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硬拉着玉漏往家去,玉漏进了他们正屋里一看,长供案上点着两只蜡烛,窗户上还着大红囍字,褪成了没精打采的橘色,他们成亲也近两年了。
榻前八仙桌上也点着蜡烛,当中摆着个铜锅,墩在小炉上咕嘟咕嘟冒泡,又摆着些切得薄薄的羊肉猪肉,及几样新鲜菜蔬,满屋缭着一股肉香气,暖烘烘的。西坡坐在那里没看她。
梨娘阖上门便对西坡笑说:“你还干坐着做什么呢?还不快搬了凳子玉漏姑娘坐呀。”不是责怪的口气。
西坡应了声,去墙根底下搬了凳子来,才向着玉漏微笑点头,“三姑娘。”
玉漏也微笑点头,梨娘忙掣她坐下,“他才刚关了铺子家来,这锅子才摆上,我们也还没动,你不要弃嫌,只管安坐着吃。”
“嗳。”玉漏在西坡对过坐下,笑得脸发僵,“你们家小子呢?”
梨娘道:“爹娘抱着往亲戚家去了,难得清静这一日。要不是也不好叫你来,那孩子好哭,怪吵人的,素日没少惊扰着你们,我也不好意思。”
玉漏听她娘抱怨过,想必她不在家时她娘也没少朝人家指桑骂槐,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我娘就是那张嘴厉害,你们可别见怪。”
梨娘忙笑着摇头,“你们不见怪我们就好了。快别说这些了,先吃饭,猪肉是自家铺子里的猪肉,这羊肉是我爹晨起送来的。”
听见说梨娘的娘家也是开肉铺的,卖的羊肉,两家人很算得上门当户对。想必她很能习惯肉的腥气,因此近两年的光景下来,未见生怨,脸上还散着温柔和气的容光。
她相貌算不得好看,也不能算难看,身条清瘦,脸盘子细长,显得有点寡相。西坡虽然相貌身段好,但是有些读书人清冷的气度,两个人也算登对。他只顾着把碟子里的肉一片片搛去锅子里,微笑着一言不发,只听她们说着家常闲话,也不看人,好像有点刻意避嫌的意思。
不过他向来话就少,都不感到奇怪。梨娘只顾着和玉漏说话,一面热络地给她搛菜,生怕她客气着吃不饱。一会想起厨房里还有一块年糕放在那里,便起身道:“我去将那块年糕切了来,下在这羊汤锅子里也好吃。”
梨娘一出去,西坡的眼睛就只看着锅子。刚好在他们手边,角对角凝着两只蜡烛,他的微笑像是给蜡封在脸上的,黄得发旧。一并封住的,还有他们旧年的一缕情愫。
那锅里的烟只管腾腾地往上跃起来,团住一段时光,使彼此偶尔一偷眼也看不清彼此。玉漏知道,是她对不住他,尽管预先知道爹娘没可能答应,但到底她连争取一下也没有,先就给他们之间判定了死刑。他是在她走后才娶的妻。他是等她走后才娶的妻,她记死了这一点,一直感到欣慰。
而今看来,梨娘和他的日子的确是和她所料中她和他的日子半点不差。可她不知是为什么,竟有想哭的情绪。
“听说你又不在唐家了。”他说。
玉漏错愕一瞬,紧跟着忽然活过来似的,心跳不止。她笑着点头,“年前的事情,去了凤家。”
“我晓得。”
西坡只说了这一句,仿佛尽在不言中,他依然暗暗留心着她的事。她觉得可以这样认为,禁不住有点高兴,“凤家你听没听说过?”
“仕宦之家,有点耳闻。说你是跟了凤家大爷,叫凤翔的,是不是上回巷子里遇见那个?”
“不是他。”玉漏摇头,“那是池家三爷,和凤家是世交。”
池家不必刻意去打听,整个南京城谁不晓得他侯门池家?西坡在烟雾后面轻微地点着头,口里长呼出一缕气,她走的路终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第30章 春风扇(十一)
但此刻玉漏又坐在对面,很近,隔着一段不能溶解的光阴。西坡还是紧张,避又避不开,谁叫梨娘心肠好,下晌听见他们家那头在闹,料想着玉漏必定也跟着受气。
他直起腰来看她,“仿佛听见二姑娘跟人跑了?”
玉漏不嫌是家丑,并不隐瞒,“跟一个学裁缝手艺的。”
“我像在门前见过那个人。两个人做什么要跑?”才问完他就后悔,还能为什么,左不过是他们连家瞧不上做裁缝的,要拆散一对有情人。他也给他们家瞧不起,很有经验。又说:“想来在外头是要吃些苦头,不过也好,这阵子常听见二姑娘在哭。”
旋即梨娘端着个碟子搭着腔进来,“是啊,你先时没在家,常听见你娘吵你二姐,说是要把她配给平昌路上那位开酒铺的赵老爷,我听说这赵老爷有五十多了,也怨不得你二姐要跑。”
西坡立刻要放下箸儿起身去接,梨娘忙道:“你只管吃你的。”
西坡笑道:“辛苦你。”
梨娘似有点不好意思,嗔道:“这有什么辛苦?”
