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的位置,就在她发言的正前方。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昆州市第一中学 2001 级高一新生顾亦琛。”
她的普通话说得真好,声音也好听,清澈,明亮。我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学生说普通话,说得那么好。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初中不是在昆州一中念的,是在云城念的。在云城念的初中,一到昆州一中的高中,就能让老师认识,还青睐有加,说明她真是个优秀的学生。”
当然优秀了!
那个场地上,站着那么多人,那么多学生,就选中了她上台发言,那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几千双眼睛看着她,她一点都不紧张,说得那么流畅,自然。不是喊大口号,就是在讲高一的新生活,讲自己对高中的认识。
最后,才讲到军训对新生的重要性,才做了军训的表态。
“你知道吗?她是脱稿的,不是拿着稿子念。多不容易的事情。不仅能背下来,还能把稿子说得绘声绘色。多不容易啊!”
2004 年 6 月 8 日 农历五月二十。雷阵雨。
高考结束了。
封闭考场的广播还在播放着,大家都还不能走。我知道,学校里负责播放广播的是一个姓朱的女老师,她是学校的团委副书记,是具体负责学生工作的。包括每年的新团员入团宣誓,志愿者服务项目,等等。
她个子不高,没有戴眼镜。留着马尾长发。走路风风火火。我还知道她骑一辆电动车,是粉色的。
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有一种播音员的味道。她说过,顾亦琛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也有播音员的味道。不仅适合朗诵,还适合做主持人和做电台播音。
顾亦琛在哪里?
我在学校大门口的宣传长廊下,坐在水泥砌成的梯子上。我的身后,是一长排的黑板,据说有 128 米呢。这黑板,最大的作用就是在每年的 8、9 月份,写满当年高考的大学录取学生名单。
从北大清华开始,跟着是 985、211 和各重点大学。
这是昆州一中的大事。
我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这份名单上的。顾亦琛的也会。但我们的名字,连出现在同一块黑 板上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北京和云城,相隔的也不只会是几块黑板那么简单。
我看到她了。
她在那棵清香树下,在接受电视台的采访。也许明天晚上,或者今天晚上的昆州新闻里,就会有她的采访视频了。
天黑了,开始起风。今天会是一场大雨吗?
第六十三章 一线
昆州市的母亲河――盘龙江。
母亲,寓意着哺育,生养。能用母亲河来形容盘龙江,可见它对于昆州市的重要性。
在昆州市辖区内,盘龙江有地面径流近 400 公里,还只是主河道,不包括支流。整条江流经了整个昆州市下属的五个区,蜿蜒盘绕,曲曲折折。
虽然说不上汹涌澎湃,河水滔滔。但也是称得上绵延不绝,数十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断流,改道。从建国前,到建国后,再到改革开放,始终做到了河里有水,水里有鱼,润泽两岸。
历史上,直到解放前,盘龙江都是昆州人民的重要生活用水水源。各条支流,也是昆州农民的重要灌溉水源。
母亲河,就由此而来。
盘龙江源头在云城,发端于整个云州省最大的高原湖泊“云池”。属于“云池”的下游河流。从云城到昆州,或湍急,或悠悠,前前后后近 600 公里。
有江有河,自然就要有桥。没有桥,江河两岸的人怎么能“过河”,互相来往呢?
有了桥,就要有名字。
在昆州,“大铁桥”是个特例,它有两个名字。“大铁桥”是昆州人自己的叫法,是民间称呼,官方的名称是昆州“爱民桥”。桥上的建桥纪念石碑刻的名字也是“爱民桥”。
被叫做“大铁桥”因为这是昆州的第一座“铁桥”,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全金属架构的铁桥,不是那种几根钢索拉起桥面,再铺上木板的铁索桥。
说是“大铁桥”,其实也不是铁桥,主体是不锈钢钢架,桥面也是钢板。只是老百姓叫习惯了,而且“大铁桥”,叫起名字来,也比“大钢桥”顺耳。
铁,就是广义上的金属代称。
“爱民桥”,因为这座桥是上世纪 80 年代初,昆州市的驻军帮助建设的。据说还是当时的驻军工兵设计,选址,按照部队的标准完成的。
云州省,地处中国的西南边陲,昆州,又是云城的西南位置。这里,曾经是上世纪 70 年代末,80 年代初那场“自卫反击战”的主战场之一。
作为主战场,肯定是不会少了驻军的。继承中国人民解放军“拥军爱民”的优良传统,驻军帮助驻地修的桥,自然是要用“爱民”来命名的。
“爱民桥”建于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老的桥体早已经破朽。现在的桥体已经是翻修过多次后的“新桥”。但是最初的选址还是没变,“爱民”的名字也没变。2012 年最后一次翻新,还特意把这段历史和这个名字,刻在了新桥的纪念石碑上。
这里也算是老昆州人心里的“地标性”建筑了。昆州本地人都熟得很。
今天,是刘余川把许畅约出来的。约的见面地点就在盘龙江的这座“爱民”大铁桥上。
说是江,其实也只是一条大一些的河。水面上没有船。连日降雨,水流量不小,水也浑。这段河段的两岸,原本是昆州市的闹市区,现在却成了闹市区后的“僻静”地段。
站在桥面上,有淡淡的水汽弥散开,洒在刘余川和许畅的脸上。接到电话匆匆赶过来的许畅站到刘余川的身边,犹豫着如何开口。相识这么长时间,这是第一次,由刘余川发出了见面的邀请。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地方。
“你害怕你自己吗?”
