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躲来闪去的他也不嫌烦,很乐得和她玩这种把戏,反正连自己也不知倒明日还会不会喜欢她,那么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了。
第77章 经霜老(十六)
兆林到这里来,不过半月光景,还未近得玉娇的身,正是很舍得花钱的时候,凡玉娇之请,无有不应。玉娇因从前在高门大院住过,又比萼儿见过许多世面,更是奢靡,常是打了金簪又要银环,做了珠服又要玉馔。
时值傍晚,灶上厨娘将饭烧好,丫头刚摆在那小厅里,秦家妈来叫,玉娇捉裙跨过门槛,一看那桌菜,依旧瘪着嘴转身出去,“没胃口。”
那桌上摆着一瓯烩牛筋,一瓯水晶鸭,一大碗炖火腿三样主菜,又有清炒马兰头,拌野蒜等新鲜时蔬,满满当当八大碗碟,并秦家妈三个人吃,已尽奢侈。偏不知她又是哪里不合胃口,兆林只得追到厅上来,“你是哪里不爽快?”
玉娇还坐回那大宽禅椅上,把嘴一歪,慢条条打着扇,“这样热的天,吃那些肉,腻也要腻死去了。”
秦家妈恐她作得太过,陪着劝两句,“那你不吃肉,多吃点素好了,也有那么些素菜呢。”
“噢,你们吃肉,只叫我吃素啊?我该是成日替你们卖命讨你们高兴,连顿好饭也不给吃?”
兆林笑着坐下来搂她,“那你想吃什么?叫厨娘现做来。”
玉娇横他一眼,眼睛往上看着,想了会说:“想吃个蟹黄拌豆腐,还有素鱼圆。”
“嗨,我当有多嘴刁,这有什么,叫厨娘做。”
“这会做,不知几时才吃得上。”
秦家妈便道:“街上那泰丰楼里有这两样,给你买来?”
兆林挥了挥手,“快去快去。”
便摸出碎银来打发丫头去买,玉娇望着那丫头出去,又道:“我家里就只这一个丫头跑前跑后的,哪里忙得赢,素日还要劳累我妈帮着,你看她,这样大的年纪了,又是厅上又是灶上的忙,何以忍心?你替我再买两个人来好了。”
兆林看秦家妈一眼,立刻点头应下,“我替你再买个丫头,再买个厨娘,另外还买个看门的男人,你们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妇人家,我不放心。这曲中地方又不比别处,街巷上常有些醉鬼,前些时连唐二也给几个醉鬼打了。”
“唐二?”玉娇自然知道唐二是谁,却明知故问,“是你的朋友?”
“嗨,不过是世交之谊,不理他。”兆林摇摇手。
玉娇看他一眼,便推他,“你先和我妈吃饭去,免得一会那些菜放凉了,我等那两样来了我再吃。”
“你也到桌上坐着去好了。”
“我此刻又不吃,去坐着做什么?”无非是要她伺候酒菜,玉娇偏不,嗔他道:“我又不是你家的丫头,你要人伺候,回家去,你们府上多的是丫头服侍你。”
偏兆林给人服侍惯了,不喜欢那些唯唯诺诺的女人,喜欢翠华,也是因为她有点脾气,不过又脾气太大,动辄便提着嗓子骂人。玉娇不爱骂,动起脾气来只是不理人,嘴巴像给缝起来,凭你如何逗引,一句不应,脸色淡淡地坐在那里,随你去随你来,她都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好的时候又十分好,一双眼睛火热赤忱地扇动着,好像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兆林揽着她晃一晃,“不要你伺候酒菜,你只到桌上陪坐,”又凑来她耳边低语,“不然我和你妈有什么话好说?”
玉娇咯咯笑起来,只好依他。饭吃到一半,那两样菜方买回来,她吃两口便搁住不吃了,搽着嘴道:“没吃的时候想,吃到嘴里也没意思,怪腻的。想吃个鲜荔枝。”
连秦家妈脸上也有些讪,生怕兆林生气,便劝,“你好歹再吃点,别白费了大爷的心。这时候卖果子的人都收摊了,上哪买去?”
玉娇丢下绢子向兆林笑,“他费什么心?他不过掏点银钱,跑腿的又不是他,是不是啊?”
