也没说。
“不过池镜说你不好。”
玉漏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去,忙镇定神思,端着茶向床前过去,“说我什么不好?是我哪里不防得罪了他么?”
凤翔吃得醉醺醺的,靠在床头望住她笑,“他就是那性情,不喜欢过于听话的女人,他觉得没趣。我说我倒是觉得温顺的女人好,他还笑话我。”
玉漏松了口气,坐在床沿上,把茶递给他,“常言道各花入各眼,这也没什么,只要你心里喜欢我,别人怎么看我倒不要紧。”
凤翔把茶搁下,坐起来一点,认真地睇她,“我心里是真喜欢你,所以才放心不下,又不好带你到任上去,以你的性子,在家又要受俪仙的欺负。”他握起她的手,重重地揣捏着,“你答应我,不可一味的忍气吞声,有什么事就告诉太太,若太太不能做主,你就写信告诉我。”
“写信给你?”玉漏笑了笑,“有什么用呢?难道你放着公事不理,回来替我出头?”
他笑道:“真是到了那步田地,就抛下那些功名利禄又有什么要紧?就怕你没有我在身边,不能好活着。”
因为吃醉了酒,他语气里有些愚蠢的认真,和素来文雅睿智的样子不像。玉漏简直好笑,她信不过男人的话,因为连自己也时常在说谎,论起说甜言蜜语,其实她比他们都在行。
但她心里还是没来由地发酸,分不清是为他注定没结果的感情,还是为自己早已模糊不堪的心。不过这时节忙得这样,谁还有空去计较?
一连几日都是往各家拜年,因人手不够,玉漏这日一早也领了份差事,带着些精致的果脯点心往徐家去拜年。那徐家太太是凤太太娘家表亲,他家有个少爷,赶巧这日池镜在外治席请一班朋友吃酒,也请了这位少爷。玉漏午晌从徐家门上出来的时候正碰上池镜的车马,看见他在马车前招呼小厮搀那徐公子进门。
徐公子吃得醉醺醺的,仍不忘拉池镜的手,“你往日难得走到我家一趟,今日既到了门前,定要进去坐坐,我们非再吃它三杯不可!若不肯进去,就是嫌弃我们这门楣配不上你!”
池镜瞟眼看见玉漏从门里出来,装作没看见,只顾和那徐公子推让,“你这话活该打嘴,我当你是朋友,你却说什么弃嫌?改日一定来,你今日醉得这样,回房必定倒头不起,难道邀我进去干坐着?来啊,快把你家少爷搀进去。”
看那意思,池镜也不得空来和她搭讪,玉漏只好避着走开,顺着大街往凤家回去。一路想着那晚失约之事,胸中不免难安,稀里糊涂不知走到哪条街上来了,抬头看见家卖实惠布料的铺子。
元夕后她也要回趟娘家,凤家自然少不得会给她备份礼,可那些好绸好缎不论带多少回去,最终都是穿在她爹身上。不如就在街上扯几块便宜布料,他爹嫌弃不穿,她娘自然就肯裁来自己做衣裳穿了。
因此进去问过价钱,和那掌柜的理论,“你是瞧着眼下年节就只管把价钱往高了抬,还是见我是个年轻姑娘家,不晓得行市,就胡乱喊价?这料子哪里要二十文一尺?”
这铺子里客也多,那掌柜的一听她想压价,又见她不过是个年轻姑娘,想必还要回去问过家里。因此一下失了耐性,爱搭不理地道:“我们柜上不兴划价,要划价,喏,前头那摊子上随你去划。可拿回去洗坏了晒坏了,或是掉了颜色,你回来可找不着人。”
“就是这话,所以我才往你这铺子里来瞧。可你这价钱也要得太高了,不过是粗麻料子嚜。”
“我这里可不都是些平常料子嚜,要好的你就到对过那百绫楼去,不过人家最下层的料子也要四十文一尺。”
那墙下还有两位上年纪的女客坐着,因见玉漏年轻水灵,有点发酸,便笑:“我说掌柜的,我们在这里你不招呼,倒勤招呼生客?我们这些熟客又不和你还价钱。”
那掌柜的听了这话便丢下玉漏不理,自去桌上招呼她们二人。
玉漏在柜台前有点难堪,见那两个妇人分明有点故意讥讽她的意思,若就走了,怕她们笑话她是买不起;要是赶着问,这价钱恐怕就难压得下来了。
正在跼蹐,忽见墙上的光黑一黑,背后有人喊了声:“掌柜的,你这买卖还做不做?怎么见有客在这里,却放着不理?”
