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明话语里的那种温情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冰冷,漠然的语气。他的语言不再有感情,成了描述某种“客观事实”的工具。他的话语陈述的对象,从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按照他所说,“这个另外的人”,也应该是对他具有“特殊意义”的人才对。
“你的叙述里,多次提到了这个宋建军,这个人,除了教会你木工和车工技术以外,还有其他的重要意义吗?对于你来说。”
没有回答。田文明满脸的漠然。
“车工和木工,是制作刀具,也就是你箱子里那两柄凶器,最基本的技术。是吗?”
第十四章 不说
“宋建军是 1958 年出生的人,比我长 2 岁。在昆州水泥厂,我最看得上的人就是他。他没有念过大学,但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风骨,气节,一点都不少。”
“自己有过硬的技术,对别人也是要求严格,而且肯帮,肯带年轻人。不藏私。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完全没有不良嗜好。我这样一个没有一点木工和车工基础的人,跟他学习,他也是一丝不苟教。做得好也不表扬,做得不好是一定挨骂。真正的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
短暂的愠怒和漠然表情从田文明脸上消失了。他又开始用一种自我沉醉的语气和方式展开叙述。
并不考虑听者的感受。听着好像是在“宣传”这个宋建军的高尚品格,但又总有夹带私活,自我标榜的意味。
很是怪诞。
“我为什么会和他关系好?因为在他身上,我能找到我父亲的影子。执着,勤勉,耿直。也就是我一直在说的,知识分子的风骨,气节。那个年代上过大学的人很少,所以知识分子多少都有些傲气。你可以说这是酸腐味,但也是知识分子特有的精神指标。”
“我父亲,当年就是太耿直,不懂得迂回,得罪了人,文革时候被人打倒。说他歧视无产阶级,只专不红。最后含冤而死。宋建军也是一样,他因为技术过硬,口碑又好,先后当过车间主任,技术科科长,技改工程师。但就是不会虚与委蛇,眼睛里不揉沙子,和其他中层搞不好关系,和厂领导也搞不好关系,被人排挤。很多好建议也不被采用。”
“宋建军,学历不如我父亲,性格可是比我父亲硬得多。他是自己辞职的,辞去所有职务,而且说了,以后也不再担任任何职务。只做普通修理技工,直到退休。”
这不像是叙述案情,倒像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在触景生情,回眸往事了。田文明一直在保持着同一种语速,同一种语气,同一种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气氛,变得很是怪异。
“卢一品,顾览,再问他和宋建军学车工,木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有没有特定目的。”
刘余川做出了指示。
从田文明的叙述语言上看,他绝对是一个思路清晰的人,语言表达能力出色,记忆力很好,甚至可以说优秀。不用看文字记录,还能清楚无误地说出自己各次行凶的具体时间,地点,遇害者的姓名。
连那个宋建军修理机器的具体时间,和时间跨度都能说得清楚。
那他就没有理由不记得刘余川给卢一品的问题。除非他故意不记得。那故意不记得的理由是什么?
“这次让顾览问。”
刘余川又补充道。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师父黄曳直鹂戳肆跤啻ㄒ谎邸Q凵窀丛印
“你好,田文明。我是昆州市刑警支队一大队副大队长顾览,现在换我来提问。”
迎接顾览的是田文明一闪而过的疑虑,顾览没有给他思考时间的打算。
“你和这位宋建军学习木工和车工技术,是什么时候的事?”
“1983 年元旦,到 1985 年 8 月,学了 2 年多。1985 年国庆节,我结婚。就断了。”
“记得很清楚。不会错吗?”
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车工和木工,哪样学得更久?”
“车工。木工学得一般。”
“你完全没有基础,要宋建军去学习木工和车工,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吗?比如学成以后是想做箱子,和做刀。”
“没有。”
田文明回答的语气迅速变得生硬了。表示这场询问的平衡在逐渐恢复,主动权开始回到警察手里。
这恐怕是田文明最不愿意看到的。
“那为什么要学?而且你自己也说了,你学得并不好。那个箱子,是你自己做的,也的确做得一般。”
继续没有回答。田文明就没有做回答的打算。
“你的父亲 1974 年就病故了。你的母亲是 1982 年逝世。你是 1979 年高中毕业以后进入的昆州水泥厂。是吗?”
顾览继续发问,这个问题是上一个问题的延伸。顾览、卢一品两个人交替发问,也是一种询问技巧。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但是田文明的表情在变化。
“从年龄上看,你父亲逝世的时候,你只有 14 周岁。也就是说,你和你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你的母亲比你父亲多了 8 年时间,见证了你从少年到青年,从学生到工作入职的转变。但是你的叙述里,只有你的父亲,和他的某个‘徒孙’,而且还说得津津乐道。对你的母亲没有只言片语,连名字都没说。这是为什么?”
