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明白她的意思,却是攒眉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还是靠那些药拖着,既是药嚜,总是有些效用。”
越到此刻,越叫人有种等不得的急迫。桂太太脸上渐渐冷透,带着点狠意扭头看着她。到底是“久病成良医”的人,对药理比常人稍懂,“你说得不错,我看过聂太医开的方,用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依我看,人参黄芪都是大补,老太太不一定受得住,如今是你亲管着给老太太煎药,索性把人参黄芪这两味弃掉不用。”
弃了这两味,下剩那些不过是辅药,煎出来也不过是无用的汤水。
毓秀本有些犹豫,架不住桂太太一笑,“等日后老太太归了西,你就到我跟前来服侍,还是府里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你那男人,我就支他去管田庄上的事,他不在跟前,你也自在些。”
毓秀听后也会心一笑,立起身来,“太太的话我记下了,趁这会天还没黑,我先去瞧瞧兆大爷。”
不想此去,兆林不在家,也不知往哪里去了,翠华也是自忙得不得空理他。据说是新恋上了个粉头,正是兴兴头头的时候,硬扛着身上的伤也要往人院中去。毓秀白走一趟,只得留下来和翠华说话。
说也说得心不在焉,看见那场院中黄昏铺了一地,也是进进出出回话的婆子,却像没人,还是觉得那块地方空。
老太太这院倒清静下来,没人再往这头来回事,病的消息也没往外传,一时也无亲友来探望。只三个小丫头坐在廊庑底下说话,因背身在吴王靠上,没看见玉漏打那前厅上进来,仍自顾自悄悄唧唧地在议论。
这个叹道:“常说不常病的人,一病就是大病,可不是应在咱们老太太身上?我看这回像是有些难好了。”
那个愁道:“咱们老太太也算高寿了。只是不知她老人家一归西,这满院的人又如何处?是调去别处当差呢,还是打发了去?”
另一个笑道:“你怕什么,你爹妈兄嫂都在这府里当差,还怕留不下你?何况素日桂太太来请安,你端茶送水好不殷勤,她不是看不见,保不齐还要调你到她房里去当差呢。不像我,那年为老太太生她的气,打发我去她房里传话,说了几句难听的,她恐怕心里头还记这个仇。”
这个又安慰,“也不见得就要裁夺人,等老太太的事一出来,哪里不用人?还要到二府四府去借人手呢!”
“那也是一时的——”
玉漏悄悄听下来,可见老太太样子装得像,连这院里的人都当她要死了,心想她也得做得可信些才好。
一面进屋去,只丁柔一个在暖阁榻上坐着。玉漏向卧房里递着下巴问:“是谁在里头服侍?”
“姑太太刚回去,现是燕太太。”
玉漏打帘子进去,里头已掌上灯,燕太太坐在床前正和老太太说话,见她进来,回首问:“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我一时也不睡,就过来瞧瞧。”玉漏近前来笑道:“我年轻不怕熬,太太早回去歇着吧,这里我守着。”
按说要守到二更,燕太太心里正抱怨呢,凭什么管家的好事落去桂太太头上,却叫她夜夜在这里苦熬!同样是儿媳妇,也太不公道了些!
她正巴不得早走,面上功夫也少不得要做,“你们小夫妻,又成婚没多久,还是你回去歇着,我在这里服侍。服侍老太太是我的本分,做媳妇的这时候用不上,还等什么时候?”
老太太欹在枕上不耐烦地瞅她一眼,“还是你回去,你媳妇说得对,她到底年轻,精神头比你足。”
也不知两人在先前在说什么,不过见老太太这神色,显然是不爱和她多说话。玉漏便催请着燕太太回去,送至廊下,复折身进来,又添了两盏灯,插在床头床尾高高伫立的银釭上。一面看老太太的面色,“我看老太太比
早上脸色要好些。”
老太太鼻管子底下长吹了一缕气,“犯不着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晓得我是难撑过今年了,挺不挺得到秋天还是两说。”
玉漏听她那气明明吹得很足,心下好笑,嘴里却细若蚊蚋地嗔怪,“老太太总说这样的丧气话,哪里好得快,病人最忌讳说这些,快不要说了。”
老太太认真看她两眼,倒看不出她这份忧愁是真是假。不过就是做戏,如今也只她做得像些。不像桂太太,一听她要死,自家的病就见好了。也不像燕太太,专管催她打算芦笙的婚事,当初池镜议亲,可不见她这样急!
