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阙心头一堵,手中的那支莲花似乎有千斤重,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抬腿迈出撷月殿。
他在战场上被劲敌围在中间九死一生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绝望。
他哪里是要将那支莲花带走,分明是祝蘅枝当着自己的面撕下的他的尊严。
可他无话可说,因为从始至终,都是他对不住祝蘅枝。
回了勤政殿后,秦阙找了个和祝蘅枝殿中相差不大的瓷瓶,将那枚残荷插在里面,就放在自己平日批阅奏章的桌子上,于是他每天都可以看得到。
但从池塘中剪下来的花本就不能存放太久,毕竟失去了根茎,如今这朵,又是生生地从并蒂地根茎上剪下来的,自然更是短命。
没过多久,那朵莲花便显示出衰颓之像。
他身边伺候的内侍不知道这支残荷的由头,看着花瓣已经要枯萎了,便想着扔掉往里面重新换一支,但他还没有碰到那支莲花时,便被秦阙呵斥住了。
“谁让你动的?”
内侍慌忙地跪在地上,说:“陛下恕罪。”
对于旁人,可能还会让他辩驳两句,但眼前的,是当朝天子,听闻只对撷月殿那位皇后娘娘有过好脸色。
秦阙压住眉目间的烦躁,挥了挥手,“从今天起便不用在御前伺候了。”
内侍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
秦阙看着那株枯荷,任凭它继续衰败,到最后,将花瓣系数折下,收进了祝蘅枝曾经给他绣的一个香囊里。
这样便好像是祝蘅枝一直在他身边一样。
时间一擦,便到了祝蘅枝的生辰。
他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给祝蘅枝过过一次生辰。
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辛苦维持的平衡,碎了一地。
第68章 068
祝蘅枝本想趁着秦阙与她一起出宫去慈恩寺上香求签的时候,去看一下她在洛阳的宅邸,但终究还是没有去成。
今载大燕晋中大旱,几乎颗粒无收,闹了饥荒,晋北常年被北边小族环伺,稍有差池,便是战火连天的境况。
秦阙忙于处理这些事情,也就无暇顾及了。
她想了想,选择直接去问秦阙那批被他截下来的锦缎的去向。
秦阙说自己祝蘅枝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便将那批货放了,又派了官兵一路护送,是完整到达西域的,她这才松了口气。
当晚心情意外的好,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秦阙来“蹭饭”的时候,她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冷冰冰地拦了。
秦阙和她说,陈听澜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应当赶得上她的生辰。
晋中大旱的事情才报上来,秦阙便就近让时任陕西巡抚的陈听澜去处理了。
毕竟陈听澜跟了他这许多年,也的确值得信任。
秦阙瞧着祝蘅枝这段时间也没有再说过要离开的话了,以为她是想通了,便寻思着这次把陈听澜也召回来,再升半阶,做左都御史,入内阁,统领都察院。
虽然没有明着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陈听澜已经是次辅了,而首辅早已年迈,时常告假不朝,这么一来,陈听澜相当于总领了内阁。
但对于这个决策,没有人敢说什么。
“蘅枝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吗?”秦阙侧首看着她,笑问道。
毕竟这是他和祝蘅枝之间难得的温存,在此之前,不是冷脸相对就是剑拔弩张。
上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了?