还是玉漏起身去接了碟子来,向她笑着,“所以这会我爹娘急着去找,我倒不怎样发急。”
梨娘道:“就怕那个裁缝也是个靠不住的。”
“靠得住靠不住,还不是她自己拣的。硬要送她去赵家,她放下话说,宁肯死也不去。”
梨娘叹道:“倒看不出来你二姐还有这样的骨气。”
西坡瞟一眼玉漏,笑着轻叱她一句,“你不要瞎讲。”
玉漏不由得想,他难道是在怪她没骨气?当初吭也不吭一声就依了爹娘的意思去了唐家。
梨娘听后忙向玉漏一笑,“你不要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玉漏笑着摇头,“是你多心。”
梨娘一回来,西坡的微笑又封回脸上去了,却化解了一份冻住的时光,时间似乎又在往前细细地流着,缠绵不尽的一线。
吃过这顿热滚滚的饭,大约是肠胃暖了,玉漏觉得身上好了些,夜里睡得沉,连连秀才吵秋五太太的话也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也没意思,无非是责怪秋五太太没尽到做娘的责任,看管不好女儿。
到底是给玉娇逃走了,第二天连秀才还回胡家去请人暗地里寻访,也没再抱多大期望。秋五太太哭了一夜起来,顶着两个肿眼泡,一横心道:“权当我没生过她!随她去!无媒无聘的就跟个男人往往外跑,亏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做得出这
种龌龊勾当,往后不回来就罢了,回来也给那贱种打死在那里!权当我没生过她!”
玉漏接连听了一日她的骂,也没话去安慰,又撑到次日吃罢午饭,就说要回凤家去。
秋五太太原还要问她些凤翔往常州做官的话,当下也没精神头盘问了,只挥着袖子赶她,“我指望得上你们姐仨哪一个?你也是个没良心的。只盼着将来你们凤大爷升了官,他只怕还是个讲情讲理的人,能想着替你爹谋个好差事。”
这话不错,凤翔是有这点好处,不过玉漏不看中,暗里回她娘是在做白日梦,翻了个眼皮转背去了。
走出巷来,见永泉架着马车停在那里,看见她便转背撩起车帘子回禀。一时池镜跳下车来,老远就朝玉漏微笑。
玉漏跑了几步迎将上前,“只怕叫你久等了吧?”
池镜搀她登车道:“史家留吃午饭,我也是才到这里。你二姐的事家里怎么说,可曾责骂你?”
“跟你说的一样,我爹怕伤脸面,前夜里和我娘自往亲戚朋友家中问了一遍,昨日一早就回胡家去了,说暗地里再托人寻访。我娘更没法子,只好哭一阵骂一阵的,终究只好随她去了。”
“也骂了你?”
玉漏笑道:“骂嚜随她骂几句去好了,她也是急的,难道我做女儿的不但不体谅,还要同她吵么?”
池镜埋头笑了两声,玉漏不解何故,因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摇摇头,想到的是先时她和她娘在凤家门前争执的情形。玉漏看他在出神,也不追问,反正他这人时常都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倒是个好天气,太阳从帘罅间掠进来一片,幢幢的影子闪动过去,也有丝丝缕缕的莺声盈耳,总算有了点春暖晴丽的意思。池镜忽道:“那可不是你们家的邻居?”
玉漏扭头向街上望,见王西坡刚由巷子里走出来,穿一身簇新的短衣,转背向那头走了,多半是往亲戚家去,大约是去接他爹妈及孩儿归家。他家那小子进四月就该满周岁,自玉漏去唐家去后短短半年光景,他定亲成婚怀子,快如唱戏赶场一般。
他是为了她,或者出于报复的目的,或者是想早点从他们那份没结果的情缘里拔腿出来,近乎带着强己所难的毅力。她想到那日夜里在他们家吃饭,他多是避着不看她。他怕什么?难道他心里还放不下她来?他和梨娘登对是登对,但好像差着点意思,再是相敬如宾的夫妻间又哪有他们那样客气的?简直过头。
如此想着,玉漏心头既是惭愧,又隐隐有一份窃喜在。她看见他很快就走进仓惶的人海中,背上落满太阳光。不能不承认是他替她从前极抑塞沉闷的日子镀了一片金,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她无限怀念。
“他是叫什么?”
玉漏一回头,就对上池镜漫不经意的笑脸。她吓了一跳,说人的名字也像有点心虚,“王西坡。”
“哪个‘坡’?”
