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于他,反倒是阻碍。
这句话在祝蘅枝听来,足以让她想起,从前秦阙说的那句:“你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她看向秦阙的眼神已经被惊恐占据了,于是往后缩了缩,“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祝蘅枝说完这句,连呼吸都是一节一节的,中间有很明显的间断。
秦阙看着她的神色,想去抚她的肩头,再碰到她眸光的那一刻,还是收回了手。
很不合时宜的,他突然想起来前人有一句诗讲:“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原来,当真是越在意、越会感到畏怯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祝蘅枝一眼,默默地绕过了屏风。
在他走下撷月殿的台阶时,有人叫住了他。
“还请陛下留步。”
秦阙回头,是时春。
时春看见他停下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跟前,行了个礼,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阙按了按眉心,语气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就说。”
时春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了眼,和秦阙道:“陛下和娘娘之间的事情,本不该奴婢插嘴,但娘娘她,从前实在过得辛苦,才与陛下生出了这许多隔阂。”
她也想过,倘若她们家娘娘自小在楚国是和华阳公主那样的待遇,即使是嫁到了燕国,想必也会和天子恩爱偕老。
她改不了祝蘅枝的心意,但她看得见天子对娘娘的心意,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秦阙示意她说。
时春便将祝蘅枝多年的心病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没忍住哭了出来。
秦阙听着,也如同万箭穿心。
他看了眼殿内,所以,爱是时常觉得愧疚与亏欠吗?
第65章 阴沉
八月的洛阳很少碰上这样阴沉的天,日光稀薄,浓云压得人仿佛喘不过气来,只隔着罅隙露出几道光线来。
秦阙从撷月殿出来,没让人跟着,也没有回勤政殿,只是沿着窄长的宫道又回到了东宫。
先帝信奉佛教,相信天命说论,曾经的上京城内外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佛寺,起初还有大臣上表希望他停止这一荒诞不经的行为,但那次联名上奏的臣子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后来,便也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
秦阙登基后,便下旨将那些寺庙都拆掉了,当时大兴土木铸造的一些佛像,他也只保留了几尊比较出名的,其余的全被他下令熔成了流向市场里的铜钱。
洛阳作为当时的陪都,又深受前朝影响,佛寺也不少,但是因为他才到洛阳,还有许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洛阳之前修建的佛寺也尚未来得及拆除。
距离东宫不远处,便有一座佛刹。
但叫什么,他却不甚清楚了。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佛寺里敲响了暮钟,隐隐传到了这边。
秦阙抬眼看去,隔着幽长的宫巷和高大的宫墙,他只能看见佛塔露出的最顶尖的一端。
他正欲收回眼光,头顶却飞过一只雁。
准确来说,是断雁。
他突然觉得心头一堵,缓缓匀出一息后,才抬腿跨进了东宫的门槛。
他除了祝蘅枝外,没有别的妃妾,准确来说,除却筠儿,他没有别的子嗣,也就没有立储君,东宫也一直空着。
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天子不知道何时就会大驾东宫,故而东宫的洒扫从没有一日断过。
看着他进来,所有人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退往一边。
秦阙在东宫的撷月殿门口立了良久,忽然想起这里是洛阳,不是上京,这座东宫,不是他与祝蘅枝有过曾经的那座。
哪怕他让人建造布置的时候,一切都按照上京的动作进行复原。
但这始终不是同一座。
似乎他和祝蘅枝之间,早已经结束在了三年前的上京城外,祝蘅枝哪怕是有可能担上“弑君”的罪名,也要不管不顾地逃离。
秦阙突然笑了声,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抬手示意侍立在一边的内侍近前些。
“陛下可是要酒?”