祝蘅枝筷子在空中悬停了下,认真想了想,但记不太清了,记忆模糊得很。
于是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陛下安排便是。”
话说完,她方才想要夹的那筷子青葵,已经到了她的碗中。
她有些惊愕地看了秦阙一眼,因为心情舒畅的缘故,破天荒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夜风送来丝丝凉意,让周遭也添了些桂花的浅淡香味。
秦阙听了她的回答,鲜少地弯着眼睛一笑,应了声“好,知道了。”
但第二日,她才知晓,秦阙对于自己的生辰礼,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昨夜不过是想着试探她罢了。
她见到了陈听澜,和秦宜宁。
两人是一起来得。
祝蘅枝眸中闪过一丝惊诧,看着自己面前坐着的两人。
按说不应该啊,秦宜宁是宗室女,即使陈听澜是祝蘅枝的兄长,那于秦宜宁而言,也算是外男,两人同时出现,不会这么巧,而且,向来心思缜密的秦阙,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秦宜宁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捏着衣角,还是三四年前的样子,但情绪,总是有差别的。
也没有叫她“嫂嫂”。
陈听澜的反应也不如以往那般从容。
若说看不出些什么,那祝蘅枝算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哥哥,你和宁宁?”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陈听澜,毕竟秦宜宁一贯脸皮薄陈听澜的表情有些局促,方抬起头来,便被秦宜宁抢了先。
“我在晋北的时候,顺道,帮了陈大人,此次入宫,也是在宫门口碰上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几个字一顿,言语算不上连贯,对于与陈听澜一道出现在撷月殿的事情的解释,倒是显得有几分刻意。
祝蘅枝将目光对上陈听澜,恰好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但他毕竟辅佐秦阙许多年,如今又是左都御史,自然很快藏住了情绪,顺着秦宜宁的话,将话题带了过去:“是这样,我当时在雁落山迷了路,恰好碰见了秦娘子,皎皎近来,可好?”
话是这样说着,但他眸光正好对向窗外树梢上停着的一双鸟雀,随着鸟雀的振翅飞离,他的思绪也回到了两个月前。
虽则是盛夏的天气,但雁落山上也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身上背着圣命,需要尽快到达并州。
但彼时,他却再雁落山迷了路,已经在上面困了三天了。
再这样下去,不单单是贻误时机的问题,身上的水粮也在一日日的减少,他是真得到了穷途末路。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秦宜宁的。
“陈大人?”
秦宜宁拨开自己暂时栖息的岩洞外面的杂草,声音中尽是惊讶。
陈听澜抬眼,也震惊于眼前的人是秦宜宁,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秦宜宁的,一边撑着地起身一边道:“怎么是你?”他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秦娘子。”
在山穷水尽之时,秦宜宁突然出现在那里,微青的光影笼在她的面庞上,半明半暗中,给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
温和但不娇柔。
他想了想,还是用了三年前称呼秦宜宁的称谓。
按理来说,她应当是皇亲国戚不错,但高阳王生前子女众多,她出身不好,也没有什么郡主、县主的封号,更何况高阳王获罪后,所有人的子嗣只留了她一个,按照这层来讲,她应该是罪臣之女。
后来秦阙放了她,任她四海游历,她也未曾改名,陈听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秦娘子”这个称谓最为贴切。
秦宜宁第一时间并没有问他怎么在此,而是给他分了粮食和水,才知晓了他的处境。
“这倒是小事,雁落山这块我熟得很,你要不歇一会儿,我带路,陪你去并州。”秦宜宁说着盘腿坐在他身侧,也不管地上有尘土,语气从容。
陈听澜却径直起了身,整理了下衣裳上的褶皱,“并州情况不容乐观,还是要今早翻过这雁落山,我已经在此耽搁了许多时日了。”
秦宜宁也跟着起身。
“话说,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岩洞里有人的?”
陈听澜还是很疑惑,为了防野兽,岩洞外面他刻意用杂草树枝遮挡了下,按说并不容易发现才是。
秦宜宁笑着指了指地上错落的脚印,那是他这几日不断出去找路留下来的痕迹。
一路上他闲聊后,他才知晓秦宜宁这三年的去向——当年从秦阙手底下死里逃生后,在上京待了一阵子,后来秦阙登基,她便自请去四海游历,增长见闻。
