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上的风直朝玉漏鼻腔子里灌,吹得她一开口嗓子就有点喑哑了,“你还管她做什么?多打算打算自己日后怎么过才是正经。”踟蹰片刻,忍下切肤之痛由怀里摸出个细金镯子来,一下塞给玉娇,“我在唐家积攒两年,结余的都打了这个,你拿去,等安定下来就拿去押几两银子做个小买卖。你不是说小夏有手艺嚜,将来开间铺子自己做。”
玉娇捧着那镯子,一时眼热心热,咬住唇待说不说的。
玉漏不待她说,先笑了,“将来果然日子过红火了,可要想着还我。走吧,快走,别叫我后悔,我这个人可是最看中钱财的。”
她在栈道上站了会,直望着玉娇登船,那小船又飘飘摇摇远去了,及至什么也望不见。日出把水面映红了,长长栈道斜铺着冷露晨曦,风一吹,两边苍茫的芦苇荡就向她压过来,码头上的热闹也慢慢向她淹过来。她心下惘惘然的,有种被遗弃的孤独与悲怆,
可当掉过头望见池镜还倚在马车旁等着,又一下觉得有了方向,不至于不知何去何从。
她赶着走回他跟前道:“这一早上,把三爷读书的事情都给耽搁了。”
池镜笑了笑,扶着她的胳膊送她上车,自己也紧跟着钻回车内,“你二姐这一走,就不怕你爹娘告那裁缝家中一个拐带民女之罪?”
可是问醒了玉漏,他爹在胡推官府上当差,不怕衙门不理他的官司,当下不由得替玉娇捏了汗。
池镜又笑着宽她的心,“其实也不怕,我虽不认得你爹,却知道读书人最是好体面。你回去只管照实说你二姐是心甘情愿随人私奔,他要顾忌自家的颜面,也不好往衙门去告。”
这倒是,她爹不见得拉得下这个脸,何况告了也无用,人是难追回来了,小夏裁缝家里也赔不起银子。她又放下心,对他笑笑,“你说得很是。”
池镜在对过看了她片刻后,躬着身子挪到她旁边去坐。玉漏正看他,见他抬起手理她的鬓鬟,皱着眉笑道:“你一定是还睡着就听见你二姐跑了,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理,衣裳也没好生穿。”
她跟着他的眼低头一瞅,果然袄子领口的子母扣没扣上,襟口往下坠着一片,露出里头早洗薄了的黛色里衣,透着点雪白的肉。
她脸上一红,忙把扣子系上。
又听他说:“你这慌里慌张的,还当我们在车上做了什么。”他眼不看她,只是笑,“别急,你慢慢整理。”
好像真做了什么似的,玉漏更觉臊了。这人动作上没有一点愈矩,话却专往暧昧了说,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系好扣子,趁他眼在前方,暗暗瞅他。
隔会池镜算她衣裳理好了,转过脸来,“送你回蛇皮巷?”
玉漏点点头,小心道:“就怕耽搁了你的正经事,这会赶去史家只怕都晚了。”
“这倒无妨,我去史家读书不过是应个景,我们老太太看不惯我镇日在家闲耍。”他握一下她的手,觉得冰,便把身上披风解下来给她拢上,“你睡会,到了我叫你。”
还是初春大寒时节,这车内虽烧着个炭盆,可玉漏身上本就不好,又兼奔忙了一早上,吹着些风,给炭一熏,益发觉得身沉头昏。四下一看,要睡也没个地方睡。
池镜说:“你就倚在我肩上睡。”
她不吱声,也不动作。他便歪下笑脸来,“怎的,不好意思?怕什么,将来比这更不好意思的事还有,难道也总是不言不语的不理我?”
玉漏不知他这“更不好意思”的事是指什么,想也来不及细想,脸上先烧得滚烫。又怕给他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继续盯着,就把眼一闭,脑袋搭到他肩头去。
他旋即伸展胳膊揽住她,背靠在车壁上去就不再动了。玉漏却是一直在他怀抱里发僵,寒毛全部竖着,哪里还睡得着。
“你预备和我僵一天?”他只管眼视前头,目光一晃一晃的,笑着捏了捏她臂上的肉,又将她揽紧一点,“放松快些,只管睡你的。”
玉漏觉得臂上那块肉不由自己在跳,睁开眼看他,刚好看在他的下颌上。那是条既冷硬又温和的弧线,矛盾得随了他这个人,皮肤上有片胡须的影,发着淡淡的青。她伸手摸了下,“你不剃胡子的
?”
他自己也抬手摸了下,“晨起胡乱剃了一回。”
“你自己剃的?”
“这些事也不犯着叫旁人去做。”他斜下玩笑的眼睛,“将来等你来给我剃,好不好?”
