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小道士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发呆。那个傻傻的被我骗出来私奔的人是他,那个肯舍命挡住赵霄,要我先逃的人是他,始终留着那方手帕的人也是他……
可是,对段云过分关照叫我吃醋的人是他,凶巴巴冲我嚷“出去”,害我在宝石峰哭了一整夜的人是他,因为懦弱而千方百计推迟去开州的人也是他……
为什么开心是他,伤心也是他?
为什么感激是他,憎恶也是他?
好像是中了什么咒一样,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偏偏连系于另一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世间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讲透这其中的道理来?
或者,我也想知道,他是否同样因我而快乐,因我而郁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烦恼?
前面的小道士突然止步,我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只听他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嶙峋怪石顶端,走上来的这面有石阶,树影横斜,另一面却是光滑的绝璧,寸草不生。从绝壁这头放眼望去,视野空阔,一轮巨大的圆月正悬于头顶。
“的确很美。”我说。
“有时候我和吴名师兄,有时候我一个人,常常坐在这里发呆。”他看着月亮说,“其实……我从未期望过有一日会带其他人来看这美景。今晚,好像实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愿望。”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从小,我和师兄被师父收养在山里。我知道山外世界很大,但只要玄妙观还有的吃,有的喝,我觉得只是守住这一块小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以为,有师兄和师父做我的亲人就足够了。我没有想过……我真的没想过……”
小道士低下头,接下去要说的话似乎有些艰难。我只是静静地等。山风拂过树枝,发出令人舒心的声音。
“所以,方烟,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我不知道除了师父和师兄之外的人,一个女人,我从前不认识的女人,一个姑娘家会想什么,喜欢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怎样才算对一个女子好。”
“你在我身边时总是看起来委屈,生气,不开心。也许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
过了半晌,我终于意识到小道士实则是在等我开口。
然而始终等不到。
于是,我和小道士就这么并肩而立,一起仰望穹顶上那颗遥不可及的耀眼明珠。月光柔和极了,衬得小道士的侧脸也十分好看。我想,我会把这一幕记下来。
“都忘了告诉你,我想起来自己也有一颗夜明珠,与你的水珠子很像。而段云很早之前曾特意告知我,她曾仔细看过你的水珠子,珠子上有如云纹的飘絮,确实是她当年放在百宝盒里,送给贾辛的那对明珠之一。如此说来,我的那颗夜明珠很可能也是段云的。”
小道士怔了一会儿,才恢复平常语气说道:“我今日问过师父,水珠子是师伯失踪前留下的。他盗走门派秘籍,将夜明珠放在原本装秘籍的盒中,留信说用此宝珠赎罪。”
“你师伯叫什么名字?”
“吴子……敖?不对,吴子傲。”小道士想了想,答道。
我叹气道:“贾辛杀了赵霄,带走剑穗,肯定不会落下那对夜明珠。为什么变成一颗夜明珠在饮虚山,一颗在定州?我原本想在他死前问清楚的,只是来不及。”
“赵霄他……啊!”
我看他神色异样,忙问道:“怎么了?”
小道士皱眉道:“贾辛把自己魂魄换到赵霄身上使的邪术恶咒,就是……”
“你们的秘籍!”我说道。
“玄妙观秘籍!”他说道。
一切都说得通了,原来如此。
“这本秘籍正是记载了换魂禁术才被历任掌门严密看管,决不可外露。据我师父说起,换魂咒还是玄妙观的开山祖师‘独眼通天’谭安谭天师所创,原是为了救他的徒弟。结果发现换魂之后,魂魄进不了轮回,自此禁止门下弟子修习……”
“那封信呢?”我稍显粗暴地打断小道士的絮叨,直奔主题,“你师伯不是写过一封信吗?”
如果是他,我肯定能认出他的字迹。会是他吗?
小道士十分歉然地摇了摇头:“那都是十五,十六年前的事了。师父没有刻意保留那封信。”
我呆了一会儿,仍是不甘心:“师父还会记得信里说了什么吗?他有写为什么偷秘籍吗?比如,为了一个女人……”
小道士笑了:“你真猜中了,他有提到过一个……啧,叫什么‘蕊’的女子。”
“我知道。”我盯着小道士说道,“她是任蕊。”
“任……她是你娘?”
我长吁一声,点头承认。
又刮来一阵冷风,将我的长发吹得凌乱,我只好一边拨弄额前发丝,一边对小道士说道:“好冷,吴空,我们回去吧。”说完,我双手抱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小道士又瞧了一眼明月,问我:“所以你要回家吗?”
“我当然要回去弄清楚这一切。”我冷笑,“没想到桃花坞悲剧的源头不止在贾辛,也和我脱不了干系。”
“那,我陪你回一趟定州?”