不由得就冷哼了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忌讳?人家还忌讳我死不了呢。你知道你太太才刚和我说什么?绕来绕去半日我才听出来,原来是打我那间库的主意,想叫我拿出点什么来贴给芦笙将来做嫁妆!她倒会想哩!”
说着带气睡下去,玉漏忙弯腰替她掖好被子,想燕太太的确是蠢得一目了然,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面上就动怒,正因为知道她不成气候。
她只好笑道:“做亲娘的嚜——”
老太太仰在枕上也是无奈一笑,坏在面上的人倒不怕,就怕暗里使坏的。这些日子看下来,果然是各人打着各人的主意,就连络娴还要时时抽空到这头来,说是来尽孝,其实也是来试她的口风,拐弯抹角地探听她对将来谁承袭侯爵有没有打算。
就只玉漏和池镜两口子还好,一个虽在跟前服侍,却不多话。一个按部就班在外头读书,每日到跟前来说笑几句,像是成心哄着她舒心。这才像是认真伺候病人的。
不过也不能不防,便试探,“你说得也对,如今看着我要死了,为自家多打算打算也是道理。只是你和镜儿两个,还是年轻,一点也不朝后看?”
玉漏笑道:“要我们看什么?将来老太太果然西去,我们夫妻还不是靠着老爷?老爷常说,自己有出息才是正经,老太太也是知道的,他早替三爷打算好了,将来不靠朝廷荫封,科考入仕,否则要他这样日日辛苦读书做什么?”
如此一来,他们不争不抢也合情合理。老太太略微卸下防备,两眼在屋里睃一圈,“毓秀那丫头呢?”
玉漏一面去查检窗户,一面轻描淡写道:“不该她当值吧。我来的时候在园子里瞧见了她,像是往桂太太屋里去,估摸着太太叫她去问您的病。”
毓秀私底下和大房瓜葛着,老太太可没敢忘,经她提醒,索性次日起来,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捎带手将毓秀也紧盯着。玉漏自然也分外留意着毓秀的举动,倒并是为老太太,是盼着这时候能抓住桂太太和她什么岔子,也算一箭双雕。
本来毓秀也是个警觉之人,可一颗心留意老太太还不够,也就不曾留心玉漏。更兼心里存着桂太太交代的话,一连两日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鹘突乱动,总拿不定主意,就怕猛地弃掉老太太两味药,三五日间元气大失丢了性命,就成了人命官司。
因此先弃了一味人参,老太太吃了两日,像没吃出什么不对来,也没问,便慢慢又弃了一味黄芪。谁知竟叫玉漏这日日端药服侍的人闻出味有些不对来,就私下试探那煎药的小丫头子,“老太太的药是一日煎一副,你可别偷懒不换。”
那小丫头忙福身道:“奶奶放心,每日早起的药都是新换的,只午晌和下晌那两顿是紧着早上的再添水煎。”
那怎么这几日的药味道有些轻?要么是用药量少了,要么是煎的时辰不够,要么是换了药。玉漏便又道:“也要掐着时辰煎药,熬的时候短了,就怕药效不到。”
那小丫头又福身,“这个奶奶也放心,毓秀姐姐每日都盯着呢。”
玉漏暗里忖度,这日午间便偷么将老太太没吃完的药倒在壶中拿了回来,交给池镜,“你悄悄拿去给那聂太医瞧瞧,是换了药还是少了药,我闻着这几日药的味道有些轻。我问了煎药的丫头,煎药的时辰是一样,每日晨起也是新药,药罐子也是那只药罐子,添的水都是一样,按说每日早上药的味道就应该是一样,可这几日却不大相同。”
池镜惊诧于她的细心,从床上坐起来,“你连这个都留意得到?”接了拿壶倒在盅里看了一会,笑着摇头,“我闻着都是一样。”
玉漏旋裙立到床头罩屏前,“你自然是看不出来,我是见天端药的人,再看不出,要这对眼睛做什么?”
池镜觉得这话有骂他眼瞎的嫌疑,抬头瞪她一会,又笑着点头,“你厉害好了吧?什么能逃得过你的眼睛去?”
