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上前推门,推不动,门被锁得死死的。我们俩正一筹莫展时,忽然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连忙蹑手蹑脚朝反方向跑去,躲进岔路小道。刚站好,听见一位老伯大声喝问小道士什么人,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小道士佯装无辜,可怜兮兮地说母亲旧疾突犯,家里没钱抓药,自己出来想再找一份工,多赚一点是一点。看方府院子大,又气派,这种大富大贵之家,想必活儿肯定也多,于是来试试运气。
老伯又问要做工怎么不去前门找管事的说,躲在后门肯定别有用心。他要是再不说实话,自己要大声喊人了。
小道士急得要哭出来,差点要跪下,忙解释道,找管事的少不得要塞点好处,就这还不一定能分派好活儿给自己,何况身上是一文钱都没有。他是听街坊说方府负责花园栽种的老伯伯做事勤恳,人又心善,就住在后门……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捂嘴一笑。小道士对那位根本素未谋面的老伯一顿猛夸,又是诉苦家事,又是百般请求,还要请老伯喝酒,居然忽悠成功,对方不仅信了,还打开后门,带他进了花园。
木门刚一关上,就听见“邦邦邦”三下巨响的敲门声。门内传来小道士颇无辜地声音:“这门怎么关不上呀?”
“哎呀,你别弄那么大动静,门闩不是在这里……”
我放下心来,转身绕到大路上的茶楼里坐下,点上一壶茶,两盘点心,独自打发时间。夜里便歇息在客房里,直到三更时分,我避开巡逻打更人,偷偷回到方府后门处。
小道士果然气定神闲站在门口,等我。
我低声道:“你说是怎么回事,自从离开家这几个月,大多数事情好像总是挑在半夜三更的晚上做,我要变成一只夜猫子。”
“等夜猫子姑娘到了开州,有想好做什么吗?要不我陪你在开州待一段时间,还可以教你捉鬼的本事,养活自己总没问题。”过了一会儿,他看我不说话,拿过立在墙边的两把铁锹,收起开玩笑的嘴脸,“算了,我们还是去找桃树吧。”
与其说是找桃树,不如说是在找我母亲的坟茔。她刚下葬那两年,我还能带着雀儿常来祭拜。可是后来,父亲方咎突然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来看我娘。从此,我娘的墓地成了后花园的一处禁地,乱草疯长,野蔓丛生,和山头田野间的乱坟岗相差无几。
我只记得她是躺在方府唯一的一株桃树底下。
“对了,水鬼的事情,我听俞伯说,水鬼已经害死四个人,都是赵姬身边的婢女,死法也一个样――溺死在赵姬屋子附近的水井里,离后花园也不远。”
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应答:“怪不得那个花匠这么快相信你,原来他自己害怕守夜,巴不得你晚上来替他。”
“啊,是这里?”小道士出声提醒道。
如果玄妙观里的桃树称得上是一位丰腴多子的美妇人,那么我现在在方府见到的桃树就是我见犹怜的病美人。
病美人嶙峋的骨骼下,立着一块墓碑。我拔去野草苔藓,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墓碑上的积尘,刻字终于清晰可辨――“亡妻方任氏之墓”。
我朝墓碑跪下,磕下三个响头,心里想着,母亲,原谅女儿吧。
然后我站起来,顾不上抹去额头的泥土,非常认真对小道士说道,“开始吧。”我抢过小道士手中的铁铲,用力向我母亲的坟冢挥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棺椁在我和小道士的努力挖掘之下重见天日。我长叹一声,正要鼓起勇气推开棺盖,被小道士阻止。
“方烟,还记得我第一次进方府时,对你说的什么吗?”
小道士的神情十分严肃。我低头略想了想,回答道:“你说方府阴祟之气极重……尤其是赵姬住的院子,还有……母亲所葬之地。”
“是。”他让我跳出墓坑,向后退远了一些,从怀里掏出一些黄符纸贴在棺材周围,然后才继续推动棺盖,“两个月不到,这里的祟气更重了,要小心!”
“咣”的一声,棺盖翻倒在另一侧。幸好后花园此时因水鬼案叫人避之不及,深夜掘墓开棺未引起府内人丝毫注意。
我一度想靠近棺材,仍是被小道士眼神制止。他左手始终攥着一道黄,借着月光,右手在棺内小心翼翼地寻找着。
“接一下,方烟,看看是不是这个?”
圆球状的物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由我慌忙伸手接住。这手感非常熟悉,我不必低头看就知道是一颗和玄妙观里的那个大小,重量几乎一模一样的夜明珠,只是表面光滑无痕。
我果然没有记错,十三年前,我的确将父亲赠给我的夜明珠放入母亲棺椁中。没想到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安放如此之久后,它仍然在黑夜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把它对准月亮,细细查看,终于找到那片状如云彩的飘絮纹路。
“吴空,这颗夜明珠是段云的,和你那颗是一对,没错。”
所以,使我母亲怀孕,偷走换魂禁术,在玄妙山留下第一颗夜明珠的道士是吴子傲。娶我母亲过门,赠我第二颗夜明珠的定州首富是方咎。难道吴子傲和方咎也换了肉身,就像贾辛和赵霄?
