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澧州到金陵的路程算不上近,马车走走停停了将近一个月,但她从未见过阿爹来看看她和阿娘。
阿娘便叫她不要吵不要闹,说爹爹毕竟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顾不上也是正常的。
她和阿娘被安排住进一个小院子里,还没有在澧州的家大,但她那时到底是天真无忧的年岁,竟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她有一日在花园里见到个锦衣华服的女人,身后跟着一大堆宫女内侍,旁边的宫女手里抱着一个比她小一些的小女孩。
那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和她说,自己眼前的是皇后娘娘,是整个大楚最为尊贵的女人。
可据她所知道的,皇后不应该是皇帝的娘子吗?那难道不应该是阿娘吗?为何,是眼前这个女人。
那个宫女看着祝蘅枝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一时没站稳,跌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里捏着的一块桂花糕,也被摔碎在了地上。
那是她从膳房好不容易顺出来,想带回去和阿娘一起吃的。
她一时没了主意,就哭了起来。
但那群浩浩荡荡的人群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扔给她一句:“果然是下贱胚子,说两句就哭了。”
那个宫女并没有手下留情,她回去的时候半边脸肿得老高。
是夜下了一场雨,大风刮破了她们住得屋子的窗户,呼啦啦地从外面灌进来,没有人管她们的死活,阿娘抱着她用半边身子替她挡着雨,哄着她,让她别哭。
她那时以为阿娘脸上的是雨水,可到如今才反应过来,雨水明明打在了阿娘的背上,怎么会到她的脸上,所以,遍布阿娘满脸的,只能是绝望的泪水。
从此,她便知道,不要出门,见到那个尊贵的皇后娘娘就要跪下,一言不发。
最终在她六岁那年的时候,阿娘因为一场很普通的风寒缠绵病榻,她还是见不到楚帝,求不来药。
她在阿娘榻前哭得厉害,说自己当时不该央求阿娘带她来金陵的,这样她们还能在澧州好好地生活着,贫寒一点也无所谓,起码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她其实都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从六岁长到十七岁的。
那个被华阳指控,差点就死了的中秋夜;那个差点被冻死在邺州的风雪;那场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的上京除夕宴;还有那场差点就和母亲一样病死在东宫的瘟疫。
一点一点地占据了她的记忆。
直到她再次看清眼前站着的人。
是不是当时她没有去金陵,她就不会嫁到燕国来,秦阙这样的人或许是她这辈子都遇不到的。
令她感到可笑的是,她这半生都在为了活下去挣扎着,到了今天这般田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秦阙的面庞在她眼前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清晰。
她瑟缩着肩头,想慢慢后退,却被秦阙一把抓住了肩头,让她不得动弹。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她回过神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像这场大雨,从四岁一直下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
“我就这么可怕吗?就这么想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不择手段地逃跑吗?”秦阙的眼底压着浓浓地痛意。
暴雨如注,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锦衣卫将她和秦阙环在中间,所有人都压着腰间佩戴着的绣春刀,不敢抬头,只有铁质的护腕泛着寒冷的光。
其实很微弱,但在祝蘅枝看过去的时候,莫名地有些刺眼。
她低着头,似是失神,又似是在认真思考怎样回答秦阙这个问题。
而后,她感觉到秦阙伸出食指将她的下巴挑勾了起来,夺走了她的视线,让祝蘅枝不得不和他对视。
“回答我。”
声音里带着上位者不容半分拒绝的威严。
她盯着秦阙深沉的眸子看了许久,才刻意扬声道:“是,我犯了欺君之罪,且妄图行刺陛下,按理当治死刑,请陛下责罚。”
周边围着的锦衣卫听见“行刺”两个字,齐刷刷地抽出了绣春刀,而后抬起头。
她一点也不想再呆在秦阙身边了,不想对他虚与委蛇。
她怕有一天自己被玩腻了,落得个和阿娘一样的下场。
但秦阙只是勾了勾唇角,突然贴近自己,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耳畔,说:“你还是太天真了,蘅枝,你不知道吗?锦衣卫,向来只听朕一人的命令。”
秦阙说罢,又短暂地松开了她,而后朝那些成群的锦衣卫压了压手,很冷淡地说:“今夜之事,是皇后与朕闹脾气,都退下吧。”
那些锦衣卫果然又动作整齐地收回了绣春刀,应了声“是”,离开了。
秦阙看着她灰败的眼神,说:“放心,我们夫妻之间的小误会,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前朝的那些臣子,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你也别妄图将事情闹大借此逃离。
听到这句,祝蘅枝周身的力气都被卸了下来,她腿发软,稍稍踉跄了下。
秦阙则将她打横抱起,将她紧紧收进怀中:“乖,别和我闹了,好不好?”
