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就坐在里边,低首拨弄着自己单薄的囚服,一言未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后,他听见一阵金属拨动的声音,似是铁链子叮叮当当的敲打在牢房的铁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是“吱呀”一声。
牢房里的人似乎对于今天晚上会来人,早有预料,很自然地抬起头来,动了动几乎已经有些干裂的嘴唇,牵动着捆着自己的锁链,站起身,说了句:“您来了。”
黑衣人淡漠地应了声,压低了声音:“做的不错,明天问你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有数吗?”
李老板登时跪拜在地上,说:“当年通州闹饥荒,小人都快饿死了,是你路上赏了小人口饭吃,只可惜当时眼拙,没能看清您的脸,到了洛阳后,错投在了大房那边,您却不计前嫌,又肯对小人委以重任,让小人侍奉在册,小人虽死无憾啊。”
黑衣人看着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扯了扯自己的披风,说了句:“别动不动就提死的,你只要不说别的,盗窃罪,流刑一千五百里,我在路上多多为你打点就是了。”
李老板抬起头来,有些惊愕地看着黑衣人,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
黑衣人没有在狱中久留,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等拐了几条街后,才解开帷帽,借着稀薄的月光,可以看见那张脸,正是袁准。
上次缎子故意栽赃的事情闹出来后,他就知道以祝蘅枝的本事,早都怀疑上李老板了,左右是留不长了,这步棋,于他而言,也算是进退得宜。
祝蘅枝离开洛阳,将钥匙让李老板和时春轮流保管,就是在布局了,他索性将计就计。
至于对李老板说的那番话,也不过是为了给他画个饼,先稳住他,让他觉得后面还有个盼头,避免他临阵倒戈罢了。
至于出手打点救他?
袁准可没那个闲时间。
如若李老板真得得手了这些纹样,那对他来讲,是大赚一笔,如若没有得手,也算是替他找了个合适的理由,解决掉这颗废子,事实上对于他已经布好的网,分毫无损。
他唇角轻轻勾起,喃喃道:“你真以为凭你一届女流,能斗得过我?”
第二天天一亮,祝蘅枝便被从雾绡阁叫去和李老板当场对质,看着他画押。
第一次正面打交道,作为官府存档,祝蘅枝自然是要把自己的真名报上去的,不能像是寻常一样,只对外称自己为祝娘子。
洛阳府尹在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本朝那位在青行寺养病的皇后,从前的楚国公主,也是姓祝。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只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太过于荒唐了些。
毕竟这一届孀居的商贾,怎么能和天子的心尖尖皇后相比呢?
祝蘅枝处理完这些事情以后,想着总算是将门户清理干净了,可以好好点账,过个年了。
李老板描去的那些纹样,都是已经定了样品展出,或者是已经开始售卖了,被对家拿去也无妨,对她影响不大,最重要的那个,他还没有描成功。
殊不知,这只是袁准算计中的一环。
意外比她设想的来临地还要早。
这日她不过出去用了个午膳的时间,等回来的时候,案头对着两个托盘。
时春先她一步问原本管着账房的柳掌柜:“柳掌柜,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纹样,应该是之前被袁准假冒找过麻烦的那批,但当时仅仅有这么一批出现,让祝蘅枝顺水推舟查了李老板而已,其他的,不是早该被买走了吗?
柳掌柜的神色有些为难,朝着祝蘅枝拱了拱手,说:“这两日洛阳城的商铺中出现了许多这样的缎子,数量远远比我们当时产出的要多,而且……”
祝蘅枝眉头一拧,心中顿感不妙,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价格要比我们当时定的便宜上许多。”
祝蘅枝瞳孔一颤。
“现在外面都在传我们糊弄老主顾,第一批价格定高,等卖出去了,又加产第二批、第三批,大量得卖给别人,让他们颜面无存。”
祝蘅枝上手一摸,便知道,这些虽然看着样子一样,甚至质感要比之前那匹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纺织品好很多,但就工艺而言,根本不是雾绡阁的。
“查过了没有,这些都是哪里流出来的?”
