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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芝安一直在凝神看他的手。他有一双干净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上一次看到的时候，那只手还不偏不倚地放在小区门口便利店放安全套的货架上。
她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顾承阳看她不动，“怎么？不够啊？”
乔芝安把心一横，“你……上次买的东西，好用吗？”
邱如雪猛地抬起头，把左耳朵精准地偏向这边，好捕捉到每一个字。
顾承阳问，“上次？”
乔芝安小声说，“就是便利店遇到的那次。”
“哦，好用啊，特别好用。”
乔芝安心里一沉。
“那个我定期买的。”
“……”
“调研产品嘛。”
乔芝安疑惑，那玩意儿还要调研？
邱如雪凑过来，小声说，“关于这种产品我也有一些心得，不如交流一下？”
顾承阳欣然点头。
“个人觉得，蓝色包装的最好。”
“是吗。那一款有点小众，你喜欢它哪一点？”
“口感。”
乔芝安咳嗽一声。邱如雪有时候过于豪放，她都听不下去了。再看顾承阳，居然面不改色，想来也是个老司机。
邱如雪接着说，“不过要论持久，还得是绿色。”
顾承阳思忖，“持久？唔，这个要看个人的。短的十几分钟，长的半小时。”
周遭的空气安静了两秒，邱如雪的表情高深莫测，“看来你真的做过研究。”
顾承阳自豪道，“ 那当然，有详细实验数据支撑的。”
“是……自己实验，还是找别人实验？”
“一屋子人一起实验咯。”
邱如雪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脑海中出现了某种难以描述的画面。她不想再问下去，凑到乔芝安耳边，痛心疾首道，“乔老师，我看这个人不适合你。”
不用她说，乔芝安也觉得胃里搅成一团。
顾承阳却被勾起了谈兴，兀自滔滔不绝，“我们做过调研，根据对口味的偏好，为消费者画像。比如喜欢蓝色薄荷味的，大都气质清新脱俗，喜欢绿色苹果味的呢，要么是小朋友，要么是文艺女神，喜欢黄色香蕉味的，是明快活泼的阳光一族。”
两个女生听得一愣一愣。还是乔芝安先反应过来，“你说的是……糖？”
“不是一直在说糖吗？”顾承阳莫名其妙，看向邱如雪，“你说的是什么？”
乔芝安结结巴巴，“你那天……是去买糖的？”
“对啊，柜台上那么大一桶呢。要不是你跑得太快，我还想送你几根。”
乔芝安赧然。邱如雪在一旁憋到内伤，连连使眼色，责怪她谎报军情。
乔芝安呆呆地说，“我以为你是去买套的。”
顾承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里的筷子直接掉在了桌上，“啊？”
他咳了两声，难得地露出尴尬神色，扶着额控诉，“乔芝安，你真的很难懂。”
乔芝安羞惭地移开了目光。心里有簇小火苗不听话地燃烧起来。
原来他只是想送她糖。他见人就发糖。既然如此，那她大可以接住他的糖。这样，说不定有一天，他也能接住她所有的情绪。那积累了好多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绵长心绪。
另一边，颜大小姐正在欣赏张骏单反里的照片，不时发出“哇”的声音。这棵树看着好高，原来天上的云这么漂亮，湖水还可以这样拍啊……
邱如雪急于换个话题，“Jacky 还会摄影啊，没听他吹嘘过。”
顾承阳和乔芝安一起点头，“以前班里搞活动，都是张骏负责现场拍照。”
顾承阳想了想，掏出手机，“其实现在回想高中生活，还挺有意思的。喏，班级群的链接发你了，要不要进来自己考虑。”
乔芝安转头对上他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
她想问他，群里都有谁，有没有孙悦淇。
你知不知道她回国了，现在也在这座城市。
你们两个会不会重新在一起。
第06章 嘴上说关心世界，其实只关心同类
半湿的紫色发丝蜿蜒至腰际，晶莹水珠渗入光洁雪白的肌肤。孙悦淇的左边肩胛骨上纹着一只蓝色的蝴蝶，随着身体起伏，那蝴蝶的翅膀一开一合，似振翅欲飞。Kevin 越看越兴奋，俯下身一口咬上那抹鲜亮的蓝。
孙悦淇不满地叫了一声。这男人，力气用得不是地方。
舞蹈，讲究把身体的每一部分相互分离，胸是胸，腰是腰，胯是胯，做起动作才能干净分明。可现在，他们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交缠在一起，一次次的冲撞，期待中的巨大愉悦却迟迟没有到来。
孙悦淇把目光转向床头那张合影。夜色里的自拍，男人勾着女人的脖子，两人都拽拽地看向镜头。男人的卫衣帽子下面，露出一小块黑色纹身。
孙悦淇猛地转头，板过 Kevin 的脖颈，果然看见一个狰狞的黑色骷髅。
“你干嘛？”
她一翻身把他压在下面，朝他耳朵里轻轻吹气，“打算什么时候分手？”
Kevin 眼中只有情欲，含含糊糊地答，“明天就分。”
她很满意，垂下头，任由长发挡住一侧的脸，“那床头的合影，我先帮你扔了。”
