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阙显得有几分兴致了,抬眼看了店家一眼。
店家朝着乌远苍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祝娘子身边坐着的那个男子,可不是普通人。”
秦阙挑了挑眉,“哦?”
能有多厉害?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破了土。
店家用肩上搭着的巾子擦了擦手,才压低了声音说:“那是南越的王。”
秦阙的动作一滞。
南越王,乌远苍?
他在燕国的时候听过他的名讳,听说是少年即位,倒是与自己年龄相仿。
南越这几年在他手底下,势头很猛,周边的一些小族也都对他心服口服。
但秦阙没想到第一次和乌远苍见面,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他和那位祝娘子之间是什么关系?”秦阙再次将目光放到祝蘅枝身上。
店家干笑了两声,“这小人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南越王是在求娶祝娘子,也有人说两人早已曲款暗通,那个小丫头便是南越王的女儿,只是没有明着成亲,这众说纷纭的,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得。”
秦阙点了点头,“那桌的单从我账上走。”说完打发了店家。
而后看着祝蘅枝那桌的一举一动。
既然祝蘅枝当初没死,那她走的时候腹中的孩子呢?会是乌远苍抱在怀里的那个小丫头吗?
秦阙只觉得心头哽塞。
他既接受不了那个孩子是乌远苍的,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儿被乌远苍抱在怀中,并且与他甚是亲密。
祝蘅枝全然没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
乌远苍这两年帮了她许多,她的雾绡阁当时刚刚起步的时候,即使有时春从旁照应,但时常无暇顾及到筠儿。
当时筠儿着了凉发着热,但雾绡阁的账目又临时出了问题,万分紧急。
是乌远苍从苗疆带了医官来,让她只管忙自己手上的事情,将筠儿交给他便是。
她这才腾出手来。
后来,乌远苍隔三岔五地便从山上下来帮她带筠儿,他虽不是筠儿的亲生父亲,但的的确确尽了父亲之责。
筠儿也因此与他甚是亲近。
祝蘅枝为乌远苍加了一筷子菜,放到他面前的小瓷碗里:“尝尝,你素来喜欢吃的,我特意点了这个。”
乌远苍看着她,目光当中尽是宠溺,应了声:“好。”
“远苍你,这几日在南越忙不忙?”祝蘅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着。
乌远苍则一边逗弄着怀中软软糯糯的筠儿,一边应着她的话。
两个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秦阙捏紧了手中的杯盏。
是了,祝蘅枝叫他“远苍”,为他夹菜,关心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可这些,似乎从来都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祝蘅枝在东宫的时候总是叫他“殿下”,气急的时候直呼他的名字,临走的时候叫他“陛下”。
而后,他听到了乌远苍的声音。
“皎皎这么关心我的事情啊?”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
秦阙一下子捕捉到了当中的关键。
乌远苍这话是朝着祝蘅枝说得,所以“皎皎”只能是她。
秦阙想了想,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祝蘅枝还有“皎皎”这个名字,是她的小字吗?
他没问过,祝蘅枝也没有同他提过。
可祝蘅枝来澧州也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莫不是真如那店家所说,两人早已有了私情?
可她离开的时候腹中的孩子呢?
那么大的月份,总不能是没了吧?
一系列的疑惑都不断地叩响他的心门。
秦阙的意识开始恍惚,也没能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直到——乌远苍喊店家结账。
店家陪着笑脸看了一眼秦阙的方向,和乌远苍解释:“那位公子已经给过钱了。”
乌远苍和祝蘅枝看向秦阙的方向。
但他只是举起手中的酒杯,好整以暇地朝祝蘅枝虚碰了下,弯唇一笑,什么也没说。
祝蘅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突然冷了下来,眸光一滞。
邺州、洞房花烛夜、东宫、皇宫,还有那夜在京郊,无数的回忆再度被唤醒。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秦阙?
他不是应该在燕国吗?
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在澧州的?