回头一瞧,却是池镜跟前那小厮,玉漏忙向街上望,果然看见池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他人跳下马车,慢慢悠悠地踅进来,那一身锦绣裘衣真是实打实的令这间铺子“蓬荜生辉”。
那掌柜的怔了须臾,忙又弃了那两个妇人,不敢亲近池镜,只堆着笑向永泉迎去,“岂敢岂敢,是小的瞎了眼没看见大爷进来。大爷要找什么料子只管告诉小的,小的取来给大爷瞧。”
永泉反剪着手道:“要十匹蜀锦,不知你这里有没有?”
吓得那掌柜的不知如何答话,这功夫池镜已走到玉漏身畔,微笑着把货架上的料子睃巡一遍,攒眉向玉漏道:“你怎么逛到这里来了?他这里没有你要的料子,何必将就?咱们上对过瞧瞧去,那里兴许有。”
于是那永泉掉转身就来迎玉漏,也没个称呼,只把腰杆弯得低低的,朝前摆出一只手,“您请。”
玉漏有心要推辞,可铺子里众人都瞧着她,惊是惊,羡是羡,厌是厌,眼掺百感的,无非当她是哪家不正经的姑娘,轧姘头轧上个尊贵男人,在这里摆架子耍威风。
她心里虽不自在,也难免赌气,偏要耍一回威风,说不出推辞的话,只掉身跟着去了。
第26章 春风扇(〇七)
玉漏肯跟着出来,池镜心里便有一丝胜利的喜悦。知道她是给一份虚荣心架在了台上,他也正要趁机报她失约之仇。
一径走到那百绫楼内,永泉先去向个伙计说了两句,见那伙计忙不迭地跑进后堂,不一时急急迎出个老掌柜,老远就朝池镜打着拱过来,“三爷今日贵脚踏贱地,有失远迎,实在该死!实在该死。三爷快内室里请!”
池镜摇了摇手,“内室就不进去了,我是陪姑娘来挑些好料子,内室里什么也没有,叫我们看什么?”
按说年轻男女一并出门,不免惹些议论。他本可以胡乱扯个慌遮掩,说玉漏是亲眷也好,或是什么也不说,权当她是丫头也罢。可他偏称她“姑娘”,又着重说明是来陪她看料子,好像是故意要惹人非议。
那掌柜的不动声色打量玉漏一回,改朝楼上邀人,吩咐楼下道:“不许再放人上来。”
楼下几面柜后已是摆得眼花缭乱,上了二楼更了不得,几面墙的货架上,几处龙门架上好几根杆子,层出不穷地摆着挂着各色绫罗绸锦。空处陈设着些古董顽器,临窗放着两套紫檀雕花桌椅。一时有伙计瀹了两碗内供的普洱茶来,又有三个伙计拿着尺头赶上来伺候。
楼上楼下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响个不住,令玉漏像是陡然间落到个钟鼓馔玉的戏台子上,人虽不是这戏里的人,也经不住有点晕头转向。
那些五光十色的布匹简直能晃花人的眼,她也是几番挣扎才使自己镇定下来,尽量眼不斜视,目不露贪。
一转头,偏对上池镜微笑着的脸,十分温柔体贴地请她在窗下坐,“你看着哪个好就指给他们,叫他们取到跟前来瞧,省得走来走去的累着脚。”
店内的人一听,看玉漏的眼色又添了几分暧昧。玉漏真是悔不当初不该跟来,眼下要表明身份,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也要得罪池镜。
可若不说清,就稀里糊涂成了什么人?
一时骑虎难下,只好将错就错坐下来,横竖这些人也都不认得,往后也不打交道。
池镜也慢条斯理撩开袍子坐下来,随手朝对面货柜上指了匹云锦,“那块料子取来瞧瞧。”
摆到桌上来,玉漏刻意把持着眼睛不去久看,只说:“不好叫三爷破费。”
池镜待要开口,那老掌柜抢着说:“姑娘说这话真是打三爷的脸,若说不喜欢就罢了,嫌我们这里的东西不好瞧不上也没要紧,唯独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池三爷岂是怕破费的人,别说几匹缎子,就是连我们铺子都买了去,也是眼睛都不会眨一眼的。”
池镜笑看他一眼道:“您老说这话才该打嘴,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掌柜的陪笑点头,“是小的不会说话。三爷并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三爷看中的一向不讲价钱,能给三爷看中的,也不是单凭价钱就能论好坏的。”
玉漏看他一眼,又看池镜只是笑,便赌气另指了匹流光四射的料子。
伙计立时取到桌上来,掌柜赶着说:“姑娘好眼光,这是苏州才到的新货,做春天的衣裳的最是好看。您此刻裁了,只等春天一到,十亭九坊的姑娘们就都望着您了。”
好嚜,原来是拿她当风月场中的人物了。她瞅了眼池镜,池镜笑着叱那掌柜的一句,“胡说什么!”
