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将自己从前没有的、缺憾的,都补在筠儿身上。
她不必与自己一样,为了活着,委身别人,忍辱负重。
没有秦阙的日子,仿佛过得极快,春秋代序。
祝蘅枝坐在案前,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着算盘。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出现在她的案前,奶声奶气地和她说:“阿娘,他们,他们都说,乌叔叔是我的爹爹,可是你却让我叫他叔叔。”
祝筠的声音里尽是疑惑。
祝蘅枝停下了拨算盘的手,轻轻抚着祝筠的背:“筠儿叫的对,是乌叔叔。”
祝筠抱着她的手臂,摇着撒娇:“那阿娘,爹爹呢?筠儿的爹爹是谁?又去哪里了?”
祝蘅枝眸光凝滞,脑中突然一空。
她并不想承认这个孩子是秦阙的。
当年她带着陈听澜给她的金银细软和她从东宫里拿出来的珠宝在澧州买了处别院,将筠儿生下后,便开始想办法在澧州谋取生意。
最开始是做一些小的绣品,但她技艺精湛,很快便在澧州扬了名,后来也不再做刺绣的生意了,毕竟周期太长,又废眼睛。
她从前在金陵宫中,后来去了北边的燕国,燕国的丝织技艺与金陵是完全不同的,她将两家记忆取长补短,钻研出了新的技艺,后来在澧州大肆推广,一时名动楚国。
又成立了自己的商行铺子,如今也不管丝织的事情了,只管统筹账目,过的倒也舒心。
不过她不愿将名字透露出去,所有人都叫她祝娘子,知道她名字不过时春,以及祝筠口中的“乌叔叔”,乌远苍。
澧州地处楚国和南越的交界地带,楚帝自从将列祖列宗的牌位请到了金陵以后,便不再管这边了,澧州远处的山上,便是南越的地盘。
南越多得是“蛮族”,以苗疆居多。
而乌远苍,便是南越最为年轻的王。
虽然年轻,但不像中原那边会有主少国疑的风险,南越上下对这位年轻的南越王,敬信非常。
乌远苍在南越,更是说一不二。
至于她认识乌远苍,是在初来澧州的时候。
当时她还做着刺绣生意,小有名气的时候,因为时间精力有限,都是一月才开张一次。
澧州外边的山上是南越的人,不知从哪里听闻“雾绡阁”的娘子不但刺绣手艺极好,就连容貌也是一绝。
于是招摇着带着人下了山,进了澧州城,想要将她抢回去送给他们的王——乌远苍。
她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乌远苍。
她被五花大绑着送到乌远苍的房中,嘴也被布团紧紧塞着。
但乌远苍好像认识她。
“是你?”
祝蘅枝怔愣在了原地,挣扎的动作也停了。
乌远苍立即给她松了绑,取出她口中的布团,“是我呀,我们小时候见过的,你忘了?”
祝蘅枝更加云里雾里,当时她便不记得陈听澜,是陈听澜百般提醒下她才确认陈听澜是她失散多年的兄长。
但这个乌远苍是什么来头?
乌远苍歪着头勾唇一笑,眉目间尽是恣意不羁,音调中带着几分慵懒,而后坐在她身侧,“小娘子,我们南越苗疆,向来识骨识人,我是南越的王,也是苗疆的大祭司,我不会认错你的骨相。”
少年的确长得俊俦无双,但与秦阙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笑起来的时候,眸中仿佛盛满了远星,皎皎如月明,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旌摇曳。
但她还是警惕地往旁边挪了挪。
她小时候便听闻,南越苗疆,最擅蛊惑人心。
乌远苍也没再靠近,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转动着手指上带着的银戒。
祝蘅枝听见很轻的一声笑,似乎是气音:“我真得见过你,你当时叫——皎皎。”
乌远苍有意拖长了调子,但尾音却落得很平,无比的确信。
祝蘅枝手一颤,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
“我没说错吧?”