首先开口的,却是是刘余川。
说话时候没有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许畅,看向江面。
“害怕自己什么?”
一旁的许畅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心无波澜,但依然难掩自己的内心波动。
“害怕自己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这是一个不那么实际的问题,很虚,不知道具体的指向是什么。好像就只是为了表达某种情绪。
“看见那边那个那人了吗?他用的那种捕鱼工具叫罾①,是一种很古老的捕鱼工具了。罾,上面是一个四字,下面是一个曾经的曾。这是一个象形字,表示的就是这种渔具的形状。几千年过去了,这个
汉字还能把本意保留下来,不容易。”
①注释:罾,是一种四方形的古老渔具。
刘余川的右手抬起来,指向大铁桥远处的一处河岸,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正在用一种四方形的渔具捕鱼。
像网,又不是撒出去的。几根竹竿互相交错,把渔网撑起来,竹竿在上面,网在下面。一根更粗壮的木棒作为支点,用长长的粗麻绳把渔网放到河水里,不定时地拉起来。
刘余川说话的时候,拉起的渔网里什么也没有。
“用罾的人,管他们的手艺叫 ban 鱼。我小时候,住在昆州一中里面,那时候的蚂蟥沟有很多河沟,水渠。夏天,雨水大,河沟水渠涨水,就会有人用这种罾在河沟里 ban 鱼。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放学不回家,就在河沟边看别人 ban 鱼。一罾放下去,过上 7、8 分钟,再拉起来。大部分时候,网里什么都没有。有时候,也会有大鱼进网。”
许畅没有再接话,身边这个已经相处多日的高个子男人,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和她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此情此景,加上身边的人,让她心里涌出一丝暖意和淡淡的温情。
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温情。
“我问过那些下罾的人,为什么叫 ban 鱼。不叫网鱼,或者下鱼。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他们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祖辈这样传下来的,练手艺带叫法都这么传下来的。”
“后来,有个人告诉我。Ban,是扳倒的扳,不是搬运的搬。扳字,古意是拉,牵引。扳鱼,就是把鱼拉起来,拉出来。其实就是罾的用法。”
“那个人叫刘庆明,是昆州一中的老师,还担任过主管后勤和财务的副校长。”
刘庆明,刘余川。大铁桥。宋允铭,宋建军。还有田文明,和他的南下干部父亲。许畅好像明白了刘余川要说的话。
猛地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把自己约出来,却一直不看向自己,只把目光投向江面的刘余川。在他的脸上,没有看到凄怆,悲伤,只看到那种陷入回忆的思虑。
“刘庆明是刘川的父亲,刘川后来把名字改成了刘余川,余,是母亲的姓。改了名字的刘余川,都不再说刘庆明是他爹,也不叫爹,或者父亲,爸爸。就直呼刘庆明。名字,就代表了那个人,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许畅,猜对了。
“不管是叫刘川,还是刘余川,刘庆明都是他爹,是亲爹。这是改不改名字,都无法改变的。”
“对刘余川是如此,对只活到田文明 14 岁的田知S是。对生在昆州水泥厂,又超越了昆州水泥厂的宋允铭,还是。这是血缘关系,是无法变更的。是烙印。”
烙印。用现在流行的说法,这叫原生家庭对子女的影响。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
一种淡淡的失望在许畅心里涌出来。
“他关心的,还是案情。”
许畅的心里,有些幽怨地想着。
“这座大铁桥,最初的设计和建造是驻军完成的。那时候盘龙江河道淤积,到夏天雨季,经常涨水。驻军帮助疏通了河道,又设计和建造了这座铁桥。设计者叫祝正博,是个矮个子的老广。设计这座桥的时候,是昆州驻军的工兵技术员,转业后,是昆州市建设局的是工程师。祝正博有个女儿,叫祝心蕊,和刘川青梅竹马。”
一阵风吹过来,脸上湿润的感觉更浓了一些。刘余川的思路变换得太快,在许畅的情绪刚刚开始出现波动的时候,却又说出了自己心里心心相念的那个问题。
“我跟你说过,因为说不清,也可能查不清楚的原因,祝正博,祝心蕊,还祝心蕊的母亲关书宜老师,都死了。还有刘川的父亲刘庆明,母亲余岚。两家 6 口人,最后只剩下一个改名叫刘余川的刘川。”