玉漏仿佛咽了只苍蝇在喉间,心下有气,就说:“远远的看着倒好,到眼跟前来瞧着又不大合宜,我穿不出来的。”
那掌柜的道:“您再瞧,瞧见什么再取来眼前看,不怕麻烦。”
有了这话,玉漏尽管一会看这个一会叫取那个,把几个伙计并老掌柜的调度得楼上楼下满亭乱转。看着这些人好不殷勤,渐渐又觉得受用不尽。
十来块料子看下来,茶也换了两碗,她仍不大合意思。店内的人脸上都发了汗犯了难时,池镜却没有一点不耐烦,放下茶来向面前几人笑说:“她不是有意为难你们,是在为难我呢。”说着立起身,向玉漏作了个揖,“你瞧中哪块,我亲自取到你面前来给你看好不好?”
众人看池镜做小伏低的架势,顿时把心内那点烦嫌都散了,那老掌柜的忙叫人新换上两瓯鲜果,腰弯得比池镜还低,“姑娘别急,买东西就是要慢挑慢选,急起来买了不喜欢的回去,银钱事小,白搁在家里反是添乱。”
玉漏看众人如此俯首殷勤的样子,先前那股气终归也消了些,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有意为难你们,我是想给我娘挑块料子裁衣裳,你们这里的料子都太金贵了,她不一定舍得穿在身上。”
那老掌柜道:“原来是给老夫人买,倒是这话,老人家不论家里堆着多少金山银山,也惯了省检。不如这样,我这里有几块去年的绸布,虽不怎样名贵,倒合了老人家的心,姑娘若不嫌弃,我送了姑娘,权当拜年之礼。”
玉漏忙起身推辞,池镜在旁道:“既是老掌柜的意思,你就只管收下,否则真是白叫他们忙了这一场。”
人家执意要送,无非是赶着巴结池镜,她承下这个恩惠,既是受了店家的情,也是受了池镜的情。可要不受,指挥着这些人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一晌,也真是对不住人。
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着了池镜的道。不过他还有心来在她身上打这么个精巧的埋伏,想必那回故意失约倒没算错,果然使他的兴致更起来了些。
她又是无奈,又是庆幸,也很喜欢给这么些势力的人敬捧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福身道谢,千叮咛万嘱咐只叫包了一块料子去了。
池镜又将她邀上马车,她抱着那块料子坐在对过半日不说话,盘算着眼下又当如何?该不该对他分辨分辨那夜之事?
想不到池镜却先开了口,“还在和我生气?”
问得玉漏发懵,“我生什么气呢?”
“我也不知道。”他笑着仰头,长叹了口气,好像当那次失约只是她小小的骄纵,他表示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包容,“不过我想一定是上回送你回家取东西的时候,我有什么话不防得罪了你,所以你生了气,那天晚上才不肯理我。倘或如此,我在这里向你赔不个是。”
他把她的错归咎到他自己身上去,两个人的关系更不能轻易撇得干净。他当然不知道玉漏并不是要撇清什么,说不清谁上了谁的当,他又坐到她身边来了。
玉漏向旁让了让,小声说:“你没有得罪我,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忙得抽不开身——又想,你不过是玩笑,怎么会真来呢。”
“我去了,在后头巷子里等了你很久。天下起雪来,我想着走,又怕你后头赶来,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一等再等。”
“快三更的时候,客散了许多,我得空去了一趟,可没看见你,我想你一定是没来。”
“那时候想是我刚走。”他怅惘地笑着,“你瞧,我们俩竟然傻到了一处,都白兜了一身的风雪。”
两个人对着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就把此事揭过。街上人挤人,有许多百戏杂耍出来,大家凑热闹来看,许多人擦肩而过,许多缘分转瞬即逝,好像真有无限遗憾流动在人潮里。各自看着那些人,竟也还真有点莫名的感动和惘惘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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