兆林也不生气,因笑道:“好好好,掏银子还不算,还要人家掏心掏肺。”说话使丫头叫了他那小厮赵春进来吩咐,“你到街上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卖鲜荔枝的,多多买些来。”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才买了那鲜荔枝来,两个人在楼上开着窗户纳凉,玉娇那样子并不像真想吃,立在窗前吃一颗便往底下河里丢一颗,砸到摇过的船上,“咚咚”两声,人家骂,她立时蹲到窗户底下。
那赵春瞥见,心里骂她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妖精,专会折腾人!一面立在对过榻前,低声低气地和兆林说着什么。
玉娇竖着耳朵听也没听见说的什么,只见那赵春下去后,兆林的脸色就有些惨澹。她便从窗前走过来,低头看他,“敢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兆林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两手撑在膝上,俯着背埋着头不知再想什么。她就没再问了,旋裙到另一边坐下。
不知几时兆林回神过来,一看炕桌上灯也点了,玉娇在对过安安静静地坐着剥荔枝,剥满一碟子晶莹剔透的果肉在那里,光阴仿佛凝结在那昏黄的烛火里。
见他抻起腰向后靠,她便拣了一颗喂他,“出什么事情了?”
兆林将一条小臂抬起来搭在额上,叹道:“没什么,家里有个丫头病了。”
“丫头?”玉娇轻笑一声,“你几时也管起个丫头的死活来了?”
“不是寻常的丫头。”
“不是寻常的丫头,那就是和你有些情分的丫头了?那你还不回去瞧瞧?”玉娇撑在炕桌上,又送了颗荔枝到他嘴边。
他偏过脸来睇着她,觉得她就是这点好,真到要紧的时候,就收起那些小性子,变得十分体贴。他衔了荔枝摇头,“她已被赶回家去了,他们家里并不晓得我两个的事,我不好去瞧得。”
“病得重不重啊?”
“挨了打,身上都打烂了,你说重不重?”
“为什么打她?”
“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丫头,得罪了老太太,将就给打一顿,赶出去了。回家去,家里人也不给她好生治。
”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的,不过嘴角噙着点苦笑,犹有两分心疼的样子。
玉娇便笑道:“你和她很要好?”
“好也不算十分好,好歹几年的情分,她帮了我不少忙的。”他很坦诚地说:“她倒是很喜欢我,常在我们老太太跟前替我周旋,要不是她,我不晓得要挨我们老太太多少打骂。是我对不住她。”
玉娇默了片刻,扭头一看天色,忽然起身拉他,“那我们去她家瞧瞧她好了。”
兆林仍坐着,“他家里并不知道我和她的事,给他家里晓得,就等同于我们老太太也晓得。我们老太太那个人——”
不知道怎么形容,因此咽住没说了。有时候想起来,正是因为长期在老太太的统治之下,使他看许多女人都是可爱的。
她还是拉他,“我们就在她家外头看看,你信不信,她会知道你去瞧过她的,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兆林望着她好笑,“不进去她怎会晓得?”
“将死之人魂会出窍的,再说你们要好一场,总有些心有灵犀。”
兆林在心里笑她傻,转头又想,这世上的人都聪明,像她这样傻的倒难得一见了。竟然也给她拉起来,还真乘了车往卢家去。
车停得远远的,在黑暗中可见卢家宅门前的两盏黄灯笼,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像两只无力的眼睛,徐徐的风像谁的微弱的呼吸,吹得人心里怃然。玉娇挑着帘缝眺望那宅门,家和万事兴的样子,看不出里头有个人恐怕要死。
却听到身畔有几下抽动鼻翼的声音,她猜他是哭了。
后头没几日,卢妈妈便进府去回老太太,毓秀死了。玉漏在跟前听见,心狠狠一跳,落后就像是给给一把掐住了似的,陡然静止下来。说是身上的伤拖拖拉拉治不好,烂了一大片,浑身又高热不退,吃多少药都不见好转,就病死了。
老太太听后将死因一律往自己身上了揽,在炕桌上撑着前额直摇头掉泪,“都是我的不是了,我想她年轻,不过是挨顿打,不会挺不住。谁晓得她——我那日也是恼急了,想她服侍我几十年,竟和着外人来坑我。也是要做个样子给别的下人看。”
那卢妈妈忙往跟前递帕子,自己也不住蘸泪,“老太太是一家之主,出了那样的事,自然是要处置的,否则别人学了,岂不乱套?还是怨我,没有管教好儿媳妇。再说也不是打的,那都是皮外伤,我看是还是因为她久发高热的缘故。”
两个老妇各自归因,为彼此开解,劝一阵,渐渐都不哭了,老太太直起腰来,抽噎几下道:“你儿子近日也不必进来当差了,在家料理好后事要紧,等回头过了热孝,我再替你儿子寻摸个好的。”
那卢妈妈也蘸干泪笑起来,“我代他先谢过老太太,等料理停当了丧事,使他来磕头。”
谢完再坐会,看见玉漏一直在旁伺候,一时半会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只能不好意思地道:“我听说这几日三奶奶在打发府里那些上年纪的老妈妈们?年纪大了不中用的人,是不该久留在家里,只是我那张亲家,今年也才五十的年纪,腿脚也还麻利,怎么听说也要赶她?”