玉漏缩回手,他那双笑眼似乎并没有望到将来去,这一点她还看得出来,所以不晓得该不该接他这话。到底没说什么,微笑又阖上眼假装睡觉,渐渐果然起了些倦意,就真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知什么时候,想必是进了城,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不知是哪条街上。背上披着池镜的披风,前头不知几时又多了件他的银鼠外氅,直围到脖子后头去,把她包得个严严实实。
池镜原也仰着头靠着车壁在睡,胳膊还圈在她背后,她一动他紧跟着也醒了,觉得整条手臂又酸又麻。还来不及甩一甩,看见她要扯那外氅,他又忙摁住她的手不许她扯,“再围一会,刚睡醒要给冷气激着。”
玉漏给她两件衣裳包得像个粽子,脸上热烘烘的一团红气,“你不冷?”
他里头只穿着件玉色圆领袍,却摇头,把脚下的鎏金铜盆轻踢一下,“不冷,这炭刚烧完,还有余热。”说着扭头挑帘子看了下,正巧看见前头有卖羊汤的,因问她,“你想必是没吃早饭,饿不饿?”
玉漏正要推迟,他人已先跳下车去了,吩咐永泉把车停在路边,他自己朝前头那摊上走去,有意要松动松动筋骨。那摊子摆着两张八仙桌,其实可以叫玉漏下车来吃,但这是东临大街上,他怕给史家的人撞见。
他要了两碗羊汤,斜立在摊前等,等得不耐烦,一会横抱胳膊,一会反剪双手,一会蹙着眉只管把某处盯着,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素来都是他使唤人的,今日却替人跑腿。玉漏在车内望着,有点怙惙。
不一时池镜端着两碗羊汤登舆,递给玉漏一碗,又给了个羊肉馅酥饼,“好歹不论这起小摊的味道如何,先填饱了肚子要紧。”他自己只喝了一口就撂在一旁不吃了。
“你吃不惯?”玉漏一笑又道:“想来也是,你们家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就是在外头吃饭,也都是吃的大酒楼里的东西。”
“你把我看得过于金贵了些,从前南京北京两头跑,路上不拘什么摊子野店,也是要吃一顿的。我早上吃过了早饭。”
“那做什么还要白费买这一碗?”
池镜把羊汤端起来吃一口,笑道:“怕你一个人吃觉得没滋味。”他拿箸儿把这碗里的羊肉都扒去她碗里,“多吃点,瘦得硌人。”
玉漏吃了小半碗吃不下了,池镜叫永泉把碗给摊子上送回去,一时车又走起来,晃晃悠悠的,摧得人又昏昏欲睡。
“凤翔往常州去了,这一向你怎么过的?”
“还不是就那样过。”玉漏不能告诉他在这些日受的苦,倒不是怕他心疼,何况还不到心疼的份上。她只怕横生枝节,因此胡说两句混过去。
池镜笑道:“那位凤大奶奶就没趁着这空子为难你?”
玉漏也笑,“你把人想得也太坏了,我们大奶奶还不至于如此,就是吩咐些活计,也是我分内的事。”
池镜大约晓得她是说假话,也不去追究。真追究出来她过得很不如意又当如何?他不见得有那样长远的打算。因此一笑就罢了,“想你们大奶奶绝不能给你什么好吃好喝,你要是缺个什么使用,告诉我一声。”
玉漏不说话了,他等片刻又笑,“你心里在想:‘有几个钱就了不得,随随便便拿来打发人。’是不是?”
玉漏笑着低了低头,“没有这话,我是想说谢你,又觉得说出来言轻。”
“这倒是了,你和我还说什么谢?我是怕你过不好,你的性子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定也不肯去对凤太太说,你娘家也帮不上你什么。除了我,你还可对谁说去?”
她弯着眼笑,“你有这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池镜看她一会,倏地凑在她耳边极轻浮地笑了声,“这就满足了?你也太好敷衍了,我还预备着心肝脾肺,连肾也掏给你呢。”
他凑得这样近,又说着这样的话,玉漏都要以为他是要亲她了,也做好给他亲的准备。谁知他说完就退开了点,又挑帘子看,“到了,巷子里进不去马车,只好劳驾你自己走一程。”
言讫先跳下车,又搀玉漏下来,“你几时回凤家?”
玉漏还陷在他方才的轻薄言辞里,呆愣楞的,“大约后日。”
“想必你们那位大奶奶也不肯使车轿来接你,后日你在家等着我,我从史府下学过来,接你回凤家去。”
玉漏磨蹭着走进巷中,又回头看他,见他也不急着登舆,还站在那里朝着她柔情微笑。她心下有种说不出的烦恼,倒是头一回看不清男人。
归家已近晌午,秋五太太正在厨房里烧饭,闻听得院门响,忙跑出来瞧。见只玉漏一人回来,当下便急得跳起来,“你二姐呢?!”
玉漏疲累得紧,只管没精打采地往正屋走去,“没追上,跑了。”
秋五太太忙追进去扯她,“跑了?跑哪里去了?就在你眼跟前,你还能放她跑了?!”