他瞥了一眼那个内侍。
是了,连东宫中侍奉的人也是他从上京带过来的熟面孔。
往素他在上京的时候,在那两个特殊的时节来东宫时,总是带着一脸的阴翳,九五至尊,不怒自威,叫人不敢靠近半分。
然后便会叫人抬上数坛酒,喝个酩酊大醉,第二日正常上朝。
那个时候,他以为祝蘅枝死了,希望能在梦中见到她,以得到一丝良心上的慰藉,但如今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却好像将人越推越远了。
秦阙将内侍叫过来,却半天都是噤默的状态,吓得身边的内侍以为是自己侍奉不周,慌忙地跪倒在地上。
听见“扑通”一声,是头碰到青砖上的声音。
秦阙这才缓过神来,睨着地上的内侍,淡声吩咐:“东宫以后不必洒扫收拾了,你们的去处,会有尚宫局来安排。”
内侍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只能称是。
将要走的时候,秦阙突然顿住了步子,那个内侍还跪在地上,连带着所有的宫人,他突然问了声:“朕很吓人吗?”
方才答话的那个内侍有些惶然无措地抬起头来,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轻轻地“啊”了声。
秦阙收回了眼神,喃喃了句:“算了,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又沿着原路回了内廷,在勤政殿和撷月殿之间犹豫了许久,他还是进了自己的勤政殿。
他站在窗子前面,一下又一下地叩着窗沿。
想起了时春那会儿拦住他和他说的话。
“娘娘从前过的很辛苦,从她四岁那年被楚帝接到金陵后,就一直在失去,她太怕失去了,所以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
所以,蘅枝对自己也是这般吗?
他当时和高阳王夺权,为了在朝野之中赚取名望,为了稳固自己的储君之位,假装和祝蘅枝很恩爱。
那段时间,他们就好像上京一对最寻常的夫妻。
他上朝回来,会有温热的羹汤等着他,无论处理完政务有多晚,祝蘅枝始终会为他将渐渐微弱的灯花再挑亮一些,桌子上似乎永远都是他喜欢的食物。
碰见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他会拉着祝蘅枝的手在上京的大街小巷里走走逛逛,买一堆她喜欢的吃食和果子。
他刻意提一嘴,要去酒楼里听上京新出的话本子,她虽然表面不同意,但还是会和自己一道去。
可是,还没等听到那些话本子中的结局,他和祝蘅枝就先撕开了脸皮。
紧接着,他对着她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来,将所有的温存都撕得粉碎,不留余地。
是不是于蘅枝而言,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幼时缺少的关怀备至,而秦阙却因为自己流产的事情将这些都补上了,故而心里存了浅薄的希望。
可当那句“恶心你也得受着,在诞下孤的子嗣之前,你哪里也去不了”传入她的耳中时,这么多天努力织起来的那层布,还是毫无征兆地被撕裂了。
也毫无情分。
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实则只是一场更彻底的失去。
所以如今才对自己一直是不敬但远之的态度么?