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可就在我转身准备走下石壁时,发现小道士仍旧一动未动。
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可是,我还有一些话,刚才没说完……”
“吴空,太冷了,我还是想先回去。”
小道士听完僵在原地足足有半刻钟,才继续开口问我:“你还要去开州吗?”
“去。”
“我可以送你的。”他低下头,“我送你到那儿就好。”
第40章 下山
残破不堪的 剑穗被摆在供桌正中央,原本的白色完全看不出来,只剩下被烧出的焦黑和血浸的铁锈红遮盖。中间被一剑砍裂,几乎断成两半。
这就是贾辛之魂魄最后的栖息处。而他的肉身――断去一手一脚的可怜僵尸――在被吴道长抽取了体内最后一魄后,于大火中彻底成灰。
小道士以某种特定节奏,大力挥动手中的白色招魂幡。吴道长双手结印,沉声念咒,字字落地仿若钟声,声声迭起,回荡在只有我们三人的道观中。
“……苦苦苦、休休休。云黯黯,夜悠悠。风飒飒,雨潇潇。过了清明寒食节, 又是黄花落叶秋。”
此时,招魂幡忽然飞快震动,发出“飒飒飒”的摩擦声。那枚剑穗紧随其后,也开始兀自震动,甚至离开供桌依托,上升至半空中。
“声声孤雁空中叫,点点疏萤窗外游。蛩声砧声共明月,山色水色何寂寥。古冢年深无祭祀,荒郊白骨没人收。不论工商并技艺,岂分卿相与王侯。英雄富贵都难免,智巧贤愚总是休。”
吴道长变换手势,猛地合掌:“消减从前烦恼障,即登道岸任遨游……”说完最后一句,剑穗立时落下。
在我看来,它似乎变成了一具新的尸体。
招魂幡从小道士手中飞出,一边旋转,一边飞至法坛中间。吴道长点起三支香,对着玄妙观道祖画像虔诚拜倒三次,然后将香插在糯米饭上,接着拿起桌上放好的黄表,借蜡烛火焰一点点烧着。上面布满密密麻麻小字,是小道士的笔迹。
小道士则念起我熟悉的招魂咒:“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贤……胎光爽灵幽精,三魂归空归真。天地真正气,再使汝成形。此是五行真造化,无藏无避无逃形。一呼速至现真形,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招魂幡下逐渐显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此人面容也慢慢地由模糊变清晰,最终我再次见到赵霄。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住地磕头:“多谢大恩人,多谢各位大恩人为我沉冤昭雪,我等了十五年啊,终于等到重返人间,再世为人的一天……”
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两个是不一样的。
等赵霄的真魂诉尽自己的委屈与可怜,已过去一个半时辰。在吴道长的淡淡劝慰之下,他终于依依不舍地踏上前往幽冥府的往生路。
超度科仪至此结束。
吴道长转身对我解释道:“有时候我们道士做超度最难的不是记咒法,也不是如何降伏制住孤魂怨鬼,而是耐心。你以为‘消减从前烦恼障’有什么法子吗?哪有啊。天师来了也是劝,脾气差一些的可能会威胁几句,但总归还是要他们自己心里放下。说白了,超度的一字真言就是‘等’。等他们想通时‘即登道岸任遨游’,自己就走了。”
我十分惶恐,忙道:“多谢吴道长教诲,方烟谨记在心。”
吴道长捋了一把下巴上的长须,笑盈盈没说什么,只是把身上的紫色法衣和莲花冠脱下,交由小道士,嘱咐道:“吴空,拿去放好来,咱们可就剩这一件好衣裳了。”小道士听命离开。
我不由得笑了。
吴道长换上普通道袍,则又问我:“听吴空说,任蕊是你母亲?”
我点点头,发现吴道长瞧着我似是出神,自嘲道:“吴道长,我长得很像他吗?”
“十来年了,我再没见过子傲师兄。一看到你呀,我总觉得他又回到玄妙观了。”吴道长指向窗外正沐浴在阳光下的桃树,感慨道,“这棵树是他十八年前亲手移栽过来的。可还没等到桃子熟落,师兄就丢下跑了,反倒让我忙里忙外照顾这么久。”
他一面说,一面领我走向外院,似乎是有意避开在回到房间,收拾法坛法器的小道士。
“何止一课桃树而已呢。吴道长,你其实想说,不负责任的师兄一走了之,自己洒脱了,却丢下这座道观叫你受累十八年,是不是?”
我顿了一下:“您肯定很恨他?”
“哈哈哈,都过去了。”吴道长伸出一只拳头,先是握紧,再是慢慢打开,掌心朝下,解释道,“贪嗔痴恨使魂魄沉重,如何回归上清?不放下,难道我要等死后变厉鬼一只,再找他纠缠算账?”