玉漏握起他的手,在掌中写给他看。
“西坡——”池镜想了想,笑道:“但得此心如此地,不妨朝暮与周旋。”
玉漏也笑道:“听说是他们老家乡下有座山叫‘西坡’,才起的这个名字。他爹妈又不识字,哪里想得到诗词上去,给他孙子起了个名字,叫东坡,无意中倒重了苏轼的号了。”
“他已成了家?”
“二十来岁的男子汉,难道还不该成家么?”
池镜敛回目光,扭正了脑袋慢慢点了两下。他也正是二十冒头的年纪,好像有意在点拨着他似的,他不好搭她这话。
玉漏见他沉默,心思一转,是觉得这话有点令人尴尬。这一向他们池家在议论他的亲事,他暗里又跟她在这里搅和,也许他以为她是在暗示他“将来”,他一时还没有打算,只好缄默。
她也只能跟着缄默,再要说什么无非是替自己分辨没旁的意思,不好,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要么不分辨,顺着这话说下去,但那好像又有点逼迫他的意思。
他们当前这浅淡得若有似无的关系,哪里经得住一点逼?
暗暗在这里算来算去,又有点心酸可笑。她有道理去相信,池镜的出现,也许根本就是来替西坡报仇的,世间情缘流转,他恐怕是她的报应。
要走好一程子,玉漏的脑袋跟着车马颠得一晃一晃的,觉得困乏,但是又不好靠到池镜身上去。
池镜看见一笑,把她的头扳到肩上来,“靠着吧,咱们已然熟到这份上了,你还臊个什么?”因而摸到她额上在发烫,不禁正了神色歪下脸,“你身上有点烧,可是病了?”
玉漏摇头,“不妨事,就是在家给风吹着了。”
池镜忙将外氅解下来围在她身前,“这个天最容易着冷,别瞧日头好了就随意脱减衣裳。回去请个大夫瞧瞧。”
玉漏只是笑,池镜揣摩着凤翔不在家,凤太太又病着,凤家有谁还管她?再依凤大奶奶那性子,不治她病就罢了,还能替她请大夫?因此撩了门帘子吩咐永泉,“路上瞧见药铺就停下,进去问问看有没有能诊病的。”
未几果然就有家生药铺子,正巧掌柜的是个资历老道的郎中。池镜不由推脱拉着玉漏进去,进了内室叫掌柜的看诊。
那老掌柜的见是这样一对年轻的男女,开口便说:“请奶奶伸出贵手,老朽先探探脉。”
玉漏尴尬地把池镜望望,他倒很自得地坐在椅上吃茶。看见玉漏在看他,笑着说:“伸手去大夫诊诊看,不怕什么。”
她便把手腕搭在个四四方方的小软枕上,老掌柜摸了会又问几句就说是伤了风寒,现抓了几副药给永泉拧着。池镜拿了一两碎银给他,大夫直说多了,池镜一面回头说余下的做赏钱,一面吩咐永泉把小踏凳放下来,搀着玉漏登舆。
想不到他倒是个万般体贴的人,行事格外周到,又不过分,玉漏坐在车内思忖着,有些发呆。
池镜抬胳膊将她往身上带了带,“你靠着睡会,还有些时才到。”
这一觉直睡到凤家前头才醒,池镜吩咐马车就停在此处,不好到门上给人瞧见。玉漏要下车时,他又绊着她嘱咐,“回去记得把药煎来吃,好生歇歇一夜,保管就好了。”
玉漏还在点头,他又不知哪里摸出个二十两的整锭子,掰开她的手,只管放上去,笑道:“拿着买些好的吃,也进补进补,瘦得这样。”
玉漏忙要还给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拒绝的话,到这份上,好像多说少说都有点不对意思。只好说:“你就给我这些钱我也没处使去,吃喝一应府里头都有。”
“那是凤家的钱,不算的。”他将她托银子的手蜷起来握住,“你花我的钱,难道不是应当的?不收下倒是和我见外了。”他说得可怜,“你和凤翔也是如此见外?”
玉漏只得收下,一时屁股像给那银子沉沉地坠在座上抬不起来。
池镜又笑道:“晓得了,下回化了这整锭的再拿给你,免得你没处去化。这一锭没处使你就当是攒着,过几日我再来瞧你,给你几吊散碎的来。”
“你怎么好来得?”
“有什么不好?我来探凤太太的病又有什么可疑?”
玉漏点头,“我倒忘了这个,太太见着你自然也高兴。”
他笑着,很喜欢她这点自觉,没想着要把他们的事闹出来。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给人知道最无益的是她,她缩头缩脑的想必也没那份胆气。他可以给她花钱,再多也舍得。但玩归玩,没必要往长远打算。
25/135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