秦阙也从时春口中得知了她怕水的事情,知道了她不喜欢吃糖,是因为八岁那年,有个刚来的侍卫看着她实在可怜,便给了她一颗糖,却被人曲解为与外男私通,差点丢了性命……
“娘娘没嫁给陛下之前,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侥幸得生,故而才这般拼了命的想活下去。”
时春说,就连祝蘅枝当时嫁到燕国来,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以身涉险罢了。
初见的时候,他只觉得祝蘅枝聪明,与他以往见到的女娘都不太一样,却不知道这是她多年小心翼翼的本能和孤注一掷后的决定。
“娘娘当时不慎染上了瘟疫,一直在按时吃药,但腹中的孩子却一直没有什么异动,娘娘那个时候还和奴婢说,定然是殿下在外面恪尽职守,所以她腹中的孩子才能从这么猛的药性中死里逃生,瘟疫都好了,孩子还在一天天地长大,还说,等过些日子殿下忙完回来了,一定要与您去拜拜菩萨,还愿保佑之恩。”
但后面的事情都不必多言。
还没等到她想的事情实现,孩子就没了,那个时候,他还在外面,说出了那句“孤又不是太医。”
现在想来,当真是可笑,其实那个时候,他是完全可以走开的,因为大局已经稳住了,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
但他没有。
他其实对先帝很惧怕的,就和祝蘅枝有一段时间梦魇,惧怕他是一样的。
祝蘅枝怕他立子杀母,实则,他也是立子杀母的受害者。
十岁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之而来的,是他的母亲,故陈皇后被赐死的旨意。
他跟着先帝祭拜完宗庙后,立刻前往椒房殿,一路小跑,不敢有片刻停歇。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的寝殿时,母亲已经按照父亲的旨意饮下了那杯鸩酒,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淌下来,刺痛了秦阙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跑到母亲跟前,可母亲却连抬手摸一下他头的力气也没有,手刚抬起,就悬在了空中,而后无力地垂落。
而后,一口鲜血从她口中溢出,也溅到了秦阙的脸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抱着母亲的身体,痛哭流涕。
“母亲走了,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记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感受着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的消失,直到冰凉。
他提着剑,出了殿门,确是兜头一场淋漓大雨。
一步一步,从椒房殿,到勤政殿。
父亲没有理会他,任由他在殿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他的舅父,陈大将军其实是有过一个女儿的,算来是秦阙的表妹。
但就因为他为了维护表妹顶撞了当时宠冠后宫的宋淑妃,没过多久,表妹便被封为郡主,送到漠北和亲了,这一去,便再没有了消息。
先帝只和他说:“掌权者,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
是了,他和祝蘅枝本就同病相怜,又何必互相折磨?
他想起了远远瞥见的那个佛塔的塔尖,想起了祝蘅枝说的还愿,于是第二日下朝后,也想着去寺庙中求个签。
他没有带很多的随从,只有谈辛一个人跟着他,看起来不过是很普通的香客。
听说,这个寺庙求姻缘很灵验,故而来来往往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只有秦阙,是只身。
他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祈求菩萨能保佑他和祝蘅枝冰释前嫌。
拜完后,他去僧尼处求了签。
签筒掉出一支,他伸手捡起,递给解签的和尚。
“是下下签。”小和尚抬头看着他说。
第66章 断荷
秦阙闻言一愣,手指轻颤着接过小和尚接过来的签面,看着上面的签文,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小和尚很明显没有认出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当朝天子,只是朝着秦阙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善哉,施主此签为下下,是世间万象皆有因果善恶,莫要强求得好。”
秦阙攥紧了那枚签,抬眼看着小和尚,眸中染着淡淡的血丝。
小和尚整理了桌面,刚想劝慰他两句,却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两步。
像是从十八重地狱里出来的阎罗一般,周身的戾气。
盛夏有些粘腻的风从回廊里吹过来,竟也有些阴冷。
小和尚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叫了秦阙两声:“施主?施主?”
下一刻的秦阙又恢复了正常,就好像方才只是小和尚看花眼了。
他将那枚签又放回了签筒里,兀自拿起那个签筒又开始摇。
不多久,掉落下来一枚签。
——又是方才那枚。
他不信邪地再此重复刚才的动作,如此往复三次,还是原来那支签。
小和尚也忍不住说:“施主,您这是何……”
那个“必”字还没有从他的口中吐出,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将那枚签握在手中,稍稍一使力,那枚竹签便被他折成了两端,而后无力地跌落在地。
周遭突然阒寂下来,甚至能听见竹签落在地上的声音。
小和尚也不过十三四岁,见着眼前这副场景,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但他不敢去叫师父,只能看着眼前的男人再次去摇那个签筒。
秦阙不信了,他已经将那枚签折断了,这次还会是一样的结局。
又掉落出另一支,他挪了下步子,正好将方才折断的那两段竹签踩在脚下,又缓缓蹲下身,将自己方才摇出来的那根竹签捡起,看着对面的小和尚,将那枚竹签平推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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