乌远苍笑起来更为勾心摄魄。
“我,我们曾在哪里见过?我记不太清了。”祝蘅枝被他看得突然耳廓一热,别过眼去。
“你当年还是个小团子,虽然我当时也不过六七岁,你与你阿娘在山洞里藏身,差点被野兽吃掉,我与我阿爹路过,分给了你粮食,可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听见你阿娘叫你‘皎皎’,于是便记住了。”乌远苍很认真地回答她。
祝蘅枝的直觉告诉她,乌远苍字字属实,并没有撒谎。
祝蘅枝蹙着眉,继续问:“缘悭一面,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乌远苍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灿若骄阳:“因为你好看啊。”
“你!”祝蘅枝匆忙别过头去,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
乌远苍踱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仰头看着她,眼神清澈:“别捏袖子了,再捏,就皱得不成样子了。”
祝蘅枝索性也大起胆子来,“那你这是要做什么?真打算将我关在这里?”
“有何不可?”乌远苍笑意不改。
祝蘅枝清了清嗓子,“我,我现在是孀居,我还有个不满一岁的女儿,怎么样?还要娶我吗?”
乌远苍目光灼灼:“我不在乎,大不了大的小的都是我的,反正你那个丈夫已经死了,我堂堂南越之主,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祝蘅枝气急,索性不再看他。
乌远苍见她这副模样,缓缓起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好了,开玩笑的,我乌远苍可不喜欢勉强,我喜欢的娘子,一定是要光明正大追到手的,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吧。”
祝蘅枝没吭声。
“你好好休息,现在天色不早了,我明天早上亲自送你下山,回澧州,今日非礼你的那群人,我也会处置,既然你我有缘,那以后在这片地方上,你就是我罩着的人。”乌远苍语调轻快。
祝蘅枝只能说出一句:“多谢”来。
但她知晓,自己面上此时泛起了夭夭桃花。
“哦对,你还未曾告诉我,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便叫你皎皎了?”
乌远苍本都打算走了,却在出门的时候,回头看她。
而正是这一下回头,使得两人视线交错。
祝蘅枝垂首避开:“祝蘅枝。”
“祝,蘅,枝,我记住了。”乌远苍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也就是那天,她与乌远苍重逢,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南越如今的王,苗疆现在的大祭司。
后来,她的雾绡阁能一步步开起来,其实也少不了乌远苍从中帮忙,才扩展到今天这一步。
她看得出乌远苍对她情谊,但始终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乌远苍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一直恪守礼节。
当然,他也知道了祝蘅枝那个“亡夫”,是北面燕国的皇帝,秦阙。
所有的种种,祝蘅枝也没有对他刻意隐瞒过。
这些年,陈听澜也时常传信过来,表示他在燕国一切安好,如今是秦阙的左膀右臂,官拜吏部尚书。
她这般想着,便听到了乌远苍的声音。
“筠儿,今天玩得开心吗?”
祝筠看到乌远苍过来,便扑到他怀中,甜甜地叫了声:“乌叔叔!”
乌远苍一手将祝筠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才停下来。
而后走到祝蘅枝面前:“这个月的入账如何?”
祝蘅枝提笔在账本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将笔搁在了笔架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乌远苍抱着祝筠,弯着眼睛一笑:“心情好,请你和筠儿吃饭!”
祝蘅枝敛衣起身,勾唇,回之一笑:“好啊,那便走吧。”
于此同时的澧州城门处。
一个玄衣男子骑着马进了城门。
正是秦阙。
祝蘅枝这两年生意做得大,商行遍及楚国,是楚国炙手可热的富商。
她早些年卖出去的刺绣品,也随之水涨船高。
秦阙此次暗中来澧州,正是因为除夕宫宴上,有臣子向他进贡了一副刺绣,是楚国祝娘子早年亲手所绣,如今千金难求,几乎是有价无市。
但秦阙看着那副刺绣,便想起了祝蘅枝。
刺绣的主人,姓祝。
秦阙不动声色地收了刺绣,将腰间挂着的香囊和那副刺绣交到尚宫局,让绣娘们仔细比对针法。
果然,是同一人所出。
不消怎么费事,便查到了那位祝娘子如今在澧州。
他安顿好朝中事宜,留陈听澜在朝中,自己悄无声息地来了澧州。
本想随便找个酒楼先歇息,却在门口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祝蘅枝又是谁?