我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右手,释然一笑。
“而且,他留下的这棵桃树救过一次我们师徒的命。饥荒那年,没桃子估计早饿死咯。不如,等桃子熟了,你摘几颗带回去让他尝一尝……臊臊他。”他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到穿透重重绿荫,惊飞了原本在认真筑巢的鸟雀。
“桃子成熟大概没那么快吧,得到八九月?”我轻轻摇头,“等不及了,我这两天就要出发了。”
“你们俩就这么着急走?你呀,简直和师兄一样嘛,父女俩一样没什么耐心。”
我看着桃树呆了一会儿,说道:“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桃树,只是长得没这么好,未曾结过果子。嗯,后来我母亲就埋在树底下。现在我才知道,家里的桃树和道观里的桃树应该一样,原本都是生长在桃花坞。”
“诶,桃花坞桃花舞,桃花莫如女娇妩。子傲师兄一去桃花坞就丢了魂,我知道他早晚要下山的。我的大徒弟死在桃花坞,小徒弟嘛……嘿。”吴道长故意打住,不继续说下去。
“但我可以答应您,我发誓,吴空送我回方府后,我与他各不相干,他还会回山上的。”我很笃定地说道。
吴道长听完一怔,似乎有些惊讶,沉吟许久后,摇头叹道:“我还以为……可是,他的心不在这里了,方小姐,难道你看不出来?”
“您帮我劝劝他,好吗?”
“劝?”他皱起眉头,“这叫我犯难了,怎么劝?”
我低头想了想,学他方才那样伸出一只拳头,然后再非常非常慢地打开拳头,说道:“不用劝,只有等。等他放下,等他想通,等我……算了,我也不知道说不好那是什么时候。”
吴道长捋着胡子,颇有深意地说道:“方烟,你很有悟性,比师兄更甚。”
小道士终于撤掉法坛,理好法器,满头大汗来院子里找我们,恰好听到半截对话,于是一脸茫然道:“等?等什么?”
他看着我说道:“咱们不是明天下山去定州?”
他又回头看师父,问道:“什么悟性?师父你说方烟比师兄有悟性?”
吴道长哈哈大笑,连连摆手:“罢了罢了。”
我亦莞尔,对小道士说:“明天就走,吴空,跟我回去见见你的师伯。之前我还奇怪,巧娘说她从没见过我生父出现,我娘却怀孕了。原来,我的生身父亲是一名道士。”
“对了,既然你们跑了一趟,帮师父一个忙,把换魂禁书要回来。不要让他为非作歹,再生杀孽了。”
我望着桃树上青绿色的果实累累,点头称是。
第41章 方府水鬼
在玄妙观统共呆了六七日,我和小道士便下山回定州。这次从水路回去,只花了两天时间。
重回定州主城,城内人潮涌动,街边商铺鳞次栉比,和两个月前相比,并没有不同,但我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赵霄不在了,雀儿也不在了,大家还如往常一样好好地生活。没有人记得他们。
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骑马者居然如此大胆,在拥挤的路面上纵马疾驰,毫不顾忌路人。幸而是小道士拉了我一把,才堪堪躲开马蹄。我刚想破口大骂,就听见有人打听道――
“刚才过去的可是新上任的典狱司员外郎?”
“对啊,赵魔头死后,没想到就轮到这姓王的……不是不是,我打嘴,是王员外。”
那人又问:“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气十足的,也不知道要赶去哪儿?”
“嘿,你看他去的方向,不正是方宅?你说赶去那里还有什么好事!”
“你的意思是,又死人了?晦气,别说了,也不知道官府什么时候能捉住水鬼。”
“水鬼?”我忍不住出声询问,“方宅有水鬼,还杀人了?”
刚才还侃天侃地的两个人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接着对视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仍是不死心,冲他们俩的背影嚷道:“我身边这位可是玄妙观捉鬼大师吴空,道法高强。到底什么水鬼,你们不妨详细说一下嘛。”
小道士赶紧拉住我,劝我别动气:“反正咱们都要亲自去一趟方府,顺道找一找水鬼就是了。他们不说,也没什么干系。”
我点头应允,和他并肩向方府去,路上忽又想起另一件事,于是好奇问道:“吴空,你应该有能让人隐身或者穿墙的符纸?”
小道士“哈”了一声,大为不忿道:“我是正经道士,不是打着捉 鬼名号,实则招摇撞骗,奸淫掳掠的……恶人。”
我忙摆手,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在想咱们回方府时,能不能不惊动府中人?”
“符上的敕令都是借助各路天神法力,对付鬼怪可以,在人间可行不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小道士答。
说话间,我们已经绕到方府后门处,围墙约有一丈高,隐约露出半截光秃秃的枝丫。但只是这小小一截木头,足以使我确认一墙之隔的里面正是方府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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