“祝心蕊死的时候 20 岁,她 20 岁的样子,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永远长不大了,就像是天山童姥。我知道,祝心蕊就是我的执念。放在心里,放不下的不是祝心蕊,是我自己。”
“我害怕看不清自己。”
终于,刘余川开始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许畅则知道,这时候的她是不需要,也不能接话的。刘余川会自己把话说完。
“长久以来,都有一个梦境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在一个黑暗的隧道里,两头的隧道口,都是光亮,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有一个人影在外面的光亮出现 ,呼唤我。我看不清楚那个人影,也不可能走到光亮里。曾经我以为那个人是祝心蕊。至少是我妈余岚。”
“可有一天,在梦境里,我看到那个人了。”
“那个人是你。”
在刘余川的办公室里,暂时结束了寻找宋允铭“梦中人”的工作。许畅说服刘余川认同了自己的判断,也说服了顾览和卢一品。
可刘余川却没有马上兑现自己“宵夜”的承诺。
“你懂诗歌吗?我说得是现代诗。”
同一个问题,提问的人变成了刘余川。
“我觉得,懂一些。”
许畅给出了另一个回答。
我醉倒在这样的一个梦中
换身为一棵长青的老树
如果有人留意的话
给我一点养料
或许我还能绽放花蕾
遗憾的是
那终究还只是梦境
和你一样
我身上流淌的也只是真实的血液
而这美丽多情的世界
怎样才会有长存的希望
逝去的和死掉的
都成为另一种记忆
而我始终坚信
只有我
才能这样执着地深爱着你
至死不渝
但我也要请求你
不要微笑
尤其是对我
因为那样的话
我就会在你的笑声中阵亡
在许畅惊愕,顾览完全不知所措的目光和表情下,刘余川站直身子,用一种之前从没有出现过的声音,背诵完了这首诗。
那是一种沙哑,低沉,努力掩饰语言中的感情色彩,刻意表现得平淡无奇的声音。
我会在你的笑声中阵亡。
这最后一句,无疑是最打中许畅要害的。
“你们两个人,真是奇了怪了。”
顾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也不知道是自失,还是怅然。
许畅笑了。但马上,笑容就僵住了。因为顾览马上跟着说了另一句话。
“我说你怎么会喜欢上刘余川这小子呢,原来你们就是一路的。”
一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的话。
“你……”
只是一个你字,许畅就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她只是想过刘余川把自己约出来是要说这件事情,却没有想到刘余川会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说。
但刘余川的眼睛,还是看向江面。
“人和人之间,应该保留隐私和秘密,过分的坦率,就是一种自私。我不是一个足够坦率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两个人的眼睛,终于碰到了一起。许畅也终于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期待,还是等待的光亮。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是刘余川的手机。挂掉手机的刘余川,眼睛里的光亮消失不见了,脸色也变得凝重,略显苍白。
“阮益达失踪,失联了。”
第六十四章 直面
“你是孙峻?”
“对,我叫孙峻,也叫孙胖子。这个是陆韬,也叫大头。”
“刘队长,你好。我叫陆韬。也叫大头。”
听到自己死党阮益达失联的消息,孙峻和陆韬短暂地“惊吓”了一阵,但很快就变得“兴奋”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刘余川――江湖传言的昆州刑警第一人。
原来都是从阮益达嘴巴里听到这个名字,今天可是见到真人了。
这种兴奋迅速覆盖了被警察叫到警察局的不安,也覆盖了好友死党消失的焦虑感。
“刘队长,阮益达跟你说过没有,凶手开的那辆大众黑色越野车,就是在我的店里修的,可能是,可能是。这可是重要线索。托妞跟你说过这个吧。我这可也算是间接帮助你们公安局破案了。”
“胖子,别瞎说,这是公安局,在没有正式确定前,不能说凶手,只能称为犯罪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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