只是她身边,有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男子怀中抱着个小丫头,三人举止,甚是亲密。
秦阙捏紧了拳头。
第39章 重逢
如若换做以前,秦阙一定会上前去挡在祝蘅枝面前,而后毫无顾忌地攥住她的手腕,质问她身边的男人是谁,为何离开这么久竟杳无音信,当年“坠崖”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祝蘅枝对身边的男人温温一笑,又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酒楼的楼梯,似乎还侧耳和他说了些什么。
秦阙听不清。
但他分辨得出祝蘅枝的心情极好。
一阵嫉妒的火片刻便将他内心中的荒原燎烧殆尽,疯狂跳跃的火舌子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他这三年的自欺欺人仿佛就像一座危楼,被人触及地基后,瞬间轰然倒塌。
楼塌了。
火也熄灭了。
只剩下了满地的残骸。
一如当年祝蘅枝走后的东宫。
即便他禁欲克制,但还是会在每年的腊月十五和正月十六喝得酩酊大醉,而后凭借着本能走到东宫,坐在祝蘅枝原先住过的寝殿的阶前,枯坐一宿。
腊月十五,是他头一次在邺州外遇见祝蘅枝的日子;正月十六,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有时候,甚至在怪罪,为什么这两个日子隔得这般近,以至于他想找个借口想起祝蘅枝,一年中都有十一个月是不能的。
他不让陈听澜告诉自己为祝蘅枝立的“衣冠冢”在哪里,自己却亲手为了她刻了一块木质的牌位,供放在自己寝殿的书架后的暗盒里。
他甚至开始信奉一些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情。
他暗中让人找了巫医。
因为听说巫医做法后可以让一直想见的人入梦。
他找巫医的时候,他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再于梦中见过祝蘅枝了。
从前在东宫,祝蘅枝还活着的时候,秦阙不论什么时候想见她,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后来,却只能以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乞望能在梦中再见她一面。
有臣子上劄子隐晦地劝谏他不要为情乱智,他竟也没有生气,只是将那封奏折淹掉了。
那天不是腊月十五,也不是正月十六,他也打破了给自己定下的“规则”,不顾第二天还有大朝,再次借酒浇愁。
说是醉饮,但那次他的意识无比得清醒。
“蘅枝,你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对你余情未了,可你,为何?就是不肯入我的梦?”
“你若是恨我,便来我的梦中杀我……”
零零星星地记忆冲击着他的思绪,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酒楼的店家看见他衣着虽然低调,但绝不缺钱,于是点头哈腰到他跟前问他有什么需求。
秦阙揉了揉眉心,“安排间上等客房,”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不够了再来找我补。”
店家接过他手中的银票,立刻喜笑颜开。
将要走的时候,秦阙又拦住了他:“二楼可还有空位?”
店家立刻回答:“自然是有的,你这边请。”而后侧过身子,带着他上楼。
上了二楼,秦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祝蘅枝一行人,不自觉地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但她似乎与对面的男子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店家瞧着秦阙不缺钱,便引着他往位置最好的一处去,但那处,离祝蘅枝的位置极远。
秦阙抬了抬手,扫了眼自己旁边的位置——坐在此处,刚刚好。
于是当即落了座。
店家也配合着示意跟上来的小二给他倒了一杯茶,问他:“您要点什么?我们的招牌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秦阙打断了。
秦阙指了指祝蘅枝那桌,“和那桌一样便是。”
店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下了然,笑道:“那是我们澧州的祝娘子,不但长得花容月貌,经商理财也是一绝,雾绡阁的商号都遍及大楚了,比金陵江南那些商人还有钱呢。”
秦阙点了点头,倒也不着急让店家下去,又问他:“那她对面那个男子呢?又是谁?”
店家很快将秦阙的心思猜出来了,也多了几分故意卖关子的心思:“我瞧着公子您也是一表人才,不会是想求娶祝娘子吧?”
秦阙握着杯盏的手颤了下,并没有说话。
“这两年来,媒婆都快将祝娘子家的门槛踏断了,但也没听说谁成了。”店家弯着腰和秦阙说。
26/71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