祝蘅枝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说话,就这么抱着祝蘅枝回了寝殿。
既然一切都在秦阙的算计之中,那秦阙和筠儿自然也是没有成功的。
她回去的时候,秋莺已经准备好了热水,要服侍她沐浴。
秦阙却没有理会秋莺,抱着祝蘅枝径直往里面的浴池去了。
太医说祝蘅枝身体虚寒,他便命人在撷月殿里通了小温泉。
“你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好了。”秦阙这句话是和秋莺说的。
第64章 哽咽
随着殿门被合上的声音,祝蘅枝的眼睛也逐渐被小温泉中氤氲出来的水雾朦胧了。
秦阙也将她从怀中放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和秦阙拉开距离。
但只听见一句:“再退,可就摔进池子里了。”
祝蘅枝怕水,虽则她是楚国公主,自幼在江南长大。
她的妹妹华阳自小便心悦章融,她十岁那年,章融在宫中迷了路,祝蘅枝正好路过,便给他指了路,却远远地被华阳瞧见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融哥哥说话!”华阳小她两岁,但那个时候,与她身量是差不多的。
她没有防备,就被华阳推下了旁边的荷塘里。
水仿佛隔绝了一切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使劲地扑腾,却因为用力不当抽了筋,后来还是宫中的内侍将她捞上来的。
事实上,在那次之前,她根本不认得那个少有才名的章家公子章融。
这件事传到燕帝耳朵里,燕帝也只是说华阳年龄小,手上没有轻重,祝蘅枝是姐姐,应该多多让着点她。
但她永远忘不了被困在深深的水池里的绝望。
因此,她听见秦阙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转头看了眼自己距离温泉的距离。
那个温泉毕竟是引进殿内的,并没有很深,她站在里面,可能水也只是没过她的腋下。
但秦阙用的不是“温泉”,而是“池子”这两个字来形容。
在她回头,看见自己距离温泉的边沿还有男子一步的距离时,几乎是惊呼了一声,然后向前挪了两步。
于是,再次撞进了秦阙的怀中。
秦阙的手拈起她的一缕湿发,在指节上缠绕了两个圈,笑道:“这不是还有一步么?”
一步,她当年被华阳推下水的时候,离那个荷塘也是这样的距离。
祝蘅枝没有应秦阙这句,只是哆嗦着唇。
秦阙转眸看她,发现她脸色苍白,唇上也不是正常的殷红。
以为她是着凉了,便想着低头以自己的额头对着她的,试试她是不是感染了风寒,却被祝蘅枝推开了。
“怎么了?”