柳掌柜低着头:“不知道,分布得实在太散了,而且事情闹得很大,我也是今天才发现。”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这件事是袁准在背后做手脚。
祝蘅枝抬了抬手,让柳掌柜继续留意着外面的动向,便叫他下去了,身边只留了时春一个人。
但和上次不同的是,并没有人上门来闹,这让祝蘅枝想澄清都没有机会,只偶尔有几个之前来定了开春新料子的主顾,派了府中下人来取了之前的预定。
时春一筹莫展,看着前两天因为花笺还门庭若市的雾绡阁突然间就门可罗雀了,以担忧的神色看向祝蘅枝。
四下无人。
这两天生意实在冷清,祝蘅枝便让原本在店中照应的伙计女使都先回去歇息两天。
时春试探着问祝蘅枝:“要不您找陛下,或者陈大人,看看有没有什么破局之计?”
祝蘅枝摇了摇头,“商贾之间的事情,他们帮不上忙,反而会拖他们下水,到时候叫袁准捏到了把柄,再说我是有恃无恐,官商勾结,就更不好收场了。”
“那怎么办?”时春看着正在沉思着的祝蘅枝,如是问道。
总不能真得让这件事就这么发酵下去吧?
虽然袁准到现在都没露头,但是局势很明显,袁准就是那个在背后捣鬼的人,时近年关,这就是要打持久战,生生将雾绡阁耗死在洛阳。
祝蘅枝阖着眸子,轻叩桌面,听着外面的细雪簌簌而落,良久,睁开眼睛,吐出一句:“静观其变。”
时春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问:“就,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祝蘅枝轻笑一声,反问道:“你难道没有听过那句‘骄兵必败’吗?”
现在只是流行这些伪造的缎子,但袁准一直藏在后面没有露头,那她就不好先动手,避免打草惊蛇,要以不变应万变,等到袁准自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沉不住气的时候,就是她反击的最好时候。
要想袁准露头,就要给他足够的“胜算”,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场博弈中处于不败之地,才能降低他的戒心,找到破绽。
现在要紧的,其实是从关中那边买一些富商手里剩余下来的粮食,再进行规划,看看之后的粮食要走哪条粮道,要怎么走才合适。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总不能到时候粮草筹备好了,却慌慌张张,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支援,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更何况,这些粮食,又不是国库来出,算是她以私人名义筹备的,自然不能从洛阳府或者长安府直接调士兵来护送,还是得分开找镖局一路保护。
那既然是这样,请镖局的钱自然也要算在里面,这些人在路上也要吃要喝,当然不能不考虑进去。
祝蘅枝和时春招了招手,吩咐了句:“你一会儿去告诉柳掌柜,雾绡阁从今天开始,闭门歇业,临近年关,让大家都过个好年,之前说好的,过节的时候要给伙计女使们发的银钱也不能少了,让他们从今天开始就不用来了,一直到年后,如果还想来那就来,不想来就给他们现在结了工钱,也好叫人家另谋出路。”
时春不明白祝蘅枝在想什么,但看着她一脸淡定,也知道她可能是心中有了谋算,也没有多问,只是应着,问道:“那我们也是回家吗?”
她说的家,是祝宅。
祝蘅枝思虑了下,又道:“你也放出我打算变卖祝宅的消息去,我们不回去。”
“啊?那去哪?”
“我想筠儿了。”祝蘅枝的目光看向燕宫的方向。
这些日子忙于经营雾绡阁,即使秦阙偶尔会带筠儿出来,但也见不了几面。
“那要去禀告陛下吗?”时春不知祝蘅枝这样,要怎么进宫。
祝蘅枝却向空中扬声道:“还请几位缇骑回去通报陛下一声,说我想见他。”
空中无人回话,但祝蘅枝知道,已经有人前去通报了。
“做我给你吩咐的事情去吧,下午陪我进宫。”祝蘅枝平声吩咐。
果然,一个时辰后,秦阙的车架就停在了雾绡阁门口。
祝蘅枝推开门,秦阙正撑着一把伞立在门口,朝她伸出手来。
天子出行,全城封禁,街上空荡荡的,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
祝蘅枝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走到秦阙的伞底下,仰头看着他。
秦阙握住她的手,往里哈了口热气,柔声问道:“冷不冷?”
