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有婆子着急忙慌跑出府往那卢家去,一路上不免惊带起言语,不过一时半刻,阖家就都知道了老太太在屋里打“内鬼”的事。
各人欲往那屋里去打听,又怕触着老太太霉头,都不敢去,只派丫头去哨探,各自在各自房中坐立难安。
这其中又属桂太太与翠华两个最是焦心,翠华原不知什么换汤换药的事,怕的是毓秀将素日与兆林有私的事供出来,岂不是带累他们夫妻?
不想兆林在榻上却不见发急,反劝她,“你放心,问不到这事,她不打自招做什么?就是供出来也不怕,我不过是托她偷拿老太太几件古董一点银子而已,从没想过要害老太太性命。”
翠华踱得脚不停,那裙角在榻前翻来飞去,手里绞着条绢子,猛地把脚一跺,“即便不把你的事说出来,你当供出太太就牵连
不到咱们?咱们大房的人,谁都躲不过!往后你看老太太还信你呢!”
兆林抓着把杏仁往嘴里抛一颗,竟还能气定神闲地笑,“老太太本来谁也信不过。俗话说祸不及妻儿,何况我又不是太太亲生,就算老太太怪罪太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朝廷里,难道还讲‘连坐’?真要是连坐,连老太太还是一家人呢。”
翠华听他说得有理,略微松了口气,坐到榻上,“我说你这个老娘也真是的,大半辈子都熬过来了,怎么偏这会熬不住?老太太就是这时没病,将来又还有多少年熬头?迟早的事,她急什么!”
“她急什么——兆林笑道:“哼,你看看她那身子骨,跟老太太还不能比呢。这几日都说她好了,我看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不信你等着瞧。”说着,他从榻上立起身,又要出门的样子。
“你这时候还到哪里去?”翠华万分不满,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往外头去!
他还是那副自在的样子,“天真要塌下来,你也扛不住不让它塌,何况太太又不是你我的天,何必在这里干着急?我外头还有事。”
本来嚜,老太太谁都不信,所以即便桂太太给问罪,他们也没多大亏可吃。家终归是家,天大的事老太太也不愿意闹得动静太大,给外头人听见,还不是笑话。他倒也放心,只叫翠华留心在家里听着,仍往外头去。
翠华拦他不住,只好一遍遍地打发瑞雪去那头打听。不多几时,就听见桂太太被叫去了,一并给叫去的,自然还有大老爷。
夫妇两个才刚进门,玉漏便招呼了众人出去,只毓秀兰花大老爷桂太太四个在屋里当面对峙。玉漏在廊下侧耳倾听,也没听见什么,心下惴惴的,唯恐砒.霜的事露了底,因此将那日偷放砒.霜的情形细细回想一遍,好在并没露什么马脚。
小半个时辰过去,先见大老爷垂头丧气地出来,显然受了桂太太牵连,给老太太狠骂了一顿。
旋即听见老太太叫人,众人又都小心翼翼踅入房中,只见桂太太并毓秀还跪在榻前,两个人皆哭得眼睛红红的,桂太太更是面容淹淡,全无血色,又像一朝病发,拼命地咳嗽。
老太太恨恨地睨她一眼,冷笑道:“你这会又装起病秧子来了,倒像受了天大的冤枉,我这把老骨头在险些死你手里,我还没喊冤呢!”
桂太太忙抑住咳嗽,气虚声弱地分辨一句,“媳妇真是冤枉,媳妇哪来那个胆子,敢害婆婆性命?不过是一时自作聪明,担心那药太猛,反冲了老太太——”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气得声颤,连笃了几下脚。玉漏见状,忙上前去抚她的背。她便向玉漏胳膊里一歪,咳嗽两声,颤颤巍巍指着桂太太道:“砒.霜的事你不承认,耽搁我用药的事明摆在这里,你还不承认,你是打量我不好将你移送官府。好好好,我拿你无法,摊上你这么个媳妇,是我前世造孽,我自认倒楣!你给我滚!”
桂太太还待要央求的样子,老太太倒像比她还没奈何些,狠跺几下脚,“滚!”
几个上年纪的妈妈便斗胆劝桂太太,“太太先回房去吧,先回去——”
玉漏一面弯腰扶着老太太,一面斜睇桂太太那则病恹恹的背影,疑惑难道此事就如此重拿轻放了?