Kevin 咕哝一声，又把手伸向她的腰际。
相框被不知谁的脚带到，摔落在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中，她终于感觉到一丝欢愉。
孙悦淇回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拖着所有的行李，跑去唐人街纹了个身。文在左边肩胛骨，图案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当年在高中校园里见惯了的那种。
那时候有个女孩子不慎踩死了蝴蝶，传言便甚嚣尘上，说她受到了诅咒，凡是跟她接触的都会倒霉。孙悦淇后来回想，自己从未跟她接触过，还不是照样倒了大霉。人，要比蝴蝶可怕多了。
纹身师下手挺重，表哥开车来接她的时候，衣料下面的皮肤还在隐隐作痛。
孙悦淇刚一上车，表哥就道遗憾，可惜你这次抽签又没有中。想留在美国的人太多，以至于居留资格要靠抽签。两次没抽中，即使找到了工作也只能黯然离开。
车窗外街道嘈杂，各种肤色的行人从银杏树下走过。孙悦淇呆望半晌，没头没脑地开口，“人应该在三十岁时死去。”
这句话曾经被她以清秀字体写在高中第一本笔记本的扉页。
表哥耸了耸肩，“我懂。”
孙悦淇这个表哥比她大两岁，从小在美国长大。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两人通了视频电话。表哥问她今年有什么打算，她回答，念书、考大学，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用不着做什么打算。
表哥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摄像头摇了摇，淇，十六岁是很宝贵的时光，应该和好友组建自己的乐队，或是和心爱的人一起环球旅行，怎么能在书桌前度过呢？等你年纪大了，身体的新陈代谢慢下来，就再也不会有现在这种精力旺盛的感觉了。你将变成一个无聊的成年人，停止生长，每天重复前一天的生活，直至衰老。
孙悦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表哥点醒了她。其实在那之前，她就常常感觉体内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像滚烫的蒸气一样到处乱窜，搅得人不得安宁。作业、考试、如定格画面般的同学和笼中囚鸟般的校园生活……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渴望新鲜和刺激，去争、去抢，去品尝胜利的滋味。
很久以后她读到王尔德的话，人生有两种悲剧，一是得不到想要的，二是得到了。距离三十岁还有好几年，内心的躁动不安不但从未平息，还让她越来越难以满足。
跳舞是一种释放。她享受那种感觉，将身体开发到极限，用全副精神去支配每一寸骨骼和肌肉，同时抛下所有的思绪，把自己完全交给音乐。她喜欢大汗淋漓之后的超脱感，有一天她转了一百个圈，结束之后，感觉整个世界全然安静下来。
回国半年，孙悦淇辞掉了在某个金融机构的实习，去 Jump 健身房应聘老师。舞蹈从多年的爱好，转变为兼职，又转变为全职。在她眼里，舞蹈教室比格子间可爱，这里比拼美与力量，而非制式与规则，歌颂勇敢与叛逆，而非服从与规训。这里的人也可爱，比如 Kevin，昨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以为他害羞内向，原来私底下这么放得开。
筋疲力尽之后，Kevin 把头枕在她肚子上，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明明是脖子上纹着骷髅的花臂男，睡着了倒像只乖顺的猫。
房间里还残留着情欲的味道，两种信息提示音突然同时响起，孙悦淇伸长胳膊，去枕边够自己的手机。她端着屏幕看了几秒，脸色由浅红转为绯红，骂出一句脏话。整个晚上情绪最激动的要属此刻。
是 Jump 健身房发来的消息：KIKI 老师您好，已搜集到学员对您的课程反馈，您的综合评分为：B，学员留言的详细内容摘录如下：KIKI 老师上课主观性强，完全不考虑学员的接受程度，动作难、强度大，编排不合理……
903的客厅里，乔芝安和邱如雪凑在一起，瞪视着公众号最新文章底下的一条留言。作为一个粉丝两位数，平均阅读量个位数的公众号，这条留言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标志着今年粉丝互动数量实现零的突破。留言的内容如下：
年入百万不是梦！想跟上 2016 年最火热的行业风口吗？想和业界精英面对面吗？不要犹豫，马上点击下方链接！
后面跟着一串乱码，不知道是发布者没编辑好，还是微信有某种屏蔽机制。凭乔芝安有限的经验，难以做出判断。
她能够肯定的是，这是一条贴错了地方的小广告。真不知道发布者是怎么想的。这篇推文发送 24 小时后，阅读量仅为 8，其中还包含作者乔芝安自己贡献的。在这下面发广告，如同把狗皮膏药宣传单贴在黑暗小巷里最偏远的一根电线杆上。
