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宾散去,待江扶风拢了拢衣袍准备离开商会时,一人的声音乍现。
“你不惜拿你母亲的画稿至商会拍卖引我现身,究竟为什么事?”
江扶风回身望着此前出价的男人,他戴着那惯用的面具挪近,正是天目。
她坦然地点着头,“确实找你有事。不过以你这神出鬼没的作风,不拿点东西引诱你,怎么找得到你呢?”
天目微微侧过头,似是极为无奈,“你这何止是引诱啊?一来就让我破费千金,真是大手笔。”
江扶风笑得无害,“你一瞧着就不差钱,应当不会心疼。”
而后她端详着天目始终藏得严实的扮相,对他的真实身份猜着,“我听说京城首富最宠爱的小儿子,名字里带个天,武功高强喜好书画,所以用这样的方式不也是投你所好?”
天目未正面作答,避着话题道:“说正事。”
江扶风直言:“我想进睿王府。”
“为何?”天目有些讶然。
“据我所得,睿王府里有处机关是我娘所设,如今我已寻得了钥匙。”
江扶风从怀里摸出一整块拼合一起的玉玦,那大盗不负她所望,当真从丞相府里把玉玦偷了出来。
她续道:“虽然我暂且不知我娘为什么会把这道机关设在睿王府,但我觉得等我进入其内,便可知晓一切真相。”
天目不以为意,“也不难想吧?你之前不是说陆悯思也在追查你母亲的东西,说明他们二人生前便有纠葛,设在一个皇子府邸,至少能够保证机关的安全。”
江扶风蹙起眉,反驳道:“可我听外公说,我娘生前和权贵并无交集,如何会征得睿王同意?”
“兴许睿王自己都不知道呢?比如他在装修自己府邸之时,你母亲买通了修筑工。”天目说得笃定。
是以江扶风未多加争执,“好吧。那你有进睿王府的办法吗?”
天目沉吟半刻,“小姑娘,今晚入夜之时,我会想办法带你进去。”
入夜,星子寥寥,长风越过空荡荡的街心。
江扶风至睿王府外时,天目已候在了院墙边。
“所以怎么进去你想好了么?”她问道。
“这有何难?”天目话毕,兀自拽住了江扶风的衣领。
江扶风只觉脖颈处被勒得一疼,旋即眼前视野俶尔变幻,失重之感险些让她惊呼出声时,天目已拎着她跃身翻进墙,落入了睿王府邸。
江扶风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心有余悸地揉着脖子,“……下次你能不能提前告知我。”
而天目一本正经答着,“你问我什么法子进去,我这不直接展示给你看了吗?”
江扶风:“……”
天目遥看着浸满夜色的无人府邸,“我打听过了,今夜睿王府的人聚于前厅,好像有什么事。总之这里进来是绝对安全的,也不会被人发现。”
随后江扶风从怀里拿出羊皮卷,比对着眼前的建筑,判断着身在何处之时,天目出声道:“你这样看是找不到的。”
江扶风摩挲着羊皮卷,颔首答道:“嗯,确实。看来要找个制高点观察才是最好的。”
而她方说完,天目抬手又抓住了江扶风的衣领,待江扶风察觉之时,她已被拽到了屋檐之上,“天目你——”
“我以为你意会我的意思了。”天目说道。
江扶风欲哭无泪,心想着再来一下恐怕脖子要被勒断了。她只得咬牙切齿地睨了天目一眼,谨慎地踏在檐瓦间寻着机关所在之地。
良久,江扶风对上了羊皮卷所绘之处的方位,“找到了!看样子……这机关所在的房间似乎是,睿王的卧房……”
“怎么?不敢去了?”天目语调里带了几许戏谑。
江扶风摆摆手,朝着其向走去,“没事,要是撞上了睿王,有你在,可以把他打晕。”
面具下的天目挑着眉,“我怎么成了你的打手了?像我这样的绝世高手,若是被雇去当打手,出场费很高的。”
“你之前拿走了我娘的首饰,还不够当作雇佣费抵押么?虽说那首饰本是你送的,但送了就是我娘的了。”
江扶风说着已是走至屋檐边处,旋即她缩了缩脖子,哂笑着看着天目,“你来吧。”
天目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一把揪着江扶风衣领带着她稳身落了地。
而二人悄声绕至睿王卧室之时,一声鸟啼忽于漆夜间鸣响,分外清晰。接而江扶风眼见着那不知何处来的鸽子冲着二人所在位置振翅飞来,心头一跳。
“糟了。”江扶风紧绷着身,忆及此前在瀛洲因为猫叫而暴露行踪,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欲寻藏身地。
却见天目处变不惊地杵在原地,又瞥着那鸽子稳当地扑至了天目怀里,江扶风一时语塞。
“这鸟……是你的啊?”江扶风见天目熟稔地从那脚处信夹取出纸条。
“是啊。”天目展着那纸,也未多加避嫌身侧的江扶风。
是以江扶风本没想查探其上内容,但晃眼之时瞧着了那整齐的字迹,似乎极为眼熟。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江扶风难以窥探出面具之下的天目究竟是何神情,但此番离得近,她明显觉着天目身影一僵,那信上应是极为严重之事。
“你先入密室打开机关取到东西,密室是入门后漆红柜最左列,从上往下第九个暗格打开。我得离开了。”天目拍着她肩,语速极快地同江扶风交代着,只一呼吸间,那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不见。
“你……”江扶风杵在原地,还未问出的话喃喃自语着,“怎么会了解得那么清楚?”