祝蘅枝轻轻摇头。
“走,我们回家。”
而后引着祝蘅枝上了车架。
其实祝蘅枝想要回宫,除了见筠儿,还有不得不和秦阙商议的事情。
那便是筹备的粮草的运送问题,也是她现在的更担心的事情,毕竟秦阙当时将虎符给了她,这就意味着她到时候肯定是不能留在洛阳的。
而且真得要南攻楚国的话,她想亲手将母亲的牌位从金陵的太庙里接回来,而不是假手他人。
母亲早逝,临终前膝下只有她一人,可能在她看来,哥哥幼时走失,应该早已亡于战火之中,她若是不去将牌位接回来,枉为人女。
秦阙却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只以为她是想通了,打算给自己一个机会了,故而以天子仪仗前来接她回宫。
对外则依旧声称,临近年关,要将在青行寺养病的皇后接回宫来,自然也没有人敢多做议论。
筠儿一见到她,就扑进她的怀中,紧紧抱着她不肯撒手:“阿娘,筠儿好想你,总算是见到你了。”
筠儿说着将头埋在祝蘅枝的颈窝里蹭着。
祝蘅枝也抱着筠儿在原地转了两个圈,而后在她脸颊旁边轻轻啄了一口,眼睛一弯,像是初生的新月,笑得温柔:“阿娘也想我们筠儿。”
过了许久,筠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
祝蘅枝弯下腰用指节轻轻蹭了蹭筠儿的鼻梁,道:“阿娘过年这段时间,都在宫中,不想别的事情,一定好好陪陪我们筠儿。”
筠儿到底小孩子心性,闻言便笑了起来,又偷偷觑了一眼立在祝蘅枝身后的秦阙,拽了拽她的衣袖,说:“阿娘,能不能少分点时间陪爹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红红的,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小白兔。
祝蘅枝看来一眼秦阙,意识到了些什么,便问了句:“筠儿告诉阿娘,发生了什么,阿娘替你做主!”
筠儿的表情更加委屈,她瘪了瘪嘴:“爹爹他每次都偷偷去找阿娘,他不让筠儿见阿娘。”
确实,秦阙这几次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带筠儿,她每次说想见见筠儿的时候,秦阙也都是说下次,可从来都是下次。
祝蘅枝安抚着筠儿的心绪,也跟着说:“好好好,你爹爹坏,阿娘好,阿娘不是回来了吗?”
筠儿闻言,更是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
在祝蘅枝弯腰摸着她头顶的时候,抬头看向秦阙,给他扮了鬼脸,似乎是在说,“你休想和我抢阿娘。”
秦阙虽是无奈,但也乐见她们在一起的场景。
总算是能一家人短暂在一起一段时间了。
他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和祝蘅枝说:“蘅枝,今日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宫中晚上设了宴席,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去赴宴?”
带着些许征询的语气。
虽然他更想和祝蘅枝多待一会儿。
祝蘅枝愣了愣,有些惊愕,不免问了句:“现下竟然已经小年了吗?”
她这段时间实在是将经历都放在了雾绡阁以及和关中商贾谈粮食价格的事情上了,已经许久不曾回过祝宅了,基本上都是在雾绡阁二楼自己的小房间里吃住了。
秦阙趁机凑近她,道:“是啊,夫人醉心于自己的事情,一不着家,忘了家中还有郎君和女儿等着你,二竟然忘了今日已经小年了,着实该罚。”
祝蘅枝被他这近乎于咬耳朵的话说得脸颊一热,寻了个由头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曾在你们大燕过过小年,楚国的小年是明日才对,”说着又匆匆转了话题:“那我抱着筠儿去小憩一会儿,陛下政务繁忙,我便不在此多留了。”
秦阙将她们母女送回寝殿,又在她身边问:“怎么还叫‘陛下’呢?怪生分的。”
祝蘅枝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我叫什么?这毕竟是宫闱之中,我总不能直接叫你名讳吧?”
这些规矩她还是有的。
“就不能叫……”
秦阙看了眼被祝蘅枝牵在手里的筠儿,一时欲言又止,只能说出一句:“算了,没什么。”
没了其他事情的烦扰,祝蘅枝难得睡得这般安心。
一直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才被时春唤醒。
刚起身,便看见秦阙已经出现在自己的外殿。
筠儿则在秦阙的示意下被秋莺带下去更衣了,殿内仅有祝蘅枝、秦阙和时春三人。
秦阙朝时春摆了摆手,让她也先下去。
时春向来不敢违逆秦阙。
等到门被阖上了,秦阙才走过来,从背后拥住她。
祝蘅枝轻轻挣扎,“别闹,我得梳妆更衣,一会儿该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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