偏偏这篇推文是乔芝安精心撰写的，发布前还陶醉地编辑了半天，捉了错别字、改了三次排版。发出去后不但无人问津，唯一收到的反馈，还是条不完整的小广告。
乔芝安感觉这狗皮膏药像是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不得不承认，主编白天的批评都是对的。
早晨一上班，主编就把她叫进办公室，全面否定了公众号的前世今生。
公众号创建时的使命只是简单的搬运。毕竟是一份拥有辉煌历史的出版物，对于本报刊登的文章质量，主编充满信心。而公众号，可以为广大读者多提供一个受熏陶的渠道。于是他指派了一个人，把每期编辑精选的文章择优发布上去，并在兄弟单位的渠道做了个宣传引流。
结果反响寥寥。广大读者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号。主编无不遗憾地对大家说，本刊读者都是有一定知识水平和思想深度的人群，他们是不会在手机小屏幕上阅读高质量长文的。
于是公众号闲置数月，那名搬运工有一搭没一搭地搬几篇文章，发完就算，也不在意反馈数据。
直到年底，主编去参加集团大会，跟兄弟单位交流了经营现状。传统纸媒大都面临订阅数下滑、广告收入腰斩的惨状，本以为能互道苦水，结果发现别人在新媒体渠道偷偷发了力。大屏幕上各种亮眼的数据，什么粉丝量、互动量，被连成一根根漂亮的曲线，直往天花板上翘。
主编步履沉重地回到报社，把会议精神做了传递，又责怪手下的人不给力。
小罗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加入进来的。她来了以后，主编放权，允许她贴合年轻人的喜好，写一些适合投放在新媒体渠道的稿件。
一开始效果还不错，粉丝数明显增长。小罗受到鼓舞，连开了好几个栏目。等乔芝安接手的时候，公众号几乎成了她的个人号，接近一半的内容都是小罗原创，全部衍生自她本人的兴趣爱好。
比如有一个栏目叫“huāhuáhuǎhuà”，讲的是滑板运动。该栏目详细介绍了滑板装备、滑板技巧、同好聚会的场地、外人听不懂的“黑话”合集，等等。中间还穿插着一个化名小风的女子与滑板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讲她一开始如何遭人白眼，后来默默努力，最后怎样惊艳全场的故事。叙事中带有明显的情感色彩，并多处出现小罗本人的口头禅。
还有一个栏目叫“清凉夏夜”，不定期更新适合在夏夜观看的解压片单。乔芝安随手点开一篇，就被一张血淋淋的图片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小罗指的解压电影是清一色的恐怖片。每期讲解一部电影，图文并茂，细节详实，还由作者亲自评定的解压指数。画面越吓人的，解压指数越高。乔芝安猜测，后来粉丝数之所以下滑，很可能是被小罗的重口味吓退的。
乔芝安请示过主编，重新调整了推文构成，大部分文章仍旧搬运，只保留一个原创栏目，发布兴趣导向的内容。
问题是，她受小罗误导，把这个兴趣导向，理解成了作者的兴趣导向。她劲头十足地查阅了专业的植物学资料，还特意问家乡的奶奶要来几张精美的小院实拍图，写了篇《风车茉莉的种植与观赏》发布上去。
主编看了以后瞪着眼睛骂，“乔芝安，我们不是农业期刊！你觉得有几个读者会对这篇文章感兴趣？”
乔芝安小声辩解，“总好过写僵尸片吧，至少读者不会被吓走……”
“你自己去看看数据吧！比写僵尸片的阅读量还低！原创栏目是为了把人吸引过来，可以浅薄，但绝不能无聊。给你一个月，要是数据上不去……”
就换人？乔芝安期待地看着主编。
主编烦躁地抓了抓头皮，“就总结经验，做到出成绩为止。”
“我觉得他是实在是找不到别人了。”乔芝安趴在沙发上叹息，“报社这几年走的人多，来的人少。我算是硕果仅存的新生力量。”
一旁的邱如雪没答话，专注地盯着手机看。
乔芝安凑过去，“怎么样，我写得还不错吧。”
她以为邱如雪还在细读那篇《风车茉莉的种植与观赏》，结果一眼扫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掌印。
“喂！”
邱如雪一笑，点了个收藏，才关掉那篇恐怖片解读。
乔芝安郁闷道，“你怎么爱看那个？”
“乔老师，你要知道，在普通读者中，爱看植物种植知识的人比例是相当低的，大多数人看到标题甚至都不会点开。”
“那我写点什么好？”
“大家爱看什么，你就写什么呗。”
乔芝安茫然地眨着眼。平常写稿，都是按部就班，照着以往的栏目风格找选题，内部审核通过就行。她只负责自己的版面，也不太关心别人爱看什么。
“要不……写言情小说评论？”多年的阅读经验摆在那里，不愁没素材。
邱如雪头也不抬，“言情小说都是骗人的，你不会不知道吧？”她点开微博，飞快地搜了个名字，“来，给你提供一点思路。”
乔芝安凑过去一看，“吐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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