就在我沉思苦想时,小道士忽然大喊――“跑!”
余光瞥见,棺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第42章 又见僵尸新娘
情急之下,小道士拿出捆尸索正要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呐喊:“不要!求你,她是我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段云的心情。在别人眼里,棺椁里只是一具早就没有生命的僵尸,但是我怎么能放弃相信这个离开我十三年又重新“活”来的女人,真的和我母亲毫无关系吗?
刹那间,她已经慢慢从棺材中站起来,四肢弯曲得怪异,像刚刚牵上细丝的木偶,还在熟悉身躯和关节。她试图挣扎着离开墓坑。冷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不是活人一样红润有弹性的肌肤,而是枯叶一般的青灰色,如鸡皮紧紧皱缩在一起的硬皮。她的双眸是浑浊乳白色,不见瞳孔。
“僵尸没有人性,她没有知觉和记忆的,方烟。”小道士劝慰我,“你离开这里,不要看了,剩下的我来解决。”
怎么解决?用大火烧她,再杀死她一次?
“再等一等,我觉得她像是要去什么地方。也许,她要找什么人?我们先不要阻止她,好吗?”
说着,我死死拖住小道士的手向后撤。幸好,“母亲”没有对我们攻击,甚至没有瞧我们一眼,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步履蹒跚,骨骼咯咯作响。
我和小道士不远不近地跟她身后。未几,三人来到赵姬的院子门口。
没想到的是,大门及围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朱砂黄符纸。围墙较矮,轻轻一跃便能看见里面小屋子也是一样地被符咒封住所有门窗。
此刻阴风阵阵,吹得某些粘不太牢靠的符纸此起彼伏翻飞,好似从墙上伸出无数鬼手挥舞,教人触目惊心。院子外不远就是传闻中有水鬼出没的水井,不知道被谁用一张破烂的草席盖住井口,悬起的空水桶让风一吹,便咣咣地撞击井沿边缘。
“母亲”发出呜呜的低吼声,只能在院子外急促地打转,不得入门之法。
“她是要找赵姬报复?”我转头看向小道士,“那赵姬屋子里的祟气就是母亲生前久久不散的怨气吗?”
“不对,僵尸是没有魂的,她不可能记得这些……”
小道士与我论不出个结果,他着急地指了指天上月亮位置,那意思是现在都四更天了,再拖延下去怕不是要天亮。我原本握紧捆尸索的手渐渐松开。小道士抽出捆尸索,打算上前,屋子里突然爆发一连串可怖的尖叫嘶喊,使小道士顿住脚步。
“啊――啊――”是赵姬的哭闹。
“呜呜,呜呜。”是“母亲”的呻吟。
又有人来了,我拉住小道士立刻躲到草席水井背后。悄悄探头,看见来人见到“母亲”十分震惊,但飞快出手,在“母亲”眉心处一点,就使她直直倒下。来者似乎察觉到水井后的异样,朝我们走近时,恰好赵姬再度哭喊,疯狂捶门。
“子傲,子傲 ,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我愣住了。
接着是解锁开门的声音,那人毫不犹豫选择冲回赵姬的屋子。
“没事了,我在这里。”
“子傲,你看我的手臂,黑色胎记越来越多了,怎么办……我,我好害怕。”
他不断安抚赵姬,直到后者哭哭啼啼地入睡,在桌上点燃一支清香。
“爹!”
我和小道士站在赵姬房门口。我之前从未踏入赵姬院子一步,不知道原来她的卧房竟如此简单朴素。
他转过身,正是我熟悉的父亲――方咎,只不过头发比我离开之前花白了许多。
我从怀里拿出刚从墓穴里找到的夜明珠,对他说道:“我三岁生辰时得到它,别人误以为你是爱屋及乌而疼爱我的继父,实则,你一直都是我的生身父亲。”
“我特别害怕,害怕爹你也用了换魂禁术。”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吴子傲和方咎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太好了。”
他看到我们时并没有露出更多的惊讶,只是问道:“烟儿,你……居然知道换魂术?”
我淡淡道:“赵霄与贾辛换魂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都查清楚了。”
父亲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巴:“你出门才多久,两个月?烟儿,你长大了不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和我说实话,赵霄他是怎么死的?王礼送来的手帕是什么意思?”