正是此刻,老太太倏地平复下来,端直了腰,眼睛冷钉在毓秀头顶,须臾叫那卢妈妈。卢妈妈忙由人堆里站出来答应,“老太太您吩咐。”
老太太道:“既是你的媳妇,就还交由你回家教导,按府里的规矩,打她四十板子,你就领回去吧,从此不许她再进府里来,我不想再看见她,也不想再听见她的声气。”
“声气”两个字咬得极轻,但似个千斤坠砸在卢妈妈心上,她是跟她最长的人,自然领会这话的分量。好在她话里并没有怪罪卢家的意思,只是单怪毓秀,所以一句情没敢讨,任由两个婆子来拖毓秀出去角门打。心想着,反正媳妇死了还可以再讨。
毓秀死抱住老太太的腿不撒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老太太、老太太看在我伺候您二十来年的情分上,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待别人,那卢妈妈亲自弯腰下去狠掰她的手,指挥着两个婆子,“快拖她出去!免得闹得老太太耳根子不清静。”
四十板子打下去,不知几时才能好,这也算重罚了,只是桂太太那头难道就不追究?玉漏还疑惑,忽又见个管家婆子进来回话:“老爷才刚一回去,就将桂太太陪房来的那些人都打发了。原是咱们家的人,也都过来这院里了,不知安插到何处去?”
老太太道:“将他们都交给二奶奶安插吧,看哪里用得上就派去哪里。”
敢情把桂太太屋里的下人都裁撤了去,那样个病恹恹的人,跟前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叫她日子如何好过?玉漏不由得睨下眼瞟老太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不是衙门里的公案,不能按律执法,就自有那慢磋慢磨的法子,亏得才刚还做出副拿桂太太全没办法的样子。
不承想这才是发轫之始,今日裁撤干净桂太太干屋里的下人,次日玉漏就听说,连太医也不叫请了,只按先前的旧方配了药送去。
玉漏因问:“没了下人,谁给她煎药呢?”
金宝道:“自己煎嚜,可怜桂太太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活计?听见送午饭的人说,为煎药,手上烫了好大个泡。”
玉漏把眼睛朝下转一转,“她在婆家遭罪,老太太就不怕她娘家人上门来问?”
“舅老爷在杭州,山高皇帝远的,谁来问?纵有些亲戚往来,谁还真能管咱们家的事?何况桂太太理亏在先,娘家人避还避不及。”
娘家人哪管得了婆家的事,何况桂太太年纪这样大,爹妈早死了,兄弟姊妹谁还来替她讨情?她又没有亲生的子女,有谁还理她?
“大奶奶和二奶奶呢?没去伺候她?”
金宝咕哝道:“连大老爷还为怕老太太生气不去理她呢,儿媳妇还敢去?”
第76章 经霜老(十五)
桂太太如今这情形,连儿媳妇都不敢去服侍,玉漏当然也是不敢去,只听下人们常议论她因为无人服侍,不得不拿出体己钱来请后院里几位姨太太的丫头们帮着她煎药跑腿。
老太太听说后,对着大老爷把嘴一撇,漫不经心抱怨,“唷,她的钱还多呢。说起来也都是钱惹的祸,要不是为这份家财,她也不敢逆道乱常来害婆婆。这也是你们多心,我早晚都是要死的,难道能把那些产业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都是你们的!”