她说自己想写一部关于大河山川、各州风土人情的书。
三年过去,大燕境内,她已经非常熟悉了。
在并州的时候,秦宜宁也帮了他许多,这次能在宫门口碰见,其实完全是意外,但她都没有躲避,自己若是再遮遮掩掩,倒失了君子之风。
虽然陈听澜只说了两句,但看着他有点失神,祝蘅枝心下也猜到了几分。
他原本在做陕西巡抚,奉圣命迅速赶往晋中赈灾,要尽快到达,估计是选了翻雁落山的那条路,但那块地形地势复杂,如若不熟,迷路是常有的事情。
陈听澜这些年没有去过那块,这般想来,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后半句是问自己的近况,祝蘅枝听得出来,他其实是想问自己和秦阙之间如何了。
她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但还是说:“还好,哥哥不必担心。”
她只是想起之间自己和秦阙闹掰,最后遭罪的是陈听澜,自己哪怕用尽手段,都没有逃出去,更何况陈听澜刚升了职,正在风口浪尖上,祝蘅枝实在不忍让他再次陷入囹圄。
而自己,什么也帮不上。
再者,她和秦阙之间的纠葛,本就不该将旁人牵扯进来。
如此寒暄了两句,勤政殿来人说是秦阙传陈听澜有事相商,他只能先离开。
秦宜宁陪着她聊了几句,她才发现,秦宜宁如今已经与三四年前大不一样了。
按照她和秦阙的关系,秦宜宁的确应该唤她一声“嫂嫂”,但论年岁,秦宜宁是要比她还年长半岁的。
她说她从前在闺阁中,因为高阳王不怎么管自己,也经常偷偷溜出去,去书馆里看一些别人游历的文集,最是向往外面的风光。
祝蘅枝记得,她从前也说自己很向往金陵的风光,只是出不去罢了。
她一个人在外面的三年,见过了传闻中的昆仑雪、祁连月,见过黄河远上白云间,也见过剑阁的峥嵘崔嵬。
秦宜宁在她这里坐了许久,也和她说了许久的见闻。
晚上秦阙过来她这边,看着心情大好,笑着问她可喜欢自己给她准备的惊喜。
祝蘅枝怔愣了下,问:“你是指我兄长和宁宁吗?”
秦阙撩起袍子坐在她对面,眉目含笑,似是在等待夸奖一般:“你难道不想见到他们吗?”
祝蘅枝淡淡地应了声,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秦阙看着她兴致恹恹,疑惑,却不知道怎么问她。
他真得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对祝蘅枝。
秦宜宁倒是经常进来陪祝蘅枝闲聊,她将自己的手记抄了一份,送给了祝蘅枝。
祝蘅枝闲来无聊的时候,便翻开那本手记慢慢读。
她在澧州的三年,倒是对楚国比较熟,至于燕国西部的风光,她还真是闻所未闻,因此也觉得格外新鲜。
越看,便越想逃离。
直到半个月后她的生辰。
秦阙在宫中大摆筵席,为她贺生辰,广宴群臣及一些内眷。
虽然在此之前的封后大典,便已经很隆重了。
秦阙虚虚环着她的腰,语气很和缓:“我特意找了江南的昆曲班子,选的都是你素来最喜欢的戏,”秦阙凑过来看着挨着她,微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根处,每一个都带着数不尽的缱绻,“寻常的金银玉器都是俗物,配不上你,遂送你一株珊瑚当作生辰礼。”
秦阙说着示意她看下面。
方才唱着的昆曲已经撤下去了。
中间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高大的珊瑚。
内侍扯长了声音开始唱叫:“陛下为皇后娘娘贺岁——”底下的诸臣内眷都俯身道:“为皇后娘娘贺岁,娘娘千秋无期。”
祝蘅枝有些怔忡。
秦阙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不高兴吗?”
她很木然地回了句:“没有。”
“你不让他们平身,我还以为你不高兴了。”秦阙说着将她又往怀中带了几分。
她这才深吸了口气,道:“平身,不必多礼。”
周遭明明很喜庆,鼓瑟吹笙,舞袖翩然,面前都是山珍海味,祝蘅枝却只觉得如同窒息一般的难受。
底下内眷的脸上有羡慕,也有嫉妒。
“真羡慕皇后娘娘啊,能让陛下这么待她,宠冠后宫,这份待遇,可是大燕开国来的头一份呢。”
“可不是呢,但皇后娘娘看着并不太高兴?”
“贵人们大多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祝蘅枝坐在高位上,这些声音徘徊着,缭绕着,让她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抿了口酒,是江南的青梅酒,燕国极为少见。
更何况是这个季节。
但她如今却觉得本应该酸甜可口的酒液中尽是苦味。
她突然想,如若能再去一次姑苏,坐在临河的青篷下,喝这杯青梅酒是怎么样的。
秦宜宁那本手记里的文字突然就涌入了她的脑海。
明明是她的生辰,明明足够盛大,她却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提线木偶一样,任凭宫人为她穿上华贵的衣裳,在众人簇拥下来到这里,与秦阙接受众臣拜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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