“他的的确确是自杀,父亲。”我解释道,“他在桃花坞见过了段云,心愿已足,对人世再无眷恋。”
他愣了一下,眼睛瞟向小道士手上的捆尸索,开口道:“你是……”
小道士上前,拱手施礼,十分恭敬道:“饮虚山玄妙观第十二代弟子吴空拜见师伯。我奉师命下山,追回道观至宝换魂咒秘籍,以免遗祸人间。”
“原来是吴子昂的徒弟。”父亲呆呆看向线香上空的袅袅白烟,神情倦怠,“说起来,赵霄,不,贾辛也算是我的徒弟,你的师兄。当年我们俩在桃花坞因喝酒结识。那时他因贱籍之身不能参加科举而郁闷不堪。我则刚得知蕊儿生下了我的骨肉,被家族遗弃,生活拮据坎坷,内心的愧疚痛苦不比他少一分。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他的百宝箱和我的道门秘籍。你说,这难道不是天意吗?他用两颗夜明珠与我交易记载了换魂咒术的秘籍。他有了新身份,我有了钱,我们各取所需,为了找回自己心爱之人……”
“你们真的重新回到心爱之人身边了吗?”我苦笑着看向床上熟睡的赵姬,只觉无比讽刺,“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还会有可怜的僵尸新娘出现?”
我指向窗外,母亲的尸首仍倒在地上,“你觉得她此刻会是什么感想?感激你吗?”
父亲没有回答我,反而坐在床边,握起赵姬的手,向小道士问道:“你就是诱拐我女儿私奔的男人?”
我不顾上小道士的窘迫,站在父亲面前,坦然道:“不关他的事,离家出走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其实,我倒很愿意把烟儿托付给你。吴空,你是叫这个名儿吧,你能答应我好好待她,让我放心吗?”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直接越过我,更是对小道士胡言乱语起来。
我大怒道:“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干嘛要扯这些,扯上我做什么?我不许你提这件事。”
“我……我其实愿意……”小道士居然真的接话了。
父亲对小道士低声说着:“换魂术我当然可以给你……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们两个就好像看到我当年和蕊儿,你清楚你们俩……她还不懂……”
“闭嘴!”我非常严肃地拉过小道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吴空,紧紧捂住你的耳朵,什么都不要听。你难道忘了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了?皆因我不想嫁给我父亲要我嫁的人,我不会听他的话,决不可能会听话。”
小道士嘴巴微张,想说什么没能说出来,最终偏过头去,避过我犀利的眼神。
父亲甚至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看,我女儿多倔的一个人。吴空,你想清楚哦,能照顾好她吗?”
我像是被人用沙袋裹住狠狠揍了几拳,虽然身体上看不出伤,却有一种恶心而沉重感觉入侵整个五脏六腑,渐渐地升入胸腔,直冲太阳穴。
哪怕是大吼大叫,也难以释放我万分之一的愤懑。
“方咎!方咎!方咎!你能不能听我说话!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不需要被你托孤!你、贾辛和段云在我眼里才是最自私的人,看清楚你们所谓的牺牲招致了什么样的下场。我不会走你们的老路,我不要变成新的僵尸新娘!”
香灰因震动而落在桌上。一炷香燃尽了。
小道士的脸此时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终于恢复平常。他拿出捆尸索飞快地套住赵姬的双手,令我爹措手不及。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师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让方烟的母亲早日回归安宁。”
“你说谁是我的母亲?”
话音未落,我猛然想起刚才赵姬一直把我爹叫做――“子傲”。
吴子傲,是只有我娘任蕊才知道的名字。
第43章 明珠河
小道士上前一拉赵姬的手,小臂及胳膊上的黑色印记被完全暴露。
“这不是胎记,是阴气聚集导致的活死人斑。”
我猛地抬头,看向父亲,失声道:“母亲病危那一夜,我曾看见你偷偷走进赵姬的屋子,难道,从那天起,赵姬就已经……死了?”
父亲拼命想要解开赵姬被捆尸索套住的双手,但小道士紧紧拉住另一头,所以他越是挣扎,赵姬手上的红痕越重。一切都是徒劳。
“所以,赵姬身上的阴气实际来自夫人的魂魄,相反,夫人墓地上空的祟气才是真赵姬的怨念,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夫人的尸首会直冲赵姬的房屋来。”小道士对我解释道。
我死死按住父亲颤抖的双手。我已经好久没有握过他的手,没有拥抱过他,他此刻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老头。
“为什么,爹,你用这种方式把娘留在身边?”
他哽咽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把你们母女俩带到定州三年,才三年……她就……我想都不敢想没有你娘的生活。烟儿,你不明白,失去她,比要我死还难受。”
他滚烫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但是施换魂咒的时候,她太虚弱了,只有部分魂魄进入这个身体,与赵姬原本的魂魄融为一体,结果她开始神志混乱,有时是赵姬的记忆,有时是任蕊的记忆。这病症越来越严重,而且无法控制……”
“怪不得她性情古怪,我从小时起,你就不准我去见她。”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想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居然一直在我身边。我恨了这么多年,在我眼中抢走父亲的恶女人赵姬,居然就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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