“你们”二字显然是将大老爷也绕进了那大逆不道的一类里,谁叫他与桂太太是夫妻?他有点坐立不安,忙起来打拱,连声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老太太也只是淡淡地把嘴角向下一挂,“谁晓得你们的心,都是外头孝敬。”
大老爷此番回去后,便将姨太太们都警告了一回,要她们管束好屋里的下人,不许去理桂太太的事,说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太太听说后才放宽心,养了几日精神,重又打理起家务来。
这日络娴来回,说是自桂太太屋里裁撤出来的那些人安插到了别处,里头有两个老妈妈,仗着从前在那屋里说一不二,狠养得些脾气,如今离了那屋里,也不大听差遣。
老太太听了生气,怪她没有主子的威势,茶碗盖子嗑地落在茶碗上,“你去传我的话,革这两个婆子一月的银米。”
络娴原有此心,不过因为其中个妈妈原是大老爷故去的奶母的儿媳妇,从前又是在桂太太屋里当差,所以一向对这妈妈有点惧怕,没敢私自做主。
待她去后,玉漏便在跟
前替她分辨了两句,“也不怪二奶奶降不住,一来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都该敬重,二来又是大老爷奶母家的人,三来二奶奶从前往那屋里进出请安,看她们的脸色看惯了,倒有点怕她们,不敢重罚。”
老太太点头道:“是这缘故。不过二奶奶脾气虽有,性子却直,也有些压不住人,这些老婆子们谁会怕她?何况咱们家许多老妈妈们,在这府里混了几十年,都混成人精了,养得十分怠惰,一般年轻的主子,还支使不动她们。我呢,也真是上了年纪了,比从前不足,也有难看管的地方。”
玉漏见她经历这场风波,的确是比前头欠缺了两分精神气,兴许是装病装得久了的缘故,或者是把周身精力都调度在防范人上头,旁的地方不免力不从心。
这不正是个及锋而试的时候?玉漏便在旁提议,“老太太说得是,那些老妈妈们怠惰也是有的,何况年纪大了,手不应心也是常事。我看不如趁这时候,将那些年纪大了的,腿脚不便宜的老妈妈们都打发家去。一则她们忙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二则留在咱们家里也是无用。”
老太太无奈笑笑,“你这主意虽在理,可那些人谁肯轻易出去?在这府里,既省了家里的口粮,每月又能领些银米,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这也不难,咱们恩威并施,也不叫她们白出去,每人赏她几两银子,再有呢,许她们另荐人进来,少了她们的缺,咱们本来也要添补人手。何况我心里还惦记着,自从毓秀家去了,老太太跟前也少个年轻得力的人,也该补上来一个。”
老太太想着由别处调来的不放心,又觉她眼光毒辣,从前又是在这屋里服侍,对这院里的人都有些了解,便问她:“你瞅着我这院里谁能当这份差?”
玉漏思忖片刻,笑道:“老太太要问我,我倒觉得丁柔不错,也是服侍老太太许多年了,对老太太的习惯,性情都清楚,胜在为人敦厚实诚些。”
老太太啧了声,“就是没几多才干。”
没大才干才好呢,玉漏因想,这样往后凡有什么机密大事,不好差遣家人的,就只能要她来办,三五件办下来,也就成了老太太的心腹了。便跟着叹道:“若论起能为,丁柔是不大如毓秀姐。”
提到毓秀,老太太又觉得跟前丫头太能为了也不好,还是忠实敦厚要紧!自己就笑了笑,“要那么些才干做什么,又不是去当官,手脚机灵就行了。就依你,把丁柔提成一等丫头吧,补毓秀的缺。”
丁柔在外间听见,高兴得要不得,心里忙谢玉漏不迭。
老太太又道:“终归还是有个缺,你方才说裁去些上年纪混日子的老婆子,另补些年轻的进来,很有道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我看二奶奶也办不好,那些人还不缠死她。”
玉漏答应下来,一面回去要拣个得力的老妈妈帮手,无奈自己没有陪房的人,便叫了池镜的奶母顾妈妈来吩咐,“妈妈依我的话,去和那些年过五十五的老妈妈们说,不白叫她们出去,每人赏她们三两银子,缺的人手,许她们荐自家亲戚进来补。”
那顾妈妈在这院里混了许多年,因为池镜从前不在南京,常年不受重用,不过管管这院里的丫头,正可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当下一听,总算有份权力落在头上,心里自然高兴,少不得也对玉漏另眼相看,直在榻前赞叹,“到底是我们奶奶有本事,能得老太太器重,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沾光。”说着把那边池镜嗔一眼,“往后再不用指望我们这不理事的爷了!”
池镜歪在那头举着本书看,也不理她,只是干笑两声。
玉漏听这风向真是转得快,前头还很嫌弃她出身不好,为池镜直抱屈呢。不过人都是这样,见风使舵,也是见怪不怪了。
她端起茶呷了口,脸色端得几分肃穆,“妈妈去和那些管事的人说,丑话说在前头,往后定下规矩,从前谁荐来的人,往后出了岔子,不但当事的人该罚,就连荐他的人也要受罚。往后荐人,都要领到我跟前来我亲自看看,留不留下,得看他的人品才干。免得不管什么人都往府里拉,你拉几个我拉几个,好好个家里拉帮结派,徇私徇情,如何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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