她独自走入睿王卧室之时,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一个猜想,一个让她不敢往下深想的猜测。
“咔哒——”
随着柜中的石兽挪开,一个幽深暗道现于眼前。那暗道地面既湿又滑,空气中尽是长年封闭而成的闷味,极为难受。
江扶风见到了那图纸而成的机关,其上凹槽处便是玉玦拼合成的形状。
随后她立身机关前,从袖中摸出玉玦正欲嵌上之时,忽瞥见肩处衣衫粘有一揉皱得纸条。回想起天目离去时拍了她的肩,这应是他此前所看的纸条。
接而江扶风从肩处拿下纸条,此时看得真切了,她赫然发现这字迹是为柳臣所写。
“宫中传来消息,睿王挟持皇上举兵造反控制了宫墙,晋王已带兵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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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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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柳弄影。
深墙内,彻明的灯火燃尽半边天。
江扶风赶至皇城外时,七叶杵在浓重的暗影里,她快步上前问道:“里面形势如何了?”
“入夜过后,先是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垂危,急诏晋王进宫。但晋王的马车方到宫门,里头就有睿王举兵造反的风声。”
七叶拧紧了眉,眸底凝着沉色,“之后晋王找到府尹以自身性命作保强行调兵至宫墙内,又集结了府兵由程侯爷带着进了宫。眼下已是进去半个时辰了,晋王吩咐我在此等候少主,并不知其里究竟如何。”
江扶风抬眼瞧着泼开半边天的漆夜,转念间拿定了主意,“我来之前吩咐了陈词,今夜扶摇书斋将于莳花楼举行诗酒大会,你且前去带着几个好手看住。”
七叶一怔,“是看住何人?”
“近日京中潜伏的百越人,皆扮作了读书人。此次宫墙之变,他们正处外围待着贼人号令。莳花楼的位置最接近皇城,扶摇书斋举行的大会又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聚集,他们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江扶风细述解释着,“虽则不可能一网打尽,但拖延点时间,留住漏网之鱼足够了。”
“我明白了。”七叶点头间已是背过身,踏出一步又再叮嘱着,“少主,你也小心。睿王此举已无后路,即便落败,恐怕他也会拼个鱼死网破。”
而江扶风摩挲着袖中从密室里取来的杨时琢遗留文卷,目光复杂地落于宫墙之内。
此时的皇宫,雕栏之上尽是斑斑血痕,汉白阶梯处堆积的宫人尸身已无处落脚。
昏黑之中,惊叫声、惨哭声、怒吼声交织,覆过朱墙之上的琉璃瓦。随着不绝于耳的声音刺穿耳膜,入眼四处散落的火把照过鲜红黏稠之色,又很快被无息倒下的尸身掩盖。
无数宫人们慌声逃窜着,江扶风扮作了宫女藏身其中,她欲从这偌大宫墙里找到权力争夺的中心,却是在混乱不堪的争战里如同海底捞针。
晃神之时,江扶风瞥见一沾满血迹的利刃便要向她砍来,那禁军杀红了眼,正不分你我地肆意攻击着,面上是嗜血的快感与疯狂。
江扶风忙不迭地连连后退躲避,又见一挥舞的长鞭横空卷过那刃身,紧接着那禁军被一道丽影踢开,程如宁牢牢抓紧了她便往旁处撤去。
“姐姐?你怎么孤身一人?七叶呢?”程如宁问道。
“七叶被我吩咐去办要事了。”江扶风缓着气,眯着眼望着前处的厮杀,“这些禁军究竟在杀什么人?”