多了 8 年时间。顾览犹豫着还是省略掉了那个更刺人的“活”字。也没用偏文艺的“陪伴”。还没有到把田文明彻底激怒的时候。
“杀人诛心。”
这 4 个字瞬间出现在刘余川的脑子里,他对顾览的敏锐判断和进一步发挥表示满意。
警察当然不会杀人,但可以诛心。
诛心,是直指弱点,刀刀见血。指望这一句话,就能够让面前这个冷血的“连环杀手”心理崩溃,把自己的犯罪心理和盘托出,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开始。
“从你说话的语气,内容,我们听得出来,你对你的父亲充满了崇敬,虽然他和你相处的时间并不太长。他没有教会你他的各种技术,也没有亲历你的成长。具体原因我们不论,但你的父亲就是你的人生偶像,所以你才想要去学习木工、车工的,是吗?”
没有回答。还是只能理解为默认。
“你说了,这位宋建军师父,是你在昆州水泥厂最看得上的人。他教给你了你父亲没有能够传授给你的木工,车工技术。这似乎是另一种形式的传承。所以,你用这种隔代‘传承’的手艺,把你父亲留给你的擎天木,做成了这只箱子,完成了一次精神和物质的闭合。但是这只,带着你父亲精神和技术传承的箱子里,装的却是你拿来杀人的凶器。”
卢一品接过了问题,开始询问时候忍下来的这句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诛心的刀子不仅亮出来,而且捅进了田文明的心里。这恐怕是田文明最疼的地方。
卢一品认得很准。
“你对你历次行凶的时间,地点,死者的姓名都说得很清楚,没有丝毫的混乱。而且是纯靠的记忆,不是记录在纸张上的。我要问的是,根据我们警方的勘验记录,所有死者都是从身后动手,死亡时背对你。所有死者的伤口都在咽喉位置。所有死者都是一刀致命。你的手法表现得很纯熟,很自信。这是谁教你的?”
田文明脸上不再是那种愠怒,或者漠然的表情,升级到了显而易见的忿恨。
嘴角在轻微的抽动,眉毛也在动。微表情的变化显示卢一品的“刀”,插的位置很准,插进去的力道,也很合适。
“如果是有人教了你这种利用白银硬度高,韧性好的特性打磨刀具的技术,再有人教了你在人的咽喉要害部位下刀的手法,或者还传授了你练习的手法。那么,这和你来投案自首,并如你所说,按照你‘样子’找到杀死你儿媳妇的凶手,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手里拿着钥匙,坐在卢一品和田文明中间的阮益达深深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感觉。
刚才的叙述中,他几乎就被田文明打动了,好像就是在听一个老人回顾自己的往昔。
让他心里颇为唏嘘。
此刻,听着卢一品一句狠似一句的诛心之言,又让阮益达感到后背一阵发凉,羞愧得无地自容。深为自己刚才的浅薄无知惭愧,又对卢一品的洞察力感到深深折服。
一时间百感交集,手足无措。
“还有,从 1998 年第一次案发起,每一次案件,警方都采取了拉网式的大排查。越到后面,排查得越是严格,你是怎么躲过这些排查的?”
“还有,警方记录的所有遇害者,都是女性,但你自己 说了,你杀死的第一个人,其实是个男的。虽然更像是间接致死。那为什么从这个骆聪之后,你会把行凶对象固定在女性身上,不再选择对男性动手。这和你不愿提及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锃亮的刀子又亮出来,然后捅进去。捅得很准。
“我从来不是一个天生的凶徒。更不是一个冷血的杀手。我有我的原因。”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避开了正面回答。意料,或者是期待中的暴起并没有出现。连怒吼都没有出现。田文明没有陷入混乱。
狂怒,表示对方的理智失去了,情绪不被控制,失控的情绪才会让卢一品找到更多的破绽,也表明对方的心理在崩溃。
但是并没有出现。还要继续。
‘我有我的原因’。刘余川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它的潜台词是――我的原因,不能告诉你。
“卢一品,问他来投案的原因和目的。”
“田文明,从警方记录的 1998 年第一起案件算起,到现在,你安安稳稳地隐藏了 20 年,为什么现在站出来投案自首?就是因为你的儿媳妇成了受害人吗?你怎么确定的,杀死你儿媳妇的凶手,是在模仿你的手法?你没有见过尸体,最多是道听途说。还有,你箱子里的那些手机,是什么意思?它们和你的凶器,是放在一起的。这不会是没有原因的。”
卢一品又一次在很好地实现刘余川意图的同时,拓展了这个意图的内涵。表现出了出色的洞察能力。
“我说的骆聪,你们查了吗?”