祝蘅枝闭着眼睛,“你出去。”
“蘅枝?”秦阙不解她是何意。
被雨水淋湿的衣裳贴在祝蘅枝的身上,让她想起了当年她被从荷塘里捞上来的时候,她太想逃离这场噩梦了。
她几乎要被困得难以呼吸,甚至不想管秦阙了。
手指搭上自己的腰带,解开,外衫便从她的肩头滑落下来,堆在了她脚底下。
两行泪顺着祝蘅枝的眼角淌了下来。
秦阙看见她的手又碰到了亵衣的衣带,内心一时竟也生出了些惧意。
这样的感觉,他生平是第一次。
他纵然曾经在战场上也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无数次面对的生死的时候,怕过;面对性子阴晴不定的先帝时,怕过,但都不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他手指颤抖着将祝蘅枝松了开来。
他想到了不久前他借用鄢卿的身份让她主动来找自己的时候,那个时候,祝蘅枝的神色似乎与现在别无二异。
秦阙垂了垂眼,轻叹了声,最终还是掀开了隔着里外的珠帘。
祝蘅枝不知道自己在温泉中泡了多久,那些事情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放,几乎要掠夺走她所有的理智和清醒。
她只记得最后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是秦阙焦急的神色,而后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衣衫整齐的躺在寝殿的榻上。
祝蘅枝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子,第一眼看到是秦阙。
她只觉得喉咙间干涩,想要吞咽都很艰难。
秦阙俯身,试了下她额头上的温度,似是松了一口气,道:“还好,烧已经退了。”
他想要搀扶祝蘅枝起身,却被她拦住了动作,自己用双臂撑着坐了起来。
秦阙倒也不恼,只是拿过一旁的靠枕,为她垫在腰后,又将一杯温热的水递给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抿下。
才开口道:“我昨夜在外殿等了你许久,也没有见你出来,又在外面连着唤了你几声,听不见你回答,才进去的,那个时候,你好像已经昏过去了,整个人都是滚烫的,”他说道这里,稍稍顿了下,又补了句:“你的衣服是时春换的,我没有……”
“你吵死了。”祝蘅枝将杯盏握在手中,也没有将眸光分给秦阙,淡声道。
秦阙后面的解释,显得有点可笑。
两人又不是头一次见面,连筠儿都已经三岁了,他却还说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阙又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秋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屏风外,启口问道:“陛下,娘娘的药煎好了,要不要现在端上来?”
秦阙的眸光始终在祝蘅枝身上,看着她憔悴的神色,回了秋莺那句:“现在趁热端上来吧。”
话音刚落,祝蘅枝便听到了脚步声。
秦阙抬腕从托盘上端过药碗,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我烧已经退了,不想喝药。”祝蘅枝只是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便别过头去。
秦阙只是轻轻用勺子搅着那碗药,微苦的味道便钻进了她的肺腑之中。
“太医来诊过,说你是阴虚,给你开了这调理的药,你就算是同我置气,也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秦阙温声道。
祝蘅枝闻言,冷笑一声,反问了句:“我从前好好的,怎么就阴虚了,你不清楚?”
秦阙知道她这句话是意有所指。
是当时她头一次有孕,明明已经熬过了那场瘟疫,到后面还是落胎了,但他当时并不以为意,一直没有回去,也也没有理会过这个孩子。
后来他才知道,如若他当时能好好照顾祝蘅枝,孩子大概是能活下来的。
想到此处,他心中也一阵钝痛。
搅着药的手也停了下,良久才很是艰难地开口:“蘅枝,我,当年是我的过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祝蘅枝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所以呢?你是觉得你现在和我这么轻飘飘地嘴上说两句‘对不住’,就能将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是吗?”
秦阙只觉得喉咙中积了千言万语,但看着祝蘅枝的脸,那些话却突然哽在了喉眼,最终这跑出来一句:“身子重要,先喝药,好不好?”
祝蘅枝突然转头,一把将那碗药打翻,药汁便洒了秦阙一身,“我不想给你生孩子!我不要依照你们燕国立子杀母的规矩!”
如若换做以前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她大概会立刻软下声音朝他讨饶,但现在祝蘅枝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污渍,一言未发。
她看见秦阙额头上青筋跳动,似乎是动怒了。
祝蘅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眸中其实已经跃起了微弱的火焰。
不知道为何,她现在竟然有点殷殷期待秦阙动怒,这样无微不至的秦阙,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装在华丽精致的笼中的金丝雀,时时刻刻都好似被包裹在窒息里。
但秦阙并没有如她想象中,或者说期待中的那样做,只是沉默着将地上的碗拾起来,放在一边,任凭药汁慢慢浸透他的衣裳,还是刚才那般温存:“身上有没有溅到?”
祝蘅枝怔愣了一下。
秦阙方才压低的眉峰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回答了她前面那句:“我怎么会强迫你非要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呢?我爱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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