“谁知她腿脚竟这样快,我追她到那白水巷里她就没了影。我又沿路找了她一早上,早起做买卖的那些人也都问了,人家说没看着,我有什么法?”
“和她素日有往来的人家,你没去问问?”
“她素日就只和陈家李家的姑娘有往来,人家早就出了门子了,夫家又远,您愿意去您去,我可是走不动了。何况她有那样傻?就那两个要好点的人,偏跑到人家去,勤等着您去找?我看她早是就存了这份心,或许和那小夏裁缝暗地里早就商议好了的,亲事不成,两个人就私奔!要不这不早不晚的,她跑什么?”
秋五太太怔了一阵子,忽地一屁股落在凳子上,拍着腿直哭,“我的老天王爷啊!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几个孽胎祸根?还承望你们将来发达了报答父母,谁知非但望不上,反做出这没脸面的事,叫我怎么跟连家的祖宗交代啊!”
玉漏脑仁给她哭得发胀,懒得理会,只管拖着身子上楼去,“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和爹交代吧,祖宗,哼,且远着呢。”
一经提醒,秋五太太也顾不上骂她了,忙掣了身上的围布往厨房里灭了灶火,匆匆换了衣裳赶去胡家报信。玉漏在楼上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打急鼓一般,也懒得理会,只觉身子沉重,倒在铺上便昏睡过去。
醒来不知时辰,只是天昏地暗,一弯细月悬在支摘窗前,给那些钉着的板子横七竖八地一割,月亮也成了断肢碎截的月亮。屋里冷飕飕的,那被窝睡这许久也睡不热,连玉娇那一副行尸走肉也不在了,更添仓惶。
玉漏爬起来欲往楼下烧热茶吃,走到楼梯口就晓得他爹回来了,能听见他满屋乱踱的脚步声。再轻脚往下走两步,果然看见他爹在那掉了漆的八仙桌前走来走去,反剪着手,佝偻着背,一时低头长叹,一时仰首嗟吁,仿佛在作诗。他是瘦高身量,戴着幞头,侧面看去像根细竹竿上挑着个装酒的葫芦,颇具一股文人雅兴的意趣。
秋五太太自然是陪坐在一边的长条凳上,不住在蘸泪,偶尔怯生生地斜窥他一眼,等着他雷霆发怒。
他久不发怒,她有点不习惯,慌着出主意,“要不明日望县衙里头去告官?他们乡下人难道有个不惧怕的?等差役寻上门去,不怕他们夏家不交出人来,顺便还要他们赔个十几二十两银子!也让他们吃吃教训。”
玉漏循着木梯下来,一面搭话,“我看不好,闹到衙门去,把玉娇找回来,以她的性子,到时候偏要一口咬定是她自家情愿的,爹的脸上也无光。何况他们私奔,难道会想不到咱们会往他们家里找去,就肯回家?我看八成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连秀才刚要叱他这老婆,听见玉漏如是说,又压下火去,瞅秋五太太一眼,“三丫头说得有理,还不好
去报官。”
秋五太太干瞪着泪眼,“那可怎么办?”
连秀才叹道:“只好先往她认得的人家先去问问,也不要说不见了人,只旁敲侧击打听着就是了。若是问不着,明日我回胡家去,找个要好的小厮往那夏家去打探,再探不着,就托几个相熟的差役帮着找。”
如此说定,留下玉漏看家,两口子打着灯笼向亲朋家中去问。玉漏栓上院门听见打梆子,不过才一更,天黑得早。院里受了风吹,进屋冷不丁给炭火一激,不免带出一阵咳嗽。
她把铁铫子坐在炉子上,满屋寻了遍吃的,有包玫瑰酥饼给她娘藏在卧房的圆角立柜里,不知放了多久,早碎得掉渣,她便捻着那些渣坐在炉前就着热茶慢慢吃。心里一壁算着玉娇他们的船是走到哪里了,不知道路上有没有见到她梦寐以求的天空海阔?
忽闻得有人敲院门,大黑天的不晓得会是谁。出去开了见是个陌生的年轻妇人,玉漏疑惑,她便笑道,“我是隔壁王家的。”
一听声音玉漏就认出是西坡的媳妇,是叫周梨娘。玉漏忙把周身的精力都调出来回以和善的笑,“原来是王家嫂子,还是头回照面呢。嫂子有事?快进来说,外头怪冷的。”
“不进去了,我就是来问问你吃饭没有?没吃快上我家吃去,我们家里正煮锅子吃,也要人多吃起来才热闹,偏爹妈走亲戚去了。”
玉漏受宠若惊,客气道:“多谢嫂子,我才吃过晚饭,就不叨扰了。”
那梨娘嗔她一眼道:“吃什么?我听见你们家闹了半日,仿佛是为你二姐的事,还有那个空闲烧饭么?你不要和我讲虚客气,咱们邻里邻居的,一顿便饭有什么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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