田文明没有正面回答,却也不是在打岔,绕开话题。
“已经核实,死于溺水。”
“我没说谎,先说骆聪,就是向你们表明我的诚意。我自首,是要抓住凶手,他杀了我儿媳妇。更重要的是不让我儿子陷进去。”
卢一品和顾览都没有回答。不是他们不回答,是田文明没有停下来等待回答的意思。
他要继续说话。
“这两柄刀,你们可以拿去鉴定,那柄弯刀,你们可以拿去和伤口进行比对。看看到底是不是凶手。刀具我反复清洗过,还用酒精擦拭过,不会有什么残留信息了。但是伤口比对,是可以的。我复述的行凶过程,各起案件,你们也可以核实。我没有骗人。”
停顿。
“我已经承认了我就是 20 年前白银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我的凶器就在这个箱子里。20 年前的案子已经破了,你们可以立功受奖了。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去破我儿媳妇被杀的案子,找到那个模仿我手法的人,断了我儿子想自己找凶手的念头。不是揪着我不放。”
情绪失控的局面开始出现,听得出来,田文明还在竭力控制自己。
“你说了那个凶手肯定不是你的徒弟,你没有徒弟,那个凶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那为什么那么肯定凶手是在模仿你的手法?你的依据是什么?”
“我知道,他是和我一样的人。我确定。”
“那你是什么样的人?”
审讯室内的卢一品,和外面的刘余川,都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连杀头的罪名都认了,还不够吗?你们还要问什么?照着我的样子去找,你们就能找到凶手!案子就破了,我儿子也就不会陷进去了,你们这些蠢材!”
没有戴上手铐的田文明突然站起身,大声嘶吼道。
失控的情绪和理智,终于还是来了。不过,还是没有在刘余川的预期里,不是刘余川想看到的那个结果。
第十五章 一念
“他没有撒谎,他就是 20 年前的白银杀手。就是那个我找了 20 年的人。”
这句话从黄业淖炖锼党隼矗却全然没有真相大白后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反而是充斥着沉重,苦涩,一系列难以咀嚼的味道。
还有一些颓然,失落。
顾览,卢一品,聂云斌都在。还有他的徒弟刘余川――那个黄壹南M于揭开“白银凶手”谜题的人。还有一个特殊的人――阮益达。
审讯时就无所适从,审讯完了还是手足无措的阮益达。
只有他和刘余川是站着的。刘余川是从审讯开始就一直站着,阮益达是不敢坐,也坐不下来。
这场审讯,因为田文明情绪的突然失控而终止。让田文明心理防线崩溃,本来是警方审讯的目的,但是最后崩溃的是田文明一直绷住了的情绪,不是抵抗的心理。
到最后,他也依然没有说出警方最关心的犯罪心理,也就无法得知他所谓的“像他一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6.8 命案,6.24 命案,就还是没有线索。
审讯远不能说是成功的。
“他说的都是真的。最后爆发的那一下,就是一个连环杀手应该有的样子。”
刘余川接着黄业幕八档馈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平时,他就是个敦厚无争的男人,个子不高,模样普通,平平无常。也许还身无所长。总之就是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他所有的恶念都藏在心里,压在心底。只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砰地一下爆发出来,推举着他去行凶杀人。
杀完人,一切又恢复如初。等着下一个特定的时刻出现。
什么时候,才是那个特定的时刻。这才是刘余川最想知道的,但他说不出来,也讲不明白。
田文明则是没有说,也可能是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为什么要选择专杀女人?不劫财,不劫色,只是杀人。也不知道谁教了他这种杀人的方式。更不知道他是怎么逃过的排查。对于侦破眼前的两起命案,就没有任何价值。”
卢一品的话语里,也流露着沮丧和失望。明明胜利的果实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就是摘不到。
“他有秘密,没有说出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这句话看向说话人刘余川。刘余川说的是对的,但那秘密是什么?怎么让他说?
“我……”
一直呆站着插不上话的阮益达往前走了一步,刚准备说些什么,聂云斌的手机响了。想说话的阮益达被接起电话的聂云斌打断。
应该是一个汇报情况的电话,聂云斌没有说话,一直都在听对方说。只是用“嗯”,“呃”,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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