“他们得了命令,杀光今夜闯入宫城之中的所有人。”
程如宁再番挥鞭击退上前的禁军的间隙说道:“但这些外围的禁军只是少数,姐姐放心,晋王有皇上急诏,是为名正言顺,我们的兵战力也比睿王拼凑而来的军队强很多。待里面之战平息,晋王找到被挟持的皇上,一切自然就解决了。”
“如宁,快带我去里面,不然就晚了——”江扶风尤为急切。
程如宁虽是不明江扶风为何如此,但也照着江扶风所言,加紧了破敌速度,携着江扶风入了混战最里处。
金殿前的台阶上,残刃断箭散落一地,此时一雄岸身影颓身坐于其间。那王冠稍乱,素日里所着的锦服亦破开了几道金线,染着累累血污。
大势已去,睿王独自坐在乱矢里,笑看着眼前握着剑、居高临下盯着他的晋王。
此时晋王身后候命的军队立于夜色,而晋王握紧了剑柄,抿唇睨着睿王那面上不明意味的笑,“五哥,如今到了这等地步了,你还笑得出来。”
长夜之下,风渐疏狂,掀起晋王提剑而来的衣袖,那剑身锃亮,映着血与火的芒。
睿王双目恍惚,那嗓音带着悠扬的语调,仿佛此番是在和晋王家常叙话一般,“我是在笑,曾经那个胆怯少言,连鲜血都不敢正视的弟弟,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这一眨眼,居然都过去十多年了。也怪我曾经太天真,相信所谓的兄弟情谊,才害死了身边好些人。我不得不抛却从前那个软弱的自己……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得到那至高之位,我的下场,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晋王别过头,那向来儒雅的面容淀着悔恨之意,连着声线沉然。
“你我生在帝王家,这是必然存在的因果轮回。”睿王淡然说道。
“听说,父皇当年夺位之时,整个皇宫一夜之间被血洗,父皇成了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我当年不懂,父皇明明如此温厚之人,是如何会做到弑亲灭兄的。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人处于这个位置时,即便不去争,很多人与事都会逼着你去争。”
晋王平静述说着,声音陡然一转,“不然,便只有死。”
“你说得没错。”睿王垂眼瞄着那越发逼近的剑,催促着他,“你离皇位只差这一剑,趁现在,杀了我。”
睿王见着那眼底仍有犹疑,他蓦地吼道:“快啊——杀了我!你便能登上至高之位!”
晋王听罢举起了剑,那剑尖直指着睿王的心口,却是仅仅刺破其衣衫之时,他见着睿王面上掠过一丝释然与欣慰。
他猛然顿住剑,未能再进一分。
年少时,事事挡于自己身前的兄长面容在那一刻重合,他有片刻恍惚,这些年究竟是他变了,还是他的兄长从未改过?
“怎么不动手了?”睿王低声问着他,那向来傲然的目光隐有几分柔和,让他几近以为是错觉。
晋王未答。他颤握着手中剑,忽的似哭非哭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荡于宫檐之下,极为悲凉。
他仍然做不到。
一如多年前他提剑闯入睿王府邸,质问苏慕宜与欧阳家之事时,那会儿他的兄长只是分外淡定地望着下不了狠手的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为什么我和你要流着同样的血!为什么我做不到杀了你……为什么……”
晋王已难再持素日里的仪态,他颤着手里的剑,几近嘶吼着问着睿王。他眼底藏住的暗涌晕上红色,那神情扭曲异常,似那苦行多年仍求不得答案的困惑者。
叹息声拂过夜风,睿王答道:“因为我那个弟弟,这么多年心里持有的仁义依旧没有变。哪怕你学着去掌控朝局,去结党弄权,在弱势者面前,你永远是心软的。”
话毕,睿王续着,“比如现在毫无反抗之力的我。”
“剑下留人!”皇宫另一头的阶处,江扶风急急赶来,望着提剑失态的晋王喊道。
“江卿?”晋王正是疑惑间,睿王身前已扑过来另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不能杀他——”
那声音纤弱,连着一张面亦是怯生生地扬起,却极为坚毅地张开双臂挡在睿王身前。
“慕宜?”晋王冷静了几分,他惊于自己竟见着了这失踪不见的苏慕宜,一时难以置信。
宣宜哆嗦着声,“十四年前,睿王察觉我嫁去楚州的迎亲队有变,派人前来相救时却晚了一步。当时他为了帮我引开敌人,让我呆在原地别动。我一时害怕,就跑去找他,反是迷了路,被赵铁牛得了便宜。”
十四年前便是宣宜那桩事,晋王以为是睿王的手笔,而睿王自始至终未为自己辩解半句,他始才同睿王断绝了兄弟情谊。
晋王震惊之余,反复摇着头仿佛在否认着什么,一双眼睁得极大,却是“咣当”一声弃了剑,踉跄着险些摔在了地上横斜的尸身里。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晋王丢魂般地低喃着,他乍的凝拳挥在了一侧的石栏处,再度抬起头看向睿王之时,眼里血丝纵布,含着极度汹涌的情绪。
“因为有些事情,是需要当哥哥的来承担的。”睿王笑得坦然。
而宣宜瞧着江扶风与程如宁过来的身影,又再心切地指着睿王对江扶风道:“江,他就是天目!”
江扶风苦涩地对着那倚在墙处的睿王扯出一笑,她在睿王卧房暗道的密室里取得母亲遗留的文卷之时,一切答案便已知晓。
天目,本就是睿字所化。那茶楼里杨弄璋所得杨时琢遗书里的“寻睿”二字,恐怕原本便是寻找睿王的意思。
“你早知这一切会发生,所以策划了今夜这场戏,将计就计地落入圈套,打算真的葬身宫中么?”江扶风问着神情无波的睿王。
“我已经按照那个人的剧本过了这么多年,现下到了这最后一步,我压根没想过活着。”
睿王歪头一哂,那面上尽是松快,眼神又再飘忽至江扶风怀里的文卷,“你已经拿到了时琢留下的东西,六弟如今羽翼丰满,是继承皇位的最好时机,反是我,倒是死了最为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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