陈听澜不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秦阙,那会是谁?
祝蘅枝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原本的神色。
乌远苍不认得他,但看见他对祝蘅枝笑,便偏头问她:“皎皎认得他?”
祝蘅枝别开眼,朝着乌远苍温温一笑,摇了摇头:“不认得,许是与之前那些公子一样的目的吧。”
乌远苍任由着祝筠抱着他的脖颈,朝那店家道:“我们不认识那位公子,你将他的银钱退回去便是。”说着腾出一只手来从自己的钱袋子中摸出一些银钱,递给店家。
店家左右为难,乌远苍是南越王,他惹不起,可那位公子,看着也并不好相与。
祝蘅枝抿了抿唇,说:“照我家郎君说的做便是。”
店家只好称是。
她没想到,秦阙也跟着出来了。
“祝娘子。”秦阙出声拦住了他们。
祝蘅枝脚步一顿,犹豫再三,还是回头。
“你敢说你不认得我了?”秦阙慢慢朝这边踱步而来。
第40章 雄竞
祝蘅枝垂了垂眼,朝着秦阙露出一个得体又生疏的笑来,是她在生意场上对着别的商贾惯用的笑。
“这位公子想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您。”
秦阙往近靠了两步,声音沉沉:“你再好好看看,仔细看看。”
熟悉的压迫感又一次席卷了祝蘅枝的周身,让她极度不舒适。
“别对我做出这副模样。”
“孤又不是郎中,别来找孤。”
“是不是觉得我恶心?”
“恶心你也得受着,在诞下孤的孩子之前,你哪里也去不了!”
明明已经时隔三年,只要一看见秦阙那张脸,这些话就像木棒一样敲打着她的头。
祝蘅枝往后退了两步,并没有抬头去看秦阙那双幽深的眸子:“我只是一介商贾,平日来往的也多是贩夫走卒,当真不认识您这样的贵人。”
明明是初春的天气,还不算热,但祝蘅枝的后颈上却生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她如今是不想与秦阙有半分的瓜葛。
秦阙轻笑了声,眸光并未挪开,“既然不认识,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祝蘅枝压下心中的烦躁,仰起脸看着他,目光平静,似一汪春水,潭面无风镜未磨,冷淡清净,叫秦阙寻不出半分当年的影子来。
就连语气也是十分淡漠:“公子满意了吗?”
秦阙的心头没由得生出一丝慌张来,眼前的人,仿佛是她,又不是她。
他想起了三年前京郊的那个冬夜,他在漫天的飞雪里与祝蘅枝对面而立的时候,长风振振,她握着手中的匕首在自己的后背中搅动着的时候,吐出的那句:“从前的温柔小意,不过是我装的,陛下,不会当真了吧?”
如今再想起来,那分痛意竟然一直从心口处蔓延到那道旧疤上。
虽然那是已经痊愈了三年的伤。
秦阙的气场也弱了些,他放平了语气,甚至带了点乞求的意思:“蘅枝,我是秦阙,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一根一看便甚是有力的手臂就横在了他与祝蘅枝中间。
看似无意的动作,不但将他和祝蘅枝之间微妙的氛围打破,还添了些“护食”的意思在里面。
“秦,公子,”乌远苍特意咬重了后两个字,唇角轻轻勾起,带起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来,“在下,乌远苍,幸识。”
秦阙面色一冷,他突然想起,方才在酒楼上面,与店家因为银钱的事情纠扯时,祝蘅枝对店家称呼乌远苍为“我家郎君”。
他点了点头,算是为了面子,应了乌远苍。
毕竟在没有这件事之前,他是想给南越送国书联合其力量对军防尚弱的楚国进行南北夹击,好将楚国北面的地盘尽数纳入囊中的。
但秦阙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祝蘅枝竟然叫乌远苍“郎君”。
那些传言竟然是真得?