说着一面笑叹,一面立起身,将脑袋凑来她耳边,“所以你不知道的事,不见得是你没看出来,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玉漏听出这话意有所指,斜飞一眼,往榻前走去,“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有不知道的事有什么奇怪的?你这话说得才怪呢。”
他笃信他心里喜欢她,她一定知道,是在装傻。人家心明眼亮还在同他装傻,他还急头白脸地去说什么?因此赌气咕哝道:“我们两个到底不知是谁怪。”
玉漏看见他嘴皮子在动,料定是在骂她,八成是看出她心眼多,为这个在骂。便在那榻上把脖子一歪,笑道:“其实我也没看出这药到底对不对,只是那天我看见毓秀往桂太太房里去,我怕她们私底下商议什么事,想着多个心眼总是好的,前头桂太太就在这药上下了功夫。”
池镜吭吭笑出声,“你不犯着对我辩解这些,多几个心眼总比那起蠢货强得多,难道我还会嫌你聪明?”
那可不见得,人都说女人太聪明了也不好,男人都喜欢笨一点的。玉漏心想着,嘴巴微微噘起来瞟他一眼,“你可别这么说我,我没你想得那样机灵。”
池镜闲适地走过来,见她像是不高兴,心里反倒有点高兴起来,难得她肯给他脸色看。他盯着她半片腮,太阳在那一边照着,可以看清她轮廓上有些细细的绒毛,他照着她的脸亲下去。
“做什么?”玉漏惊了下,抬着手背拂脸,眼皮倏抬倏垂地看他两眼,脸上仿佛憋着点笑。
池镜一手撑住炕桌角,向她弯着腰,“你今晚上早些回房好不好?”
玉漏给他看得脸上发热,略别开了眼,“要服侍老太太睡下。”
他凑到她耳边笑说:“老太太睡得早。”
那气吹得从耳朵里痒到心里去,玉漏便推了推他,“别闹了,趁下晌没事,你快去问问聂太医。”
池镜觉得扫兴,慢洋洋抻直了腰,又站了会才出去。
往聂太医家一问,那聂太医一看药就说不对,尝了一口后道:“里头少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是这方子的主药。”
回来告诉玉漏,玉漏想定须臾,歪着脸笑,“偷么丢了这两味大补的药,打量老太太的身子就好不起来了?她们哪里知道,老太太压根就没病。”
池镜笑着摇头,“我这大伯母真是胆小,作恶也难成气候,怪道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不叫她当家。即要害人,就得下得去手,这样不痛不痒的,不知几时才能要人的命。”
天已日暮,晚饭吃的羊肉锅子,池镜歪在那榻上,后脑勺枕住窗台,面孔仰在斜阳里,上头的汗珠子闪着金色的光。玉漏原要往老太太屋里去的,可看见他面上的汗,又想起他午间说的话,犹豫着要不要去,慢慢在榻那头坐定下来。
她觉得是因为月信将至的缘故,否则脑子里怎么也想起那档子事?嘴里还在替桂太太辩解,“她是因为不晓得老太太没病。”
池镜歪着瞟她一眼,又将脸歪回去,由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放在炕桌上,两个手指头朝她推去,“我这里有包砒.霜,”
话音未完,玉漏便震恐起来,眼睛向他瞪圆了,一脸不可置信。难道他
要药死老太太!像他干得出来的事。她连问也没敢问,惊得说不出话。
“你想什么呢?”池镜瞅着她的脸笑,慢慢坐正了身,“我是说,你日日在那院里走动,寻个空子塞到毓秀屋里去。”
玉漏仍睁圆了眼不则一言,他又向炕桌欠了欠身,“你放心,这药吃不进老太太嘴里,那跟前不是有你看着?何况老太太自己也留着心眼呢。”
也是,横竖老太太已起了疑心,何况她闻都闻出不对来,老太太那吃药的人恐怕也察觉了不对,摁着没提,八成是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只要回头从毓秀屋里搜出这药来,就是没下也当她们有心要毒害她。
玉漏想着还是犹豫,“那桂太太和毓秀岂不要吃官司了?万一到时候官府来查对,把你查出来——”
“我?”池镜凛凛地牵动嘴角,“是我们。”
她听了这话心便一跳,觉得危险。
他旋即又说:“你放心,不会有官府来查,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是好面子的人,不会闹到外头去。大伯母本来有弄鬼的事,也不敢去向官府喊冤。”
“那老太太会怎么处置她们?”
池镜默了须臾,靠回榻围上呵呵一笑,“大伯母嚜,好歹是儿媳妇,不会过分为难她。不过毓秀就难说了——从前老太爷屋里有位老姨太太,不知怎么就吊死了。”说着,手在下巴上抹了抹,“不管怎么样,没了毓秀,往后老太太能稍微信得过些的人,就只你了。”
玉漏听得胆战心惊,以为是和自己家中一样,争来斗去,还是那一家子,没想过会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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