老太太的眼泪也干了,一听她是来讨情的,几十年的主仆了,何况毓秀这事上,人也做得很对得起她这当主子的,因此没好回绝,只推到玉漏身上,“三奶奶,是什么缘故你和卢妈妈细说说,我这几日也没问你这事办得如何。”
玉漏究竟没听出来,卢妈妈到底是进来哭毓秀的,还是来替她亲家讨情,或者两者在她心里都是一样要紧。
横竖此事容不得人讨情,原本那些人就不肯出去,要有个先例,更得赖着了。
好在暗瞟老太太,见她老人家只顾埋着头吃茶。她便把话说得软和些,却寸步不让,“张妈妈虽年纪未过五十五,却常日生病,我问了问,只上月就病了两回。耽搁差事是小,就怕差事反耽搁了她养病,不如趁早回家去养病要紧。卢妈妈是她的亲家,总不会忍心看着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好生休养,她老妈妈嚜自然一味说小病不要紧,您不劝她将息些,反也随她去劳累?赚钱的事跟自家的身体比起来,到底是小事,钱几时才赚得完?”
卢妈妈斜眼窥老太太,见她没表示,也只好笑着点头,“奶奶说得是,还是自家的身子骨要紧。”
直至她肯依了,老太太方搁下茶碗道:“你一会出去,大奶奶那里自有五十两银子支给你带去,那是官中赏的钱。我这里也给你拿三十两,你一并带回去,也算毓秀服侍我一场。”
说话便叫玉漏和丁柔一道进去私库里取银子,玉漏拿出现银帐本并丁柔踅到后头来,自己提笔添减数目,只叫丁柔去取那十两一锭的银子。叵奈半晌没听见丁柔应声,转背一瞧,见她正对着那排放银子的架子抖着肩哭。
玉漏知道她大概是为毓秀在哭,也没有喊她,阖起帐本在箱笼前静静等候着。静下来就不免去想,毓秀的死和自己有几分干系?若不是那包砒.霜,也许她与桂太太都不至于有如田地。
可是拿主意的到底是老太太,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若没有那包砒.霜,也不会在老太太跟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事情向来顾此失彼,她虽有些自责,却并不后悔。
丁柔还在那里哭,怕老太太久侯,玉漏不得不上前去催促,“拿了银子走吧。”
丁柔回神过来,忙取了三锭银子用小案盘托着往外走,玉漏却拉她,“把眼泪搽干净了再出去。”
她递了条帕子给她,看着她搽,轻轻笑了,“兴许只有你真心实意为毓秀哭一场,到底是相处几年的情分。”
丁柔自嘲地笑笑,“几年情分算得什么呢,老太太还和她处了二十来年呢。”
不过老太太是主子,毓秀是丫头,再深的情分也越不这层关系。玉漏低头笑了一笑,领着她出去了。银子交给卢妈妈,卢妈妈谢过几回便告辞出去,老太太预备歇中觉,玉漏又服侍她歇下才自回房里来。
进屋听见金宝她们在那边暖阁里议论毓秀,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情绪。丁香道:“听说自那日挨了板子抬回去,卢家上下就没有好生给她治,随她要死不活的病了那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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