但如若是真得,为何澧州城无人敢确认她和乌远苍的关系。
而后,又看向祝蘅枝,问她:“你方才叫他什么?郎君?”
祝蘅枝往乌远苍跟前稍稍靠了靠,“秦公子与我素昧平生,想来这样的事情,不应过问吧?毕竟,有失分寸。”
祝蘅枝特意强调了“不应过问”这四个字,就像当年她问秦阙是否也对秦宜宁下手的时候,秦阙冷言冷语地对她说:“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一样。
“不应过问?”秦阙突然笑了,反问了声,又道:“祝蘅枝,你我四年前,父母之命、圣旨赐婚,你是我明媒正娶进东宫的太子妃,你现在和我说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样的圣旨赐婚?可有依凭?”祝蘅枝从容不迫。
因为她知道,当时燕帝赐婚给她和秦阙的时候,秦阙是百般不愿的,那道圣旨接了后便扔在了她的寝殿里,秦阙一直未曾过问,后来,她在寝殿里故意放火的时候,那道圣旨也连带着烧成灰烬了。
秦阙一时没接上她的话。
乌远苍也收回了挡在他和祝蘅枝跟前的那根手臂,绕到她身后。
祝蘅枝的头顶堪堪挨到他的肩膀处,从秦阙的视角看来,就像是祝蘅枝正依偎在乌远苍的臂弯里。
“既然没有,那还请这位秦公子,不要再叨扰我家娘子。”
乌远苍在南越素来以和善称名,鲜少露出这般不近人情的神色来。
祝蘅枝没有再看秦阙,微微仰头看向乌远苍,正好与乌远苍含着笑意的眸光相对。
她有些难为情,又迅速低下头,似是扯了扯乌远苍的衣袖:“走吧,远苍。”
这一幕落在秦阙的眼里,总觉得无比地刺眼。
他出声:“等等。”
说着从腰间解下祝蘅枝曾经赠给他的那个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说你不认得我,那我为何会有你绣的香囊?”
祝蘅枝眸光骤然一缩。
秦阙将香囊拿近了些,边角上正好有一个小小的“祝”字,是她一直的习惯。
但他没想到乌远苍抬手从他手中接过那只香囊,在手中端详了一番,又若无其事地还给了秦阙。
秦阙的眉目间竟然也添上了一丝得意,看着乌远苍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挑衅,仿佛在说,“你没有吧?”
“这香囊上带个‘祝’字,就是我娘子的了?这世上姓祝的人多了去了,秦公子,还真是会无中生有。”乌远苍的语气中不在乎与嘲弄各占一半。
秦阙捏着手中的香囊,又是不甘心一般从怀中取出当时他与祝蘅枝“温存和睦”时,让祝蘅枝给他绣的那方手帕。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我听闻你女红做的好,这别人用的帕子上都有自家娘子给绣的花花草草,我也想要。”
他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那个时候的祝蘅枝,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他怀中,任由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颈处,满心满眼都是他。
所有的温存,不像是假的。
祝蘅枝未曾说过,但这三年,他时常想起,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个时候的祝蘅枝,是真得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有时懊悔,倘若自己当时的心思没有被祝蘅枝发现就好了,那样,两个人也不会走到后来“天人永隔”的地步。
但祝蘅枝鲜少入梦的时候,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眶又像是在深深地控诉他,指责他小人行径。
那样的梦,纵然极端痛苦,但他却一点也不希望醒来。
毕竟,在梦中,他还能见到那个身影。
他再出声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这上面的杜衡,是你当年亲手绣上去的,你不会忘了吧?”
祝蘅枝敛去眸中的情绪,“看着眼生,并未见过,秦公子或许真得是认错人了,正如我家郎君说得,这世上姓祝的人多的是,仅凭一个香囊,和一方绣着香草杜衡的手帕,也不能证明什么。”
秦阙舒了口气,将那方绣帕收了回去,又看向乌